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裴慎勒停馬匹,冷聲問道:“她哪裏來的友人?”


    那稟報的小旗尷尬道:“是當地楊氏一族的公子,名喚楊惟學,年約十九,本在外求學,回返蘇州鄉試。”


    裴慎猛地緊攥馬鞭,冷笑一聲,正欲揚鞭趕去石湖,卻突然頓住。


    他熟讀輿圖,自然知道,蘇州石湖連通八百裏太湖,而太湖途經兩省三州。


    “你去尋些小船,載幾個人去石湖連通太湖的水道上等我號令。”


    潭英一愣:“大人,她一個弱女子,總不敢從石湖孤身入太湖罷?”八百裏太湖,島嶼暗礁,遍地都是。若不諳熟水道,進去了,隻怕有死無生。


    “以防萬一罷了。”裴慎道。語罷,揚鞭策馬,直奔石湖。


    此刻,楊惟學小廝尋來的船妓已至,士大夫狎妓本是尋常,見那小廝帶著兩個妓子來,羅平誌渾不在意。


    夜色漸漸蔓延開來,沈瀾和楊惟學上了那船妓的小舟。


    “公子,兒名喚皎娘。”生得個子稍高的這個,頷首低眉道。


    沈瀾輕笑一聲,笑問道:“你叫皎娘,那撐船的那個叫什麽?”


    皎娘便怯聲怯氣道:“她叫錦娘,是兒阿姐。”


    沈瀾便與她調笑幾句,亦不曾動手動腳,那皎娘便漸漸安心下來。


    見她神色舒緩,沈瀾又望望夜色,漆黑似墨,唯窄月朦朦朧朧,她心知時辰差不多了,便開口道:“你個子高,這身形倒與我相似。”


    那皎娘微微一怔,隻以為她嘲笑自己身量,便低下頭去,不語。


    沈瀾隻衝著她笑道:“你身旁的這位是楊家公子,可聽過?”


    皎娘羞澀點頭道:“自是聽過的。”楊家是大族,楊惟學自小便有神童之名,蘇州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楊惟學一聽她提及自己,便知道已到了開口的時機:“我與覽弟打了個賭,賭若有人扮她,可能蒙騙過旁人?你且將你的衣物與她換一換,你來扮我覽弟,若扮得好,重重有賞。”


    那皎娘微怔,便一口應下。無需賣皮肉,不過是扮個人罷了,又有何難?


    沈瀾便叫錦娘往行春橋下駛去。黑漆漆的橋洞裏,沈瀾快速與皎娘換了衣衫。


    待船隻駛離行春橋,沈瀾已嬌聲去到船頭:“姐姐,楊公子喚你,我來撐船罷。”


    那錦娘正驚異,沈瀾隻低聲道:“我與旁人打賭,你可莫要拆穿我。”


    錦娘便吃吃笑起來,隻頑笑道:“自然不會拆穿公子。公子若有吩咐,盡管說便是。”


    沈瀾便接過她手中竹篙,笑道:“一會兒你妹妹和楊公子下船去,你便待在船上,我稍後自會放你下船。你下船後隻管回家便是。”


    “是。”那錦娘一口應下,又遲疑道:“那我妹妹……”


    “且安心,天一亮,她自然會回去。”語罷,沈瀾望了眼船艙裏稍顯不安,卻還在矯正皎娘步態、體態的楊惟學,心中難免愧疚。


    這裏的所有人,包括楊惟學,人人都是被她蒙騙的。便是被發現了,也不會有人將罪責怪在楊惟學身上。


    這是她對楊惟學最後一點保護了。


    夜色越來越深,湖麵上清霧四起,盯梢的羅平誌納悶道:“快酉時末了吧,怎麽還不回去?”


    話音剛落,但見那船停在了岸邊,楊惟學與沈瀾說說笑笑,上了一輛馬車。


    羅平誌即刻吩咐停船靠岸,遠遠的綴上那輛馬車。


    馬車轔轔作響,碾過青石板路,極快就到了如京橋,停在了沈瀾家門口。


    楊惟學掀開車簾,對著下了馬車,正低頭掏鑰匙的王覽笑道:“覽弟,我明日來接你去香山墓,拜見一番名妓蘇小小。”


    王覽低低應了一聲,推開門徑自回家去了。


    車夫再度揚鞭,馬匹鼻息輕吐,徑自返回楊府去了。


    此刻,彎月朦朧,夜色清寒,沈瀾早已尋了個岸邊放下錦娘,撐著船直奔太湖而去。


    而裴慎快馬加鞭,趕往石湖的路上途經如京橋。


    一到烏木門前,見對麵屋簷下躺著兩個閑漢,潭英打馬道:“可是羅平誌?”


    羅平誌猛地躥起來,低聲道:“正是!敢問是哪一位?”


    潭英笑道:“可是此地?”說罷,遙遙一指那烏木門。


    羅平誌點頭:“正是,那人剛剛遊湖回來,正好與諸位大人前後腳的功夫。”


    裴慎下馬,冷著臉,一腳踹裂了半扇烏木門,唬得眾人心裏一跳。


    剛走到庭中的皎娘聞聲,難免駭得麵色發白,隻以為是哪裏的強人破門而入,驚得回身望去,竟是個錦衣玉帶的公子哥。


    兩人隻隔著幾步遠,四目相對,裴慎本就冷冽的臉色越發難看,竟看也不看皎娘,飛身上馬,直奔石湖而去。


    跟在裴慎後頭,臉色難看至極的潭英斥罵道:“幹什麽吃的!竟叫一弱女子逃了去!”


    羅平誌臉色發白,繼而勃然大怒道:“賊卵個鳥人!敢騙你爺爺我!”說罷,便要去捉拿皎娘。


    潭英罵道:“你與她置什麽氣!還不快想想人是什麽時候丟的?”語罷,顧不上羅平誌,隻打馬去追裴慎。


    素月清寒,霜風烈烈,裴慎快馬加鞭,隻消一柱香便趕到了石湖。


    石湖四寂,清霧彌漫,唯見橋影殘荷,再不聞半點人聲。


    裴慎冷笑一聲,隻吩咐身側親衛去尋隻小船來,再去尋個常年在太湖中捕魚的疍民做向導。


    不消半個時辰,人船均到。


    裴慎上了小舟,那疍民被人從船上抓起來,人還懵著,又見抓他的人都是錦衣佩刀,心裏發怵,自然問什麽答什麽。


    “石湖入太湖最近的一個口子?”疍民顫顫巍巍,“那得往龐家塘去。”


    “你來引路。”裴慎隻示意親衛取了二十兩銀票遞給那疍民。


    疍民窮苦,驟然得了二十兩銀票,竟宛如做夢一般,一時愣在原地,不敢相信。


    等他緩過神來,隻一疊聲說著蘇州土話,拍拍胸脯表忠心,引著船直往龐家塘去。


    此刻,沈瀾已撐著船行了大半個時辰,夜色越發寒涼,沈瀾體力隱有不支,全靠一口心氣咬牙扛著。


    她本可以在脫離這些盯梢者的視線後,坐楊惟學備好的船隻或是馬匹,徑自趕往城門或是碼頭。


    可這些人能這麽快找到她,必是官麵上的人,沈瀾生怕城門、碼頭也有這些人的眼線,故而索性棄了這些地方,隻一個人往太湖去。


    既然要往太湖去,自然是從石湖直接出發最好,故而沈瀾方才在石湖換裝脫身。


    夜風漸涼,玉臂清寒,沈瀾搓搓手暖暖身子,隻給自己鼓勁兒,繼續行船。


    快了快了,隻消靠著冷水和饅頭熬一熬,順著河道一路往下,再沿著對麵岸邊行船,不消兩日功夫,便能到達浙江一帶,屆時隨機挑個地方上岸,必比走官府驛站穩妥。


    沈瀾心思一定,隻咬著牙往下行船,那河道雖窄,可行一艘小舟必是可以的。


    待沈瀾又行了一會兒,忽見前方河道口竟也泊著一艘小船。


    怎會有船在此?


    沈瀾心裏一緊,撫了撫胸口,莫慌,許是入太湖捕魚的疍民以船為家,停泊在此歇息罷了。


    沈瀾握緊竹篙,隻佯裝若無其事,欲繞過那小船。誰知那舟子上竟走出個佩刀的漢子來,一見沈瀾便拔刀大喝道:“速速停船!”


    怎會有佩刀人?沈瀾一驚,隻佯裝無事,彎腰低頭:“官爺,我趕著一大早去太湖打漁,前頭不讓過嗎?”


    那錦衣衛隻接到命令,截停夜間往龐家塘走的船隻,自然不曾見過沈瀾,隻是見她孤身一人,頗為貌美的樣子,心中起疑,便開口道:“你且留下莫動。”


    沈瀾心急如焚,自知自己決計打不過船上三個精壯漢子,隻好笑道:“官爺,奴家打漁為生,素來是手停口停,若明日打不到魚,隻怕要餓死。勞煩官爺發發善心,放奴家過去罷。”說罷,隻取出袖中兩文錢,遞給那錦衣衛。


    兩文錢?那錦衣衛嗤笑,還與身側人耳語起來。


    沈瀾無奈,她這人設,無論如何都不能掏出十兩銀子的。又怕這些人對著她的容貌起了邪心,便不欲再作糾纏。趁著天還沒亮,即刻換條路走。


    那幾個錦衣衛覺她可疑,見她要走,猶猶豫豫想追,隻其中一個勸道:“咱們接到的任務是守住這口子。若咱們走了,屆時上頭問罪下來可如何是好?”語罷,這三人方才未追。


    見那幾人未追來,沈瀾方才鬆了口氣。她生怕這群人與盯梢她的人是一夥的,這意味著走太湖這條路被堵死了。如今來看,應當不是,許是在此地有事要辦,她恰好撞上來罷了。


    既然如此,換條路走便是。


    沈瀾隻調轉船頭,往回駛去。


    此刻已是醜時,河道兩岸山色青黎,影影綽綽,掩於霧中。


    江麵上霧色漸濃,沈瀾未曾掛燈籠,卻見前方似有一點燈火,晃晃悠悠行來。


    沈瀾微怔,隻攥緊竹篙,心神緊繃。暗道莫不是盯梢人追來了?為何會被發現?


    沈瀾心神緊繃,一麵思索著,一麵扔下竹篙,往船艙裏走。任由小舟停泊在河上,隻偽裝成疍民夜間停歇於此。


    “大人,前方有船!”潭英眼尖,又道:“一動不動,許是個疍民。”以船為家的疍民們白日打漁,夜間便隨意停泊於河上。


    裴慎百步穿楊,目力極佳,偏又心細如發,隻冷聲道:“哪裏來的疍民,船上竟沒有魚腥味!”隻有船妓們用的船隻,為了招徠客人,方要將船弄得幹淨無味。


    沈瀾臥在船艙裏,一時間竟心神大震。她跟了裴慎三年,哪裏會聽不出這是裴慎的聲音。


    裴慎怎會在此地?不對,她算過的,裴慎七月底八月初才回京,這才不過大半個月,行船到蘇州尚需大半個月,更別提還要算上查她的時間。裴慎怎會如此迅捷?


    “沁芳,你是自己出來,還是我過去?”裴慎負手立於船頭,已斷定這船隻有異,便斂了怒容,笑盈盈問道。


    沈瀾一口銀牙幾要咬碎,她四處張望一番,奈何此刻在船上,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沈瀾心中大慟,隻咬著牙勉力掙紮起身。


    兩船相接,裴慎跨上沈瀾的船,笑盈盈掀開船上竹簾。


    沈瀾已起身,正坐在艙中抬頭望他。


    朔朔秋風寒,茫茫江浸月,兩岸青山如黛,紅蓼叢生,隔著半掩竹簾,四目相對,一個麵色發白,一個滿麵春風。


    裴慎伸手道:“過來。”


    作者有話說:


    1. 明代文人很多時候接濟朋友,不會直接給錢,會選擇送自己的畫,讓對方拿去換錢,委婉照顧對方自尊心。文徵明的弟子陸士仁就采用這種方法“摹衡山《積雪圖》以資桂玉——《明代蘇州地區書畫交易方式探析》


    2.船妓大家應該都知道西湖船娘,所以這裏的石湖船娘有借鑒西湖船娘。


    3. 明代蘇州驛附近的確有月洲亭、延賓館之類的。——《明代蘇州的城市建設與管理》


    4. 明代□□麵對相好,會自稱為兒——《明代社會生活史》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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