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微:“大師兄。”


    這男人正是內門大師兄徐抱樸。


    花青傘已然繞著沈溯微轉了兩圈,冷眼盯著他瞧, 似想在他波瀾不驚的麵孔上看出些石破天驚的秘密:“無情道,不修了?”


    他這一鞭打得極為決絕,直將那日日夜夜的太上忘情、斷情絕愛劍法築下的幾層境界粉碎了個幹淨,這是毫無留戀, 從頭開始。


    沈溯微臉上倒看不出可惜和後悔:“此道不通, 何苦執著。”


    花青傘黑洞洞的骷髏眼看了他半晌, 忽然在他耳邊幽幽道:“你以為脫困了, 實際未必比從前更好。人踏上沼澤的第一步, 覺得順意好走, 是因為在下陷。”


    說罷她輕哼一聲, 帶著雜役走了。


    徐抱樸見怪不怪地一笑:“花長老素日喜歡危言聳聽,我娶霜霜時,她也是這樣。人各有誌,不要往心裏去。”又道,“你這樣年輕,來日方長。”


    他知道沈溯微轉道未必是別的什麽原因,可能單純是因無情道看似與他相合,實際上阻礙重重,反拖累他升階的進度。修煉之事,玄之又玄,外人看不做數,總要親身試過才知道。


    在修煉上,沈溯微稱得上聰明堅韌,如此方才能十年內進益金丹。


    若是毅然棄了無情道,必然有無可奈何。


    “無情道未必就一定登大道,其他道也未必就不能,全是事在人為。”


    沈溯微與他想法相同,便謝過他:“大師兄出關了?”


    徐抱樸笑道:“師尊叫我來觀內門大選,我便來了。”


    師兄弟二人許久未見,聊了一會兒諸弟子表現。徐抱樸想到什麽,從袖中掏出一隻錦盒:“算作……小師妹是罷?這次算是得罪了她了,煩你傳個好話,就說大師兄先行給她賠罪了,萬望她不要記仇。”


    沈溯微已猜到徐冰來派大師兄拿了徐千嶼的鎮魂鎖。


    因他不願配合,倒是累得一貫溫吞的大師兄做了惡人。


    他還不知道徐千嶼是他親妹。


    想到這裏,沈溯微轉過頭看他:“師兄覺得小師妹如何?”


    徐抱樸道:“……很特別。”


    那日徐千嶼給他留下的印象確實很深,見了徐千嶼,才知道徐冰來為何囑咐他要“快點搶”,那日爭奪十分狼狽,若不快點,他臉都給徐千嶼撓花了。


    師尊一貫欣賞優雅知禮的女子,故而蓬萊女弟子大都矜持。這次突然看上如此嬌蠻的少女,確實令人稱奇,日後有的熱鬧。


    “師弟,你覺得師妹如何?”徐抱樸又將問題拋了回來。


    “她年紀小。”沈溯微不知為何有些局促,“行事恣意,但確是可造之才。大師兄多擔待。”


    徐抱樸卻是一笑:“她與霜霜像極,長大了,也不會好,隻會更壞。”


    大師兄已成婚,付霜霜是他的道侶,她原是天山仙宗掌門的千金,自小養成嬌滴滴的性子,多年夫妻,他多少形成些條件反射,以至於他見了徐千嶼,便複刻了對付霜霜的行為:送禮物、說好話、低聲下氣。


    既然提及付霜霜,徐抱樸便道:“師弟,既然你已不擇無情道,是否考慮俗世之事,譬如,成親生子?”


    沈溯微:“沒有考慮。”


    徐抱樸一回頭,見沈溯微麵若冰雪,臉上有一種坦蕩的潔淨,正如兒時初見的模樣。


    但他卻從不承認自己不懂情為何物,連說辭也一般無二的委婉:“我命凶煞,不忍累及他人。”


    而沈溯微確是對此有了新的領悟。


    自己連師妹都殺,又何況是更親近之人。


    “那為何突然棄了無情道?”徐抱樸有些好奇道,“先前聽師尊說你已悟出了無情道並非無情。”


    沈溯微看他一眼。兒時徐冰來雖領他進門,但身為掌門,諸事煩擾,徐見素又總愛難為他。唯有大師兄溫柔敦厚,稱得上長兄如父,便願意跟他多說些:“我所解大道有情之人,大概像天邊明月,普照眾生。”


    “是。”


    沈溯微道:“但我已有失公允。”


    徐抱樸稍驚:“何為有失公允?”


    “親疏有別,不能一視同仁,無法等而視之。”沈溯微道,“故而屢屢破道,便是天道提醒。若再掩耳盜鈴,便違背我的初衷。”


    徐抱樸鬆了口氣,沈溯微的話他終於聽懂,是護短的意思。如今他已有道侶,有了責任,便能體會這種感情:“師弟,師兄是半入世俗之人,我的話你略作參考:你若是親疏無別,我隻會尊敬,卻不會相交;正是親疏有別,我才願意托付。人總要有些偏愛才好,大道有情雖公允,可若是我,寧向市井屠夫求溫存,也不願做明月身邊人。”


    沈溯微一怔,忽而便想起徐千嶼的眼淚。


    若真有前世,做明月身邊人,怕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徐千嶼分明是受不得一點委屈的性格,卻忍下沒有說。


    他人還未曾反應,心口銳痛先一步發出提醒。


    沈溯微閉了閉眼,眸光恢複清明,提醒自己不要將未知的前世、心魔幻境同現在混淆。


    徐千嶼沒有愛魄,此時竟讓他感到些微慶幸,因為他亦不知如何愛人。


    沒有愛魄,便不會受傷害,無論是自己,還是他人。


    如此便得了一種微妙的公平。


    既然兜兜轉轉又成為師兄妹,那他便能永遠做好師兄,將她護在羽翼之下,過安寧無憂的生活,不會重蹈前世的覆轍。


    別了徐抱樸,他想到自己倉促而行,留徐千嶼一人在境中終歸不妥,便返回術法宮。


    此時他亦很想看看,徐千嶼在幹什麽,得之他身份,有何反應。


    徐千嶼人還坐在術法宮的台階上抄書。


    她不敢出去,怕聽到任何有關內門弟子人選的消息,怕一出這個門,便得知有旁人代替她進了內門。


    看她魂不守舍,靈珠、靈秀兩人以為她在境中受了驚嚇,給她擠了一杯荊棘果汁,用靈力烘熱了。果汁極苦,定心還魂,徐千嶼喝了一口,臉變了顏色。


    她拿起一個糖人在裏麵攪一攪化開。


    這時她感覺到有陰影落下,抬頭一看,便見沈溯微站定在她麵前,雲袖飄動,雙眸閃閃的:“走吧。”


    “你進內門了。”徐千嶼訝異地看著他,他道,“收拾一下東西,隨我去內門。”


    徐千嶼麵頰還帶著薄紅,淡藍的蕩漾的水紋投射下,她的眼睛亦如明珠閃動,刹那間帶上驚喜,亮得令人顫抖。


    徐千嶼立刻跳起來拿起紙筆,又去拔沙地上糖人。


    “是不是不方便。”沈溯微伸手道,“我幫你拿著糖人。”


    “這個本來是給……的那一份。”徐千嶼赧然遞過那一把糖,“你吃麽?”


    她單留了一隻孔雀,一口咬掉了孔雀腦袋,在嘴裏嚼著。


    “叫我什麽。”沈溯微接過糖人,順手插進境中。


    徐千嶼:“師兄。”


    沈溯微已越過她沿梯上岸,徐千嶼舉著孔雀從身後追過去,嬌聲喊:“師兄!”


    這下她是光明正大喊師兄,無論是高逢興還是徐冰來,都無法再挑她一點錯處。


    前方沈溯微眼眸微動,若有似無地一笑。


    “境”中白雪地上,兩個鑲金帶玉的箱子、一個點心盒子,旁邊插著一把形色各異的糖人。


    *


    徐千嶼抄好的守則,被花青傘拿在手上翻看。


    她雖不識字,但看得出前麵字跡還算耐心整齊,中間一塌糊塗,錯漏百出,結尾峰回路轉,神采奕奕。


    不知抄書時發生了什麽。


    但的確認認真真抄完了十遍。


    “叫你抄你還真抄。”花青傘將紙一放,冷嘲熱諷道,“你可真是聽話啊。”


    徐千嶼道:“你不是不識字麽,看得懂嗎?”


    花青傘氣得一拍桌子,開始後悔自己居然看上這麽個東西做弟子,“你可以滾了。”


    徐千嶼卻道:“我聽說,花長老想收我為徒。”


    “我當時豬油蒙了心。”花青傘冷道,“我現在不想要你了,快滾去做徐冰來的乖徒兒吧。”


    徐千嶼卻沒有走:“你為什麽想要我?”


    花青傘見她疑惑是真,便道,“若不是你的天賦與我師姐花涼雨相似,我對你才沒有絲毫興趣。”


    徐千嶼大致聽聞花青傘的師姐花涼雨也是以妖入道,但她天賦異稟,有勾心之術,並且模樣極美,早些年不少修士、妖、鬼,為她打破了頭。但後來忽然便銷聲匿跡了。


    “她後來如何了?”


    “死了。”花青傘涼涼道,“她同你一般,可以意識出竅,馴服萬物。因為百戰百勝,野心便越發膨脹。一日她的意識走得太遠,被吞吃了,再也沒回來;她先前馴服那些魔、鬼,於體內積累了一些魔氣,全靠意識鎮壓。意識沒了,便入魘了。”


    “我們原本是鬼,五百年後修成妖,再五百年入道。”花青傘道,“她入魘了,修為潰散,又變成了惡鬼。”


    “你要來看看她嗎?”花青傘引徐千嶼進她的房間。


    這是徐千嶼第一次進骷髏頭的閣子。她的住所,倒與普通修士的房間沒什麽區別,甚至要更溫馨。花青傘的一邊床帳垂下,另一邊拿珊瑚色帶子攏起,係成蝴蝶結。


    窗紗也打成結,係粉紅色蝴蝶結。


    像這樣的蝴蝶結,房間裏有許多。


    花青傘順手將另一邊床帳也係起來,掀起床板,徐千嶼駭然。


    那床板下麵,有個黑色棺槨,上麵密密麻麻貼滿了橙黃符紙。


    “你每天把你師姐壓在床下?”


    “這又如何。”花青傘無謂道,“唯有我來鎮壓,她才不會為禍人間,也得以保住性命。”


    “我想收你為徒,便是想研究一下這天賦,順便多個人幫我看守她。不過你……”


    “我可以。”徐千嶼忽然道,見花青傘一怔,補充道,“我可以表麵上拜掌門……私下裏拜你嗎?”


    第83章 內門弟子(一)


    “你拜兩個師父, 天下還有這麽便宜的事?”花青傘大怒,一揮袖將她掃地出門。


    室內一時朔風卷流雲,紙頁亂飛, 徐千嶼倒退幾步定住身子, 惱羞成怒:“我就是問問, 不願意便算了。”


    說罷要走,花青傘又將她叫住,“等下,你看上我哪一點了?”


    徐千嶼心道, 那是因為她一向記仇。前世今生,徐冰來自大狂妄,不容悖逆。搶了她的鎮魂鎖, 深深地惹惱了她, 若不是為了師兄, 她才不投便宜爹的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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