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經叛逆、乖張、憤世嫉俗,渾身都是刺,半生嬌寵,半生劫難,時間和閱曆磨平了她的棱角,把真實的自己關在心房,上了鎖,披上了一副溫柔嫻雅貴婦的畫皮,畫皮在身上久了,幾乎融為一體,忘記了在心房裏“坐牢”的那個任性刁蠻的自己。


    所以,麵對陶朱的無理取鬧,陸善柔以己度人,這回沒有生氣,說道:“等這件事結束,回到乾魚胡同家裏,我打開衣櫃和首飾盒,你隨便挑,好不好?”


    陶朱早就氣消了,隻是需要一個台階下,聞言拍手道:“好好好!劉秀和魏千戶作證,不準反悔。”


    就這麽簡單的重歸於好。


    此時天已經大亮,夏天的陽光明媚且熱烈,已經把地上的水漬都曬幹了,搜院子的差役們拿著從各處掏來的藏起來的物品,擺了滿滿三個桌子,聲稱“……連茅坑的糞水都濾了兩遍,發現了這些東西,隻是還沒有找到陸宜人形容的凶器。您看這些東西有沒有用?”


    一聽這話,吃飽喝足的陶朱差點吐了,不忍直視桌上的東西。


    陸善柔麵色如常,戴上剛剛由她親手用羊腸縫製的手套,手指活動自如,隔絕髒汙,一件件的查看桌上的物品。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根琵琶般的大火腿。


    陸善柔無語了:這東西能是砍脖子的凶器嗎?啊!這東西能把脖子砍半邊,我把腦袋旋下來給你們!


    差役解釋道:“這是我們從廚房灰堆裏找到的,是廚子偷了火腿,用油紙包裹,藏在灰堆裏,打算出門倒灰的時候偷了去。陸宜人,這可是您特意交代過要著重搜的地方啊。”


    腦子一點都不轉嗎?這東西能砍脖子嗎?還能靠點譜嗎?陸善柔強忍著怒氣,“廚子不偷,五穀不收,把火腿搬下去,放在這裏礙事。”


    禮部的差役沒有凶案經驗,眉毛胡子一把抓,就像他們亂抓人似的。


    接下來的東西五花八門,以樂伎藏在房梁和屋簷燕子窩裏的金銀首飾居多,陸善柔一一仔細看過了。


    由於陸善柔劃重點交代過,差役們從糞坑裏淘洗出來的東西最多,不愧為是“糞汁都濾了兩遍”,大大小小的物品占據了整整一張桌子,都衝洗幹淨了,還是有一股臭味。


    陸善柔首先揭開一個包袱皮,看到裏頭的時候,頓時僵在原地。


    陶朱伸長了脖子,踮起腳尖,“什麽東西?死老鼠似的。”


    “是一個剛成型的胎兒。”陸善柔蓋上包袱皮,她褪下手腕上一個金蝦須鐲,“買一副小棺材,送去安葬。”


    煙花之地,官妓的痛苦遠不止出賣身體這一項,身體不由自主,那麽生育更不是她們說了算。墮下“劣胎禍根”,扔到廁所裏,繼續倚門賣笑。


    既然遇到了,總不能再拋進糞池。小包袱拿走了,蝦須鐲是安葬費。


    氣氛霎時壓抑起來,連聒噪的陶朱都難得安靜。


    陸善柔繼續查看,人們在五穀循環的最終場所大體是放鬆的,容易掉東西,這地方又不是普通地界,掉了東西往回找,扒拉扒拉還能找到,這地方一旦掉進去,就沉了底,肉眼是看不見的,所以東西多。


    掉進去的東西林林總總,陸善柔一一仔細查看,金七事一掛,其中一事是個金耳挖,耳挖柄上刻著“丘伯言”,應該是失主的名字。


    銀七事一掛,銅三事一掛,皆無銘文。


    玉佩兩枚、扇袋三個、荷包四個,裏頭有若幹銅錢和散碎銀子、以上皆是懸掛在腰間的物事,估計是人們方便之前忙著解開腰帶,沒有留意,掉進去了。


    梳子兩個,玉兔搗藥耳墜一隻、銀丁香一隻、銀戒指一個、玉扳指一個,以及一支雕琢成並蒂蓮的白玉簪,白若凝脂,上頭刻著一行詩“禾稼如雲歲事登,乃是資賢宅裏人”。


    “這刻得是什麽玩意兒,不倫不類。”陶朱很是不屑,又忍不住嘲諷道:


    “‘禾稼如雲歲事登’出自宋代詩人陸遊的一首田園古詩《白發》,意思是莊稼大豐收,後一句‘乃是資賢宅裏人’是宋代詩人徐鉉寫的《月真歌》,意思是歌頌深宅大院裏賢良淑德的美人。好句都是好句,就是硬湊在一起不合適啊,怪怪的,估計是賣首飾的用來騙那些不懂詩文的土豪大老粗。”


    陸善柔深深看了陶朱一眼,此人性格怪癖,喜怒無常,但應該讀過很多書,上次脫口而出劉秀和佩玉的名字出自“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王勃的《滕王閣序》是膾炙人口的名篇,知道出處或許正常,但是陸遊的古詩《白發》,徐鉉《月真歌》都不是普通人能知曉的——陸善柔自己就不知道。


    但陶朱卻能信手拈來,此人到底是什麽身份?可是現在凶案未破,不能糾結陶朱的身份。


    三大桌子,都沒有任何東西符合凶器的特征。陸善柔摘下羊腸手套,扔了,說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到凶器,行院內已經搜了一遍,現在從命案現場開始,我親自梳理一遍。”這些呆差役是指望不上啦。


    一切還得從最先開始的地方查起,臥房裏的屍首已經驗過了,陸善柔命差役將屍體抬到門板上,儲在行院地下冰窖裏,所有門窗打開,讓陽光傾斜瀉進來,一片光亮,連根頭發絲都藏不住。


    先把床褥抖一遍,看是否有凶手行凶時遺漏的物品,沒有收獲。再看床榻,腳踏上發現幾滴血跡。


    陸善柔半跪,趴附在地上仔細看,血滴呈圓形,邊緣一圈鋸齒狀波浪紋,“應該是從凶器上滴下來的。”


    陸善柔站起來,把手裏的拐杖幻想成凶器,“亂砍幾刀之後,凶手拿著凶器跑了,此時刀尖朝下,血從刀尖流下來,滴在腳踏上。”


    陸善柔的拐杖直指房門口,“把通到門口的冰缸全部抬走,找血滴。”


    為了降溫防腐,臥房滿是各種裝滿冰塊的容器。


    這是一件奢靡的臥房,鋪著和田羊毛地毯,血滴在上麵,即使後來被腳印和冰缸破壞了,也會留有痕跡,最初滴落的地方血跡最明顯。


    血跡延伸到了房門口,在門檻上還找到了一滴完整的血跡。


    但是到了院落,就不可能找到了,因為昨天下了一整晚的大雨,把院子裏鋪的青石板路衝刷的幹幹淨淨,什麽都沒留下,連一粒灰塵都沒有。


    陸善柔說道:“弄些白醋來,噴在青石板上。”


    這是幹什麽?眾人皆啞然,唯有魏崔城雙目發光,不禁說道:“水衝掉的血液遇醋會重現痕跡,梧桐居士所寫的《續陸公案》裏第五回 ‘苦命女命喪黑客棧,癡情郎千裏娶枯骨’,陸青天就是用這個方法找到了苦命女埋屍所在,搗毀了殺人越貨的黑客棧,紅顏已變枯骨,千裏覓芳蹤的未婚夫抱著一壇子枯骨辦了冥婚。”


    公案話本小說愛好者魏崔城對三卷《陸公案》的情節倒背如流,連陸善柔這個原著作者都沒有他記得清楚。


    因小說和現實不一樣,源於真實案件的話本會考慮閱讀者的喜好和情緒,選擇容易引起共鳴的部分進行再創作。


    黑客棧是有的、消失的女人也是有的、白醋尋血跡挖出受害人也是有的,但愛情故事是陸善柔編的。


    但也不是完全瞎編,未婚夫和枯骨成親的故事,源自於陸善柔的姐夫和姐姐,姐姐死後幾年,姐夫一直沒有走出思念,在乾魚胡同梧桐樹下自掛東南枝,殉了情。


    陸善柔一時傷神,故事背後的殘酷隻有她一人知曉,默默背負著一切。


    絕美淒涼的愛情故事最打動人,眾人唏噓不已,很快取來了白醋和錫製噴壺。噴壺肚子大,壺口上有如蓮蓬頭般細小的孔洞,傾倒時會噴出如頭發絲般綿密的水珠。


    “我來,讓我來,我來噴!”陶朱興奮得如兔子般蹦跳著,提著噴壺,往地上呲白醋,空氣中彌漫著酸楚的味道,就像故事裏淒美的愛情。


    白醋如梅子黃時雨,所到之處,血跡無處遁形,滴落到了一處,斷了。


    是斷在院子角落裏一個盛放著睡蓮的大水缸裏。


    因房子都是木製,若是起火,從廚房打水來滅火,遠水解不了近渴,所以在院子角落裏擱置水缸,養一些金魚睡蓮裝飾,好看又實用。


    正值盛夏,紅的、藍的、白的睡蓮擠了滿滿一缸,蓮葉都擠到外頭了。


    陸善柔問差役們:“你們搜過這裏嗎?”


    差役們支支吾吾:“沒……應該沒有……陸宜人沒有點名明要搜這種地方。”


    光記得掏糞坑、掏爐膛、掏醬缸了!


    陸善柔正要挽袖子,陶朱兔子似的跳過來,“我來,我來,讓我來!”


    魏崔城攔住了,“你這個小身板,胳臂太短,都夠不到底,怕是要一頭栽進睡蓮缸裏,我胳臂長,我來。”


    其實魏崔城毛遂自薦,是覺得陸善柔露出胳膊,將來怕是要被人閑話,一個寡婦已經很艱難了,何必再添隱患。


    魏崔城手長腿長,中指指尖幾乎能夠到膝蓋。


    陶朱不服不行,嘴上不服氣,“就你胳膊長,猿猴似的。”


    你要是個男的,我早把你扔到九霄雲外了。魏崔城擼起衣袖,右手伸進睡蓮缸裏,手在蓮葉東、手在蓮葉西、手在蓮葉南、手在蓮葉北。


    手指在綿軟的淤泥裏遊走,觸到一物,觸感尖銳,魏崔城慢慢摸去,將此物提起來。


    一把薄薄的長刀,刀身呈長條形,是市麵上常見的西瓜刀!


    刀刃中間有一道月牙形狀的缺口,陸善柔將從李公子喉骨取出來的碎刀片按上去。


    嚴絲合縫!


    凶器找到了。


    作者有話說:


    這是最有味道的一回,剛好也是第十回 。?


    第11章 李閣老躺平謀後事,鬼上身推演凶殺案


    ◎李閣老趴在榻上,痔瘡上敷著藥,管家進來了,低聲說道:“閣老,陸宜人找到了凶器,就在院子裏的睡蓮……◎


    李閣老趴在榻上,痔瘡上敷著藥,管家進來了,低聲說道:“閣老,陸宜人找到了凶器,就在院子裏的睡蓮缸裏。”


    李閣老閉著眼,氣息微弱,“虎父無犬女啊,為什麽我的兒子就如此不爭氣呢。子不教,父之過,我這些年忙於朝政,把先兒耽誤了,他明明那麽聰明,卻——”


    一行老淚,濡濕了枕頭。


    管家安慰道:“閣老也有好女兒,世人都知衍聖公夫人賢良淑德。”


    李閣老的女兒嫁給了衍聖公,是山東曲阜衍聖公府的當家夫人,地位尊貴,生的兒子封為衍聖公世子,李家的血脈融入了孔家,也是一種延續。


    李閣老的鼻頭動了動,“外麵發生了什麽?怎麽一股怪味?”


    是外頭差役們二次濾糞坑的氣味,李閣老痔瘡犯了,必須用冰,以免瘡口腐爛,門窗一直緊閉,所以聞不到,方才管家推門來稟報發現凶器,這味道才跟著飄進來。


    管家說道:“是陸宜人吩咐差役們搜凶器,糞坑是重中之重。金汁已經濾過兩遍,已經臭過了,剛才那一陣味道更要命。”


    李閣老問:“濾出什麽沒有?”


    管家掰著手指,“一個死胎,若幹首飾、荷包、應該都和凶案無關,沒有什麽新線索。”


    李閣老擺了擺手:“退下吧,壽寧侯那邊遲早會找過來,要陸宜人抓緊破案。”


    “那個鳴鸞——”管家試探著問道。


    李閣老說道:“她得活著,好好的活著,錦衣衛的人在此,我不能出半點紕漏,到時候淪為政敵把柄,有事沒事就借此參我一本,雖動不了我的筋骨,但究竟如蒼蠅一樣討厭。”


    “就這麽放了她?”管家問。


    “不能放。”李閣老說道:“她若留在芳草院,必定會有許多客人找她打聽先兒之死。我不想讓先兒的醜聞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得把她藏起來。她是官妓,是我們禮部教坊司的財產,那就把她安排到皇上賜給我的官田裏,改名換姓,配個官奴,養蠶織布,生兒育女吧。”


    縱在白發人送黑發的悲痛之中,李閣老也保持頭腦清醒,有條不紊的安排後事,讓政敵找不到把柄,還能博得寬容大量的好名聲。


    管家領命而去。


    陸善柔得了李閣老的新指令,她也曉得時間緊迫,可是金榮那邊一直大呼冤枉,她這邊暫時沒有新的突破——總不能把這個家夥打死吧。


    陸善柔看著桌子上的凶器,這種刀背和刀身都輕薄的長條刀最適合切西瓜,所以俗稱西瓜刀,夏天常備,家家戶戶都有,芳草院每個房間都有一把,方便切瓜。此物就像果叉果匙一樣,擺放在桌上的果盤旁邊。


    其餘房間的西瓜刀都在,唯獨劉秀房裏連地毯都掀開了還找不到,所以這把刀應該就是劉秀房裏的那把。


    脖子是亂砍的,連凶器都是隨手撿現成的,砍完之後,提著血淋淋的刀怕人發現,就扔進了院子睡蓮缸裏……


    陸善柔提著西瓜刀,按照腦子裏的猜想,模仿著凶犯的行凶過程,一遍又一遍的往返於臥房和睡蓮缸之間。


    陶朱坐在涼棚下吃西瓜,“陸宜人看起來像鬼上身似的,魔怔了。”


    魏崔城不許有人貶低他佩服的梧桐居士,“都這個時候還說風涼話,陸宜人對你那麽好,你有沒有心。”


    “我有啊,在這呢。”陶朱拍著心髒的位置,“撲通撲通的跳,魏千戶要不要聽聽?”


    這不就貼著你的胸了嗎?“男女授受不親。”魏崔城不想再和陶朱說話了——他今年二十八歲,都快步入而立之年,居然被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姑娘調戲了!


    世界之大,啥人都有,我不和她一般見識,魏崔城站起來,離開涼棚,遠離陶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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