沈溯微一頓,沒有出言責怪,轉身道:“走吧。”


    正好再吃一頓宴席。


    徐千嶼走在他身邊,手忽然探入袖中,握住他微涼的手。


    沈溯微神色一凝,五指扣入指縫,將她牽緊,淡道:“不必浪費一百個點心。你的蝴蝶,可以傳音。你叫一聲哥哥,我就會來。”


    作者有話說:


    島:55想要人陪。


    微:沒有找阮竹清,沒有找旁人。她想見我。


    第81章 門(四)


    忙碌這一日, 徐千嶼又累又餓。食飽飯足,她方慢慢接受自己將鎮魂鎖丟掉的事實,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現在, 要麽該返回蓬萊, 要麽該去街上撞撞運氣了。


    她這一路上目標明確, 很少有迷茫的時候。


    然而她托腮看窗外的樹發呆,就是沒有勇氣出門。沈溯微也沒有催促。


    少女臨窗坐著,夕照將她勾出個毛茸茸的金邊,裙擺鋪下來蓋住腳。分明是一嫋紅, 此時卻顯出嬌小瘦弱。


    連平日翹起來那一雙“耳朵”,仿佛都蔫了,有些無精打采。


    沈溯微看著她的背影, 手指緩緩撫摸手腕上的紅綾, 很難形容此時心緒。


    徐千嶼忽然扭過臉道:“哥哥, 借我筆墨。”


    沈溯微幫她取來紙筆, 眼看徐千嶼從儲物囊內取出一冊蓬萊仙宗守則,趴在桌上靜靜抄寫起來。


    她當日撓花青傘的臉, 對長老不敬,依照宗門規定,罰抄十遍守則,當時徐冰來許她回來再交, 她也直接拋諸腦後, 心想, 等她進了內門, 罰抄十遍算什麽, 給她寫一百遍都可以。


    進花境時的興奮還曆曆在目, 不想現在, 她的曆練已經倉促結束。


    反正沒事做,她在這裏多抄點,回去後便少抄點。


    當時興師動眾,撓花青傘的臉,還是為了不耽擱內門大選。自己似乎有些過分樂觀,好像她參加了就一定能選上似的。


    徐冰來為何派人搶走她的鎮魂鎖,一定是臨時改變主意,不想叫她進內門了。她畢竟十四歲才入宗門,築基極晚,若入門堪堪一年便入內門,對其他辛苦修煉五六年、數十年的弟子,很難交代。


    可是徐千嶼又想起自己半夜爬起來誅魔的夜晚,往骨縫裏鑽的冷和寒。為了不浪費分數求援,還差點叫鬼上了身。


    她忍了又忍,一滴圓圓的眼淚“啪”地砸在紙上暈染開。


    徐千嶼屏住呼吸,卷了卷紙張。她想極力地勸說自己其實在外門也很好,她還有一百多個會對她說“擂台無你,如月有缺”的同門,但終究難忍失落。


    倘若她沒有進過內門,在外門確實能夠滿足。


    徐千嶼想起前世自己入內門的場景:那時她並未想著要入內門,隻是沒有朋友亦無娛樂,隻好日日修煉;因為花境內弟子難以抱團,她的優勢便一騎絕塵地凸顯出來,莫名其妙便拿了整組優勝。


    當時她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回來之後,照常修煉。隻是有一天夜裏,她在合宿中,忽然被另兩個師姐搖醒,她們說內門有人要帶她走,眼中流露出豔羨嫉妒的情緒。


    徐千嶼那時脾氣很壞,半夜被叫醒,她原想大發起床氣,但忍耐住了,陰沉著臉披衣而起,要去給半夜找她的那個人一個下馬威。當時她心想,內門有什麽了不起,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叫她跟著走的。


    冬夜裏嗬氣成冰,蓬萊潮濕,寒氣如針紮,夜裏彌漫著一層乳白的霧。


    她在霧中看見一個人。那人白裳、玉冠束發、背負長劍,從背影中知其年輕。一頭漆黑發絲緞子似的垂下,柔美飄逸,又利落分明,有一股不可捉摸的冷氣。


    他聽聞腳步聲,敏銳地轉過身。


    那年沈溯微堪堪弱冠,還沒有現在這麽高。臉上有一股介於少年和青年間的秀美,如月照螢雪,風拂玉樹。


    他背上一把利劍,青鏽斑斑,唯獨劍柄上係一條細細的紅繩。


    那是他通身上下,唯一的紅塵之色。


    徐千嶼望著他,氣消了大半,心想宗門內還有這樣的人物。


    “內門弟子沈溯微,我回來晚了,擾你就寢。”沈溯微瞧她一眼,大約他沒有同這麽小的孩子打過交道,也感到棘手,便停頓了一下, “徐千嶼,收拾一下東西,隨我進內門。”


    ……


    徐千嶼一直覺得自己理所當然進內門。卻沒想過前世不費吹灰之力獲得的事情,再想達成,竟是如此不易。


    徐千嶼將抄好的一頁放在一旁,不信邪地心想,這次不成,便等下一次內門大選,總有一日她能進內門。


    可是,她忽然想到,這次內門若是選了旁人,該怎麽辦?


    如此一想,心裏便似戳破的氣球。


    前世一個陸呦,便使她如鯁在喉。可想而知,若有人先她一步進入內門,做了師兄的師妹,會是怎樣的情景。


    沈溯微立在旁邊,見她寫著寫著抽泣起來,整個人僵住。


    他雖沒有拿走徐千嶼的鎮魂鎖,但此時卻如芒在背,仿佛是他親手將鎮魂鎖取走的一般。


    “別寫了。”他忽然道。


    徐千嶼邊哭邊抄,全然沒聽清,叫他攥住手腕,將筆從手中抽出來。朦朧中又被抓著手腕在木凳上轉了半圈,麵朝著他。


    沈溯微撩擺蹲下,仰頭看向她。


    徐千嶼有些難為情地將臉別開。前世每逢她哭的時候,沈溯微便是這樣靜靜看著她哭,直到她情緒平複下來。


    沈溯微見她眼睫上掛著水珠,心裏又湧起一陣潮濕的幻痛,他裁下一截衣袍給她擦淚。


    “為什麽哭?”沈溯微道,“怎麽了?”


    徐千嶼抽噎了好一會兒方別過頭,不情願道:“因為月亮落了。”


    沈溯微暗忖片刻,原本以為她說的是大選規則不清,便道:“你可是覺得很不公平。”


    徐千嶼點了點頭,含淚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他道:“是很不公平。”


    “月亮就該掛在天上,為何要落下來呢?”


    沈溯微仰視著她,二人目光似狹路相逢,徐千嶼寸步不讓,好似質問他,淚珠不住掉出來,似乎讓他聽出了一點別的意味。


    沈溯微望著她,靜默地聽。


    徐千嶼道:“若是落在我這裏,我亦沒話可說。但若是落在旁人那裏,我就會覺得不公平。”


    沈溯微眼睫微顫,心中震動,他一向通透,似乎在朦朧中全然會意,但又可能全然錯解。


    但有一點他很確定:徐千嶼在衝他銳進。劍君對進攻,對戰意,總是極度敏銳的。


    “你有沒有想過,”沈溯微看著她輕道,“既是能落的,也許原本就不是月亮。”


    徐千嶼擦著眼淚,慢慢平靜下來。


    前世今生,她和師兄的關係就像走鋼絲。她既想讓他喜歡,又不想去討他的喜歡。因為沈溯微太清冷離塵,如一麵冰做的鏡子,稍有不慎,便倒映出自己的醜態。


    徐千嶼希望自己姿態漂亮,永遠不輸。於是她帶著一種微妙的敵意,似用磁石的同極將他對準,相互斥開。


    這一番傾吐,她感覺委屈一瀉而出,心裏好受多了。尤其是說了半天,似是而非,什麽也沒有泄露,讓她感覺底氣未失,麵子也保住了。


    她瞄了師兄一眼,卻見沈溯微麵色如常,從境中取出一根糖葫蘆遞來。


    徐千嶼見那糖葫蘆紅豔豔的,散著冷氣,很是誘人,她接過來便咬了一口,方意識到不對。


    這糖葫蘆猶掛雪霜,是從冰雪“境”中取出。各人的“境”屬性不同,全宗門唯獨沈溯微境中覆冰雪,識境如識人。觀察行走不能暴露具體是誰,以防作弊,沈溯微當著她麵使用境,豈不違規?


    她拿著糖葫蘆,腦筋急轉,趕緊找補道:“哥哥,你還會變戲法呢。”


    “沒有變戲法。”沈溯微看著她,卻接著道,“此物是從我的‘境’中取出。我的‘境’由冰雪構成,可以保存食物不壞。”


    說著,他又當麵從境中取出一串糖蠍子、一串糖蝴蝶、“八仙過海”……並成一把遞給她。


    待徐千嶼捏住那串雌孔雀,麵色變了。


    這是當日在街上,同“姐姐”一起買的,因為雄孔雀會開屏,她便拿了雄孔雀,將一對裏的另外一隻給了趙清荷。


    這便是那隻雌孔雀,香甜的糖味飄過來。


    她看向沈溯微,一時說不出話。


    “明棠,”沈溯微薄唇微啟,一意道,“趙清荷、郭恒都是我,我是此次大選的觀察行走,我姓沈,我叫沈溯……”


    話音未落,身份道破,化為齏粉。


    沈溯微真身彈出,現身水下陣中。


    一旁看陣的靈珠、靈秀眼睛瞪得滾圓,鴉雀無聲,都以一種看鬼的眼神看著他:“沈師兄……”


    沈溯微一向縝密,在境中從未出過差錯。


    “我違規了。”他站定片刻,整理了一下情緒,“我自去領罰。”


    過了片刻,徐千嶼從“門”中出來,也彈了出來。


    靈珠、靈秀看過去,徐千嶼左手拿著宗門守則和紙張,右手攥著一大把糖人,睫毛顫動。


    二人忙道:“恭喜師妹完成曆練。”


    徐千嶼道一聲謝,卻沒有離開。半晌,她在術法宮的角落尋了個台階,坐下來,將糖人插在白沙地上,又將紙鋪開,墊在腿上繼續罰抄門規。


    隻是她手抖得厲害,腦子不住回想她與趙清荷相處的種種。姐姐陪她睡覺、幫她塗雪脂,牽她的手,同她交換衣裙。當時隻覺得氣質相似,卻未想過,這些都竟是……師兄。


    她抄了一會兒,發現寫下的字全部軟倒如蠶蟲,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麽。


    第82章 門(五)


    沈溯微立在戒律堂刑室內。


    高窗內的一縷光將他衣袍和眉眼照得朦朧生暈。


    他沒有勞人動手, 牆上懸掛的誡鞭自己飛下,幹脆利落,“啪”地一下重擊身後。


    “沈師兄……”原本負責行刑的雜役見他冷白的額上生汗, 伸手擦拭口中殷紅, 驚恐道, “太重了……”


    早知他對自己下手如此沒輕沒重,倒還不如他來行刑。若是傷及內門弟子,責任誰來承擔?


    “慌什麽慌。”門外一道嬌聲傳來,旋即一身黑袍的花青傘跨進門檻, “他自己破道轉道,少賴我們戒律堂了。”


    與她同行的還有一個男人,腰背挺拔, 氣度沉穩, 華貴不顯, 聞言意外地看來:“師弟, 你擇武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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