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寰心下一急,緩緩睜開了眼睛。趙瑚兒本來在抹淚,與她眼神恰對上,愣了下,一下撲了過來,摟住她嚎啕大哭。


    邢秉懿被趙瑚兒舉動驚了跳,待看到趙寰睜開的雙眼,頃刻間,就隨著她一起又哭又笑。


    “快起來,別壓壞了她。”薑醉眉邊哭,邊拖起了趙瑚兒,解救出了趙寰。


    多日未見的趙神佑趙佛佑與趙金鈴三人,她們怕弄疼了她,隻敢跪爬在她麵前,哭著嘰嘰喳喳叫她:“姑母。”“二十一娘。”


    “痛不痛?我替你吹吹。”趙神佑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與以前那樣,湊著小腦袋上前,輕輕吹了吹。


    痛啊!骨頭都被拆散了,如何能不痛。趙寰倒沒有隱瞞,虛弱地道:“痛,不過會好的。”


    徐梨兒道:“你的馬驚了,我們在後麵拚命趕,怎麽都追不上。追了好久,看到你跌落下馬,我們都快嚇死了。”


    趙金鈴眼巴巴問道:“二十一娘,你不怕嗎?”


    趙寰愣了下,忍不住去回想,她當時怕不怕?


    事情發生的時候,根本不容得人多想。趙寰當時隻有一個念頭,要如何護住她們,帶著她們離開那座活死人墓。


    如果,再來一次呢?


    趙寰苦笑,她的一腔孤勇不會變,依舊會那麽做。


    邢秉懿看著趙寰幹涸的嘴唇,蹭地跳起來,手忙腳亂指揮:“哎喲,看我們這亂......二十一娘又痛又渴又餓,我們隻顧著高興,正事都忘了。瞧這,氈帳裏連身都轉不過,走走走,快出去,別在這裏礙手礙腳。快去打熱水,鍋子裏的湯餅可還熱著?藥呢?嚴郎中呢?”


    大家忙個不停,遞水的遞水,遞帕子的遞帕子。趙寰擦洗了下,喝了幾口水,邊吃著熱湯餅,聽她們粗略說了眼下的狀況。


    他們如今出了大都,正在去往燕京的路上。若是路上沒有遇到金兵,一路順利,估計六七日便能到。


    夜裏冷得很,氈帳底下鋪了好幾層氈墊,角落裏點著炭盆,裏麵暖洋洋的。


    趙寰靠在褥子上,雖然一動全身都痛,想到他們能離開大都,覺著一切都值了。


    嚴郎中這兩天最忙碌,剛合上眼,就從睡夢中被叫醒。他頭發都來不及梳,提著藥箱趿拉著鞋子,抱著藥箱跟瘋子跑了來,蹲在外麵候著。


    等到趙寰熟悉收拾完畢,趕緊進了氈帳,他不錯眼盯著趙寰,嗷了一嗓子:“真醒了?”


    趙寰眨了眨眼,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徐梨兒眼一橫,搶白道:“恁地廢話!”


    嚴郎中也不在意,嘿嘿笑了起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笑著笑著,他就哭了:“二十一娘,你的右手臂......”


    趙寰的右手臂已經接了回去,傷處用布巾包裹著,不時牽扯著痛。她勉強抬了抬,心裏大致有了底,輕描淡寫問道:“是不是殘了?”


    “是我無能,是我無能。”嚴郎中一個大男人,蹲在那裏哭得涕淚橫流,滿臉自責。


    這次與金人拚命,她們這群小娘子,簡直讓人大開眼界。看上去柔柔弱弱,提起刀殺人的時候,真真是殺神轉世。


    行軍趕路,她們安排得妥帖又得當。邢秉懿等人主動站出來,與他們商議在何處安營紮寨,派遣機靈的人去前方做斥候,晚上巡邏放哨。


    至於趙寰則更不用提了,無人不服。她昏迷的這兩日,所有人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問一句,她可曾醒來。


    嚴郎中傷心不已,哭著道:“你手臂傷得太重,斷處骨頭都碎裂了。隻勉強接了回去,估摸著以後恢複不了幾成力氣。”


    一定要留在氈帳,舍不得離開的趙瑚兒與趙神佑,兩人跟著他一起哭。


    趙瑚兒邊哭邊道:“是我們太無能了,拖累了你。”


    命保住了,已經是萬幸。趙寰本就打著拚死的決心,所以她倒不那麽難過。


    若是她為了一隻半廢的手臂哭泣,那高順,許山,以及這次陣亡的同胞們,他們又當如何?


    趙寰沉默了下,平靜地道:“你們不要哭了,一隻手臂,換這麽多條命,多值啊。再說,我還有左手呢。最最重要的是,我們離開了大都,回家了。”


    嚴郎中怔怔望著趙寰,心情說不出的酸澀感動。她一個小娘子,真正踐行了承諾,帶他們離開了金國。雖不是回到汴京,他們這群人,無不歡欣鼓舞,哪怕趕路再辛苦,從沒人抱怨過一句。


    趙神佑輕輕依偎著趙寰,輕聲呢喃:“姑母,我們回家了。”


    一句回家,惹得趙瑚兒與嚴郎中眼眶又紅了。


    回家了啊!


    趙寰恍惚了下,她也高興得很,抿嘴笑了起來。不過,眼前還有很多事情,萬裏歸途,這才邁出第一步而已。


    她哎了聲,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林大文他們可有睡下?”


    “約莫辰時末。”嚴郎中答了句,伸手往外麵一指,道:“他們聽到你醒了過來,哪還睡得著,都在外麵等著呢。”


    趙瑚兒掀起了氈帳簾子,趙寰看到氈帳外麵,林大文,祝榮,趙青鸞,何良等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他們臉上帶著激動,興奮,喜悅,一個個都紅著眼望著她。


    趙寰心裏暖暖的,又笑了。


    真值了啊!


    氈帳內擠不了那麽多人,趙寰隻喚了林大文祝榮他們進來說話,仔細問起了當時的情形。


    林大文想到當時的情形,臉上難得浮起了些得色:“神臂弩一出,金賊很快就逃了。二十一娘,你當時下令我們不要去追,我們就趕緊離開了。不然,完顏亶這次肯定活不了。”


    趙寰眉心微擰,問道:“你們箭矢的準頭如何?”


    神臂弩雖厲害,他們沒練習幾日,準頭臂力都不行。射幾箭唬唬金人還行,再多不僅浪費好不容易搶來的箭,還會被金人看出端倪,撲上來反殺他們。


    林大文神色一窘,那點沒能殺掉完顏亶的遺憾,馬上消失殆盡,馬上老實答了,檢討道:“幸得二十一娘提醒,是我們太過冒進了,以後我們絕不會再犯。”


    趙寰這次嚴厲了些,沉聲道:“襲擊一下可以,但還是要認清彼此的懸殊,切不可貪功冒進。你們以後都會領兵,一將無能,累死千軍!”


    眾人低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出,氈帳裏鴉雀無聲。


    趙寰沒再多說,示意林大文繼續。


    林大文悄然呼出口氣,穩了穩神,方繼續說了下去:“照著以前我們的商議,徐娘子與十三娘來送消息時,我們就趕緊行動布置。兵分幾路,從其他寨子裏,去搶了一些大宋的同胞出來。隻是我們趕得太急,一共隻接回了七十多人。”


    趙瑚兒插嘴道:“事出太突然,我與徐梨兒跑去搬救兵的時候,我們沒有馬,腳程又慢,幸好沒跑多遠就遇到了祝榮。不然,就趕不及了。”


    聽到這裏,大家都有些後怕,趙寰卻在擰眉沉思。他們這次一共從金國,加上跟在他們身後趁機逃跑的,帶出了近三千左右的人。


    最終留著跟他們一起的,加上老弱病殘都算上,在兩千五百人左右,與完顏阿骨打對戰遼軍的人數差不多。


    趙寰問道:“約莫有多少人被留下來了?”


    嚴郎中經常去各個寨子看病,對各寨子的人數知曉得清楚些,神色黯淡了瞬,道:“這些年各個寨子裏的大宋人,他們病的病,傷的傷,早已死得七七八八。留下的亦不多,大致統共也就近百人吧。”


    對於這近百人的下場,趙寰靠在被褥上,一時沒有做聲。


    氈帳內眾人覷著趙寰的反應,很快就明白了過來。他們能離開大都回家的那點喜悅,被衝得一幹二淨。


    趙寰曾說,每個流落在大宋同胞的命都要珍惜,她也這般做了。她的話,不知何時刻在了他們的骨子裏。


    以前看了太多的生死,他們麻木過。如今醒了來,變成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趙寰也說過,他們與金人最大的區別,就是他們有人性。他們懂得何為慈悲,何為大義公道。


    他們離開,留下的近百人成了棄子,承受金人的怒火。跟當初將他們送到金人手上,棄之不顧的大宋朝廷有何區別?


    半晌後,趙寰輕聲道:“五國城還有人。”


    五國城裏,除了趙佶他們,還有嬪妃帝姬與宮女平民百姓們。


    先前趙寰已經提及過五國城,隻情況瞬息萬變,容不得他們選擇。


    趙寰望著眾人灰暗的神色,肅然道:“完顏氏不缺聰明人,加上還有其他家族,韓昉等謀士,他們不難算出我們的實力,可金兵卻一直沒有追來。除了完顏宗幹死了,完顏亶受了傷,這些棘手的問題要處理之外,應當有了更周密的部署。”


    眾人一起看向了趙寰,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趙寰深深緩了口氣,努力忽略掉身上的痛與累。她沒有說金人會如何安排,隻淡淡笑了笑,道:“我知道他們會如何做。盡管放馬來吧,大不了,再與他們豪賭一場!”


    第38章


    久旱的早春時節, 終於下了第一場春雨。


    天降甘霖,淅淅瀝瀝的一夜雨之後,天氣卻更冷了。泥濘的道上結了冰, 馬踏上去, 泥漿與碎冰齊飛四濺。


    賓縣的城牆, 亦是低矮的土牆,被雨淋過之後,鬆散得用腳就能踹垮塌。


    城牆與腐朽城門擋不住人, 城門守將與凶神惡煞的士卒, 勉強有幾分威力。


    趙寰舍不得浪費一兵一卒,到了城門前,下令直接架起神臂弩攻城。


    賓縣的駐守兵丁, 不過百餘左右。約莫半個時辰左右,就結束了戰事。


    趙寰帶領兩千餘人,長驅直入, 占領了賓縣。


    賓縣同樣窮, 茅草屋土牆,縣衙所在的街,統共隻有七八間鋪子。住在城裏的百姓, 大多都是金人。因著金人前去侵略大宋,壯年男子都去從了軍, 城裏隻剩餘了些婦幼老弱。


    趙寰住進了土牆瓦頂的縣衙, 韓皎領著幾人, 趕緊先將後宅的屋子灑掃收拾幹淨。她一進屋,熱水熱帕子已經備好, 炕桌上擺好了熱水。


    “勞煩韓娘子了。”趙寰轉頭看了下,笑道:“我進來就換件幹淨的衣衫, 等下還要去前衙。”


    韓皎看到趙寰裙擺上的泥漿,忙去讓人拿了衣裙來,擔憂地道:“二十一娘,你的手還沒好呢。外麵冷得很,先前你又騎了那麽久的馬,可別累著了。”


    趙寰的右手臂吊在胸前,她低頭看了下,道:“手壞了啊,是要請郎中來看看。嚴郎中醫術是高,但多找幾個來看,總歸是好事,死馬當活馬醫吧。”


    韓皎一聽,立刻道:“也是,說不準有那厲害,深藏不露的高手,能治好二十一娘的手呢。”


    趙寰笑笑,道:“林大文他們去忙碌善後了,你仔細些,也去幫幫忙。順道將要廣請郎中的事情傳出去,稍微掩飾一二,要說得似是而非。”


    韓皎點頭,道:“二十一娘放心,你手受了傷,好多金人都看到了。若是太過明白,他們得以為我們急了,到處再延請名醫,會趁機來攻打我們。”


    “我倒不擔心這些,我們這麽多人,過兵時藏不住,要來攻打,早就攻打了。請郎中,正好給他們一探究竟的好機會。”


    趙寰笑了起來,“我沒什麽好隱藏的,由著他們看去。正好,將我們受傷的,生病的,有老毛病的,都治一治。對了,有些人不願意診治的,不要硬逼,你統總一下,然後來告訴我。”


    不願意治的,定都是些婦人難以啟齒的病。從各個王寨與浣衣院出來的女人,這樣的比比皆是。


    韓皎暗自歎了口氣,幫著趙寰脫下衫裙,不禁偷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趙寰抬起右手臂,韓皎手下不停,將她的衣襟合上。


    察覺到韓皎的視線,趙寰頭也不抬答道:“嚴郎中說過,我的身子還好,就是以後不能生養。”


    韓皎抬眼,愣愣看著趙寰,眼裏滿是難過。


    趙寰平靜地道:“不該難過,而是該生氣,憤怒。因為,身子是我自己的,生不生該由我決定。而不是遭受了折辱,變成了不能生養。所有的娘子都應如是。”


    韓皎眼框一紅,差點沒落下淚來:“來生做牛做馬,也不要做女人。尤其是亂世的女人。”


    趙寰歎息,拍了拍韓皎的肩膀,道:“別管這裏了,你的本事,不該用在這些地方。去吧,去幫林大文他們安置人,外麵的事情更需要你。”


    “是。”韓皎的淚終於流了下來,卻笑得無比歡快。


    外麵需要她啊!


    走出屋,一股凜冽的寒意撲打在臉上,韓皎的一顆心,卻好像好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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