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朱不以為意,呸呸吐出黑黝黝的西瓜籽,“逗你玩呢,別急啊,這麽快找到凶器,陸宜人已經顯示出她有真本領了,這兩天過的真刺激,比——比我家有意思多了,不虛此行啊!不管陸宜人查不查的出來,我都有法子把這事擺平,我們每個人都能全身而退,你要相信我。”


    老子信你個屁!魏崔城氣得差點罵髒話了,見陸善柔身形搖搖欲墜,幾乎要栽進睡蓮缸,一個箭步竄過去,扶住了她的肩膀,“陸宜人,你怎麽了?”


    “頭好暈。”陸善柔靠在他身上。這次不是裝的,酷暑炎熱,臥房裏沒有冰了,她一趟趟的走,太過投入,不知不覺已經汗流浹背,渾然不覺得累,差點中暑倒地。


    魏崔城把她扶到涼棚下,他力氣大,從臥房裏搬了一張貴妃榻,要她躺下。


    陶朱並非完全沒有心,站在旁邊笨拙的給陸善柔打扇子,“不要這麽拚命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陸善柔喝著半夏、茯苓等清熱解毒藥材製作的消暑湯,腦子還沉浸在案情裏,絮絮道:“凶手在進門之前沒有準備趁手的凶器,所以他進來的目的不是殺人,殺人是臨時起意,拿了桌上的西瓜刀亂砍。”


    陶朱一邊打扇一邊說道:“肯定是金榮幹的,他第二天早起去壽寧侯府參加滿月宴,估摸是預備將來萬一查到他頭上,他好搬救兵。”


    “你不要打斷我!”陸善柔把手裏的藥盞往地下狠狠一摔,一聲脆響,藥盞被當場分屍,濺了一地的藥汁,“目的!凶手進屋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你凶我?”陶朱難以置信,“我給你扇風你還凶我?你——”


    魏崔城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捂住陶朱的嘴巴,低聲道:“你閉嘴吧,別打擾陸宜人思考。”


    陸善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身邊的一切都消失了,浮現她腦子裏的構圖。


    陸善柔把自己想象成嫌犯金榮。


    我是金榮,皇後是我表姐,壽寧侯是我表哥,仗著兩座大靠山,我酒後喜歡耍酒瘋,打人掐人,連李閣老的獨子我也敢打,每次都是被勸架的人隔開才罷手。


    把伴宿的官妓折磨得半死不活是家常便飯,為此,我在青樓的名聲很臭,接待我的官妓甚至不惜灌醉自己,用麻痹來忘記痛苦。


    我就是這麽一個爛人。


    這一次,我聽說李兆先也在芳草院——不對,一山不容二虎,昨晚老鴇吩咐過所有人,不得告訴他們對方也在這裏,要不然又要打起來,砸了行院。


    如果無人告知,我怎麽知道李兆先在鳴鸞的房間呢?


    可是如果有人無意透露了消息,被我知道了呢?這是有可能的。


    好,那麽繼續,我偶然知道了李兆先在某個房間,我刻意等所有人睡著了,在五更三點之後悄悄去找李兆先,乘著他熟睡,痛痛快快把他打一頓?


    或者趁著他光著身子,把他羞辱一頓?


    我是個爛人,選什麽,當然是又打又羞辱了。他爹李閣老真可惡,參我的表哥壽寧侯,還逼我姑奶奶從皇宮裏搬出去!金家的姑奶奶在皇宮享受堪比太後的待遇,我們金家人臉上有光啊!


    我找到了鳴鸞的房間,我很幸運,外頭值夜的一個都沒有!全都跑去睡覺了。


    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沒有人攔架,我可以肆無忌憚的打他了。


    我長驅直入臥房,看到桌上的西瓜刀……不如拿著刀嚇嚇他?


    嗯,嚇得屁滾尿流才好呢,留下笑柄,以後見一次,借此羞辱他一次。


    我拿著西瓜刀,打開蚊帳,裏麵有個人背對著側睡著,我——


    打住!


    按照常理,裏頭應該睡著一男一女啊,或者一男兩女,反正至少有個女人,現在裏麵隻躺著一個人。此時五更三點已過,天微微亮,門窗緊閉,所以此時的光線非常昏暗,男女睡覺都是散著長發,安能知道睡覺的人是誰?


    所以,我隻可能是湊近過去,看清楚了睡者的相貌,確定是李兆先,我才——


    打住!


    我嚇他、打他、羞辱他,他都沒有反應,身體僵硬,這時候我應該發現不對頭了啊!


    繼續,我發現他斷氣了,身上滿是紅繩的綁痕。


    如果我想殺死他,他現在已經死了,天助我也,我何必揮刀亂砍他的脖子,給自己添麻煩?


    如果我不想殺他,他死了,我就更不會拿著西瓜刀砍他脖子了!


    所以,不管我想不想殺他,都不會拿著西瓜刀砍李兆先。


    那麽李兆先就不是我砍的,凶手另有其人。


    等等,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我會用西瓜刀砍李兆先呢?


    隻有一個可能。


    讓我把時間在往前推一推,推到我發現李兆先側臥在床上,我並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以為隻是玩女人後太累,睡得沉。


    我是個酒鬼、酒後下手狠毒的爛人、我恨李兆先,我巴不得他死,現在屋裏隻有我和他,我殺了他,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目擊!


    機會難得,所以我激情殺人!拿著西瓜刀砍向他的脖子,去死吧!


    我得手了,我拿著西瓜刀跑出去,把血刀扔進睡蓮缸,神仙也找不到,我回到臥房,雨燕飛燕兩姐妹還醉酒未醒,我躺在她們中間裝睡,沉浸在我為金家、為我表哥立了大功的喜悅裏……


    陸善柔在腦子裏把嫌犯金榮的殺人過程反複推演了幾遍,她睜開眼睛,把自己代入凶手,模擬殺人的過程說了一遍,“……唯有金榮誤以為李兆先那時候還活著,他臨時起意用西瓜刀激情殺人才能說的過去。否則,邏輯不通,凶手另有其人,我們需要重新審一遍其餘嫌犯。”


    魏崔城讚道:“陸宜人推演縝密,佩服佩服,我覺得金榮就是這樣幹的,他現在不招,就是篤定我們沒有目擊證人,我——”


    “嗚嗚嗚!”陶朱大呼:陸宜人已經想通了,你為什麽還捂著我的嘴巴!


    魏崔城這才放開手掌,陶朱氣喘籲籲的說道:“方才憋死我了,我覺得陸宜人推演的很對,已經真相大白了,我認為這事得使一點小手段,馬上就能破案。”


    陶朱滔滔不絕說出自己的高論:“我們先把陸宜人剛才激情殺人的推演記錄下來,當做金榮的供詞,把他打暈了按手印,成為他的認罪口供。然後找個人當目擊證人,行院本來就屬於禮部教坊司管轄,李閣老是禮部尚書,這裏的官奴都得聽李閣老的,對不對?”


    “李閣老說那誰誰,你來當目擊證人,說五更三點宵禁解除之後,看見了金榮鬼鬼祟祟把一個東西扔進了睡蓮缸,這不就人證物證俱全,辦成了鐵案嗎?”


    說完,陶朱展開雙臂,自信滿滿的等待兩人的誇獎。


    陸善柔和魏崔城對視一眼:雖然我還不知道此人的真實身份,但在話本小說裏絕對真個屈打成招、栽贓嫁禍的大反派!


    作者有話說:


    老實說,我真想像陶朱這樣結案,估計一些讀者也是這麽想(來,快來認領)但是……這是不可能滴!


    李閣老的女兒是衍聖公夫人,她未來的兒媳婦就是壽寧侯的女兒哈哈哈哈哈,取了對家的女兒。


    她的孫媳婦是嚴嵩的女兒,但是在嚴嵩倒台之後被孔家給無情”暴斃“了,在族譜消失,這個情節我的舊書《回到老公自宮前》裏寫過,算是一個彩蛋吧。三代衍聖公夫人的背景經曆,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第12章 陶大俠操刀造供詞,爭豪客佩玉耍心機


    ◎陸善柔和魏崔城都一言難盡的沉默,陶朱以為他們都同意了,擺開紙筆文墨,刷刷寫供詞,把剛才陸善柔的推選 


    陸善柔和魏崔城都一言難盡的沉默,陶朱以為他們都同意了,擺開紙筆文墨,刷刷寫供詞,把剛才陸善柔推演的過程,用金榮的招供口吻完整的寫下來了,拿著墨跡未幹的口供邀功:“看,我寫的可還行?”


    陸善柔看著新鮮出爐的偽造供詞,“字好看,文筆也好,這麽快的速度一氣嗬成,陶朱啊,你的才華了得。”這文筆,比我的話本小說都寫的都好!


    魏崔城也服氣:我寫不出來這樣的。


    陶朱拍手道:“結案,我這就要金榮簽字畫押去。”


    陸善柔飛速把供詞塞進了睡蓮缸裏泡水。


    陶朱搶救出來時,已經變成水墨畫,霎時就不能看了。


    “你幹什麽!”陶朱不出意外又生氣了。


    陸善柔說道:“壽寧侯那邊是不會罷休的,金家還有個不是太後,勝似太後的昌國太夫人在宮裏住著,壽寧侯和金家是吃素的?這個偽造供詞就是將來他們為金榮翻案的證據。偽證看似能解決目前的問題,但將來後患無窮,必須銷毀偽證,以免授之以柄,反咬我們。”


    魏崔城讚同陸善柔,“你的偽證計劃按起葫蘆浮出瓢,實乃下策。”


    陶朱氣呼呼:“你懂,你是個大明白——你不就是個喂大象的嗎?今天不去當差,錦衣衛訓象所不罰你?”


    方才陸善柔發火要其閉嘴,眼神冷酷似要殺人,陶朱不太敢惹她了,隻能嘲諷魏崔城:我不敢惹她,還不敢惹你!


    魏崔城心想,我幹爹是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訓象所不敢罰我。


    這時劉秀來了,看到陶朱又氣得跳腳要吵架,連忙安撫,“都中午了,暑氣大,來,喝點酸梅湯降降火。”


    陶朱委屈,噘著嘴,“他們兩個都欺負我,隻有你一直站在我這邊——你剛才幹嗎去了?”陶朱像個打滾求安撫的小狗。


    劉秀不開口,隻是遲疑的看著陸善柔。


    陸善柔會意,“走,我們去房裏說。”


    陶朱也要去,被魏崔城牢牢按在椅子上,說道:“明顯不想說給我們聽,別自討沒趣跟著,喝你的酸梅湯。”


    似有千斤重壓在肩膀上,陶朱動彈不得,又又諷刺道:“你武功不錯啊,為什麽不去保家衛國,隻曉得喂大象,哼,貪生怕死之輩。”


    “因為我喜歡大象。”魏崔城放在陶朱肩膀的手一動不動,“大象比這個世上絕大部分人要好——比如你。”當然,陸宜人除外。


    本以為陶朱會暴跳如雷,誰知這熊孩子認真的想了想,說道:“沒錯,大象比我好多了。大象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大象,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居然莫名其妙的變得安靜了,乖乖喝酸梅湯。


    屋子裏,劉秀和陸善柔說著私房話,她有些局促的磨蹭著紅腫的手指,“我……從茅廁撈上來的死胎。”


    陸善柔臉色大變,“是你——”


    “不是。”劉秀低聲說道:“不是我的,是佩玉姐姐的……”


    原來,陸善柔專注在涼棚裏查看差役們搜查出來的物件時,劉秀則在觀察周圍的動靜,當陸善柔的第二雙眼睛,她發現佩玉遠遠的躲在一顆芭蕉樹後偷看。


    芳草院封閉查案,所有人都必須待在自己的房間,等待差役的傳喚才能出來,房門外頭還掛著鎖,鑰匙在差役身上。


    佩玉怎麽冒險偷偷跑出來了?


    劉秀偷偷轉到佩玉身後,把她拉到假山裏,“你怎麽出來了?被差役發現,少不得要挨頓毒打,你要步我的後塵嗎?”


    “我是從後窗欄杆縫隙爬出來的。”佩玉落了淚,“我在房間聞到了臭味,聽外頭巡邏的差役們議論,說在濾糞坑,什麽東西都有,還找到了個老鼠大的死胎……我上個月被灌了紅花,小產了,昏死過去,我一眼都沒看過,醒來後,我求爺爺告奶奶,想最後看一眼,老鴇對我說,她早就把死胎包進草紙,扔進了……”


    佩玉捂著嘴,不忍再說,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她太瘦了,突出的一對肩胛骨就像兩把鋒利的斧頭,要破衣而出。


    她知道偷偷跑出來的行為很愚蠢,她什麽都改變不了,甚至不敢責備逼她喝藥、潦草處理死胎的老鴇,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冒險溜出來,想遠遠的看上一眼。


    如此,而已。


    她很瘦,從小習舞,身子骨軟,從欄杆裏慢慢翻出來。她不敢靠近涼棚,隔著那麽遠的芭蕉樹下,其實什麽都看不清楚,但她能怎麽辦呢?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劉秀顧不得自己手指還在疼,靠過去,抱著佩玉,給她些許支撐,說道:


    “難怪你突然瘦成一把骨頭,原來吃了這些苦頭。待會我給你把風,等四周巡邏的差役走遠了些,你見我揮起紅手帕,就趕緊從後窗裏爬回去,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又道:“那個死胎,陸宜人給了差役一個蝦須鐲,買一副小棺材安葬,你不要再惦記了。”


    佩玉把劉秀的肩頭都哭濕了,“你明知我昨天早上偷溜進你的房間,是想搶走你的貴客,你不恨我嗎?你為什麽還要冒險包庇我?你的手差點廢了。”


    劉秀說道:“我們一起練舞長大,佩玉鳴鸞,連名字都連在一起,是異父異母的姐妹,這些年,是有些感情在的。”


    佩玉輕輕捶著劉秀的脊背,哭道:“可是我一直都嫉妒你,你總是能遇到慷慨的、有權勢的客人,我的運氣一直沒你好,我的客人醜、凶、摳門。我還懷了孽胎禍根,你就一直沒事。我明目張膽搶你的客人,你怎麽不生氣呢,你怎麽不恨我呢,你怎麽這麽虛偽呢?”


    劉秀說道:“因為我知道,我該恨的不是你啊,是這不把官奴當人的世道、是拿我們取樂的嫖客、是壓榨我們的老鴇龜奴,還有更上一頭教坊司的官老爺們。他們的惡是大惡,你那點小心思、小惡不算什麽,我並沒有往心裏去,為何要恨你?”


    佩玉哭得更厲害了,好容易止住了,說道:“我該回去了,沒得再拖累你受刑。”


    劉秀點頭,“好,我走前麵,給你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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