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後宮爭寵多作妖


    “哎呦,陛下您還真在寢殿啊!”


    正出神間,隻聽得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來,很快小燈子那張略顯驚疑的臉就出現在了周粥麵前。


    “唐侍君派人傳話說有要事請您相商,奴才琢磨著您在青月殿內遲遲不出來,或許是在和沈仙君……”小燈子很有藝術性地一頓,拿求知的目光瞥了周粥臉色,才繼續道,“嗯哼,做很重要的事兒。所以奴才就想方設法守著門,拖延到沒法再拖了,才進去通報,誰知您根本不在殿內,可把奴才嚇壞了!沈仙君說直接用法術送了您回來,奴才還不信——”


    “哎,行了行了,別廢話了。”周粥手下麻利地把墜子藏回衣裏,從榻上起身,“擺駕明玉殿吧。”


    小燈子很理解他家陛下這一路那一臉的慷慨悲壯。一言不合就寫奏本參人,是唐侍君作為禦史中丞的基本素養。仔細算來,從他在青月殿吃癟到現在,已近兩個時辰,以唐中丞那下筆如有神的驚人手速,隻怕陛下此一去,隻得通宵拜讀了……


    被小燈子以一種極其同情的目光送至殿門前時,周粥心下還存著一絲僥幸,或許不是找她談沈長青的事兒,而是有別的什麽緊急政務?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不扯嗎?真要鬧出什麽大晚上還得驚動帝王的大案,她早該移駕勤政殿了。


    周粥抬手揉了揉已經開始提前脹痛的額角,張嘴吐出一口濁氣,認命地推門而入,連圈子都不想兜了:“唐愛卿何事要見朕?”


    誰知門甫一打開,不太尋常的聲響就傳入了耳中。


    低低的水聲和屏風後氤氳而出的白色霧氣般繚繚繞繞,似有又無。


    那屏風是鏤空雕花的,並不能完全阻隔視線,男子正背對她坐在浴桶中,脊背上優雅又緊實的線條不難窺見。


    門檻前的周粥不禁咽了口唾沫,手勢轉前推為回拉:“朕方才進來時,見你那片園子打理得不錯,突然想先去賞賞花……”


    “陛下且慢!”


    “嘩啦啦……”


    屏風後的水聲立時亂響作一片,又很快停止,周粥心中一跳,也顧不得再去幫人把門掩好,轉身欲走,卻感到熱氣已自身後蒸騰而來——


    一聲低呼生生卡在喉間,一隻還濕漉漉的臂膀隔著衣料從後環住周粥腰身,將她輕鬆的一把帶離地麵,圈入了門檻之內。


    隨即“砰”的一聲,殿門在周粥眼前被關了個嚴嚴實實。


    “春日漫長,花何時不可賞?陛下何必如此心急?”唐子玉俯身到周粥耳邊,順勢將另一手也環過她的細腰,微微用了些力道。


    “這不是怕打攪唐愛卿嘛……”周粥訕笑著,拿手想推開唐子玉的胳膊,卻發現對方紋絲不動,隻得把字音加重,“有什麽事兒還是都等你沐浴更衣完畢了再談吧!”


    唐子玉並不去抓話裏的重點,低笑著糾正她:“後宮之中,沒有禦史中丞,陛下該喚臣子玉。”


    這莫不是被沈長青氣到失心瘋了?還是用來嚇唬朕,讓朕後半夜能老老實實看奏本的新手段?


    周粥也不回應他,繼續低頭掰扯箍住自己的手臂,心裏暗罵唐子玉作妖也沒個尺度。他必定是隻披了輕薄紗衣就出了浴桶來堵自己,否則根本來不及。此刻男子的體溫熾熱,燙得她後背完全僵直,吐字時曖昧的氣息噴灑在脖間,也鬧得她麵紅耳熱,連他屋裏常焚的淡雅沉香都沾上了幾分意亂情迷,在和腦中極力維持的清明作對……


    等等!這香味不對!


    本就震驚於今晚的唐子玉跟吃了某藥似的一反常態,曾經博覽過的宮鬥話本給了她乍現的靈光:一定是這熏香有問題!


    “唐子玉!朕命你立刻放開朕——”周粥當機立斷,將自己在有限的帝王生涯中積攢的無限天威都灌注於這一聲低喝。


    “……”


    身後之人果然被唬得怔住,雙臂上的力道一鬆,給了周粥推開他得脫的機會。轉身一眼鎖定了幾案上的那尊狻猊金爐,周粥撲過去,一手捂鼻,一手拿了茶水就往上潑!


    一整杯茶水把金爐澆了個“透心涼”,嫋嫋輕煙散了個幹淨。


    也不知這一澆,被加進去的東西還能不能從香灰裏查出來。周粥用手在半空中又扇了扇,這才伸手要去把香爐上的罩子打開,卻被唐子玉從旁握住了。


    “一個香爐罷了,改日再命人進來收拾便是。長夜漫漫,陛下若不喜這新香,臣再換一種可好?”


    周粥眼角抽動地瞧著唐子玉牽過自己的手,湊到唇邊,一舉一動都寫著“勾引”二字。平日在朝堂上多麽清正嚴肅的一個人啊,竟被媚香糟蹋至此!


    “唐愛卿,你都不覺得你這香不對勁嗎?!”周粥恨鐵不成鋼地抽回手,指著那香爐。


    “哪裏不對?”唐子玉這下倒是不急著動手動腳了,問得漫不經心,順便低頭理了理自己身上沒什麽遮擋作用的玄色紗衣,還有未擦幹的水珠在肌膚上滑過、滴落。


    “這香有問題,被人動過手腳——”周粥刻意壓低聲音,“好像有催情的成分!”


    不料唐子玉聞言,竟是麵不改色地抬眸,勾動唇角,慢悠悠道:“陛下口口聲聲喚臣愛卿,卻忘了禦史台最擅長的是什麽。臣監察百官,靠的就是耳聰目明,所以……”


    說著,他再次一步步逼近周粥:“沒人敢對臣使這種不入流的伎倆,也使不了。這香是臣特意為今夜侍寢而換的,藥性緩和不傷身,隻是稍稍愉悅身心,增進情感罷了。陛下大可放心。”


    話音落下時,周粥已經被逼退到了床柱邊。


    瘋了瘋了……要說這後宮之中,誰最支持她周粥清心寡欲?那必然是唐子玉啊!他恨不得日日夜夜拿奏本荼毒她的雙眼與腦瓜,又怎會突然要拉著她一道為傳宗接代而浪費這一晚上的寶貴時光呢?!


    一個時辰前,她還瞎想著沈長青是不是被唐子玉奪舍了,現在倒好,周粥嚴重懷疑唐子玉是不是被什麽妖邪給俯身了!


    “唐愛卿,你要是被迫的,控製不了你自己,你就眨眨眼?”


    “……”


    唐子玉沒防備她突然有此一問,已經眨下去的眼是不可挽回了……


    果然!


    周粥心下一凜,眉頭一蹙,當即隔著衣料握住心口前的那滴“本命醋”,揚聲大喊:“沈長青,快來啊——”


    一個婉轉悠長的“啊”字還沒收尾,青光一閃間,周粥發現自己已經被沈長青帶離了床邊,雙腿不由一軟,很沒形象地直接一屁股往後坐到了身後的幾案上,順勢也把自己的半個身子都藏到了那襲青衣之後。


    “怎麽回事?”


    眼見唐子玉濕著身子還衣衫不整,沈長青擰緊了眉頭,強自按捺下那股無名的不爽,側首問她。


    “不關我的事兒……噝!”周粥才為自己辯解了半句,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也不怎的,沈長青周身醋香大盛,聞得她像是生嚼了個酸檸檬似的,覺得牙都軟倒了一排,隻能哼哼哧哧地拿手扶了腮幫子繼續往下說:“你快看看他是不是被什麽妖邪附體了?平時不這樣的!”


    而另一邊,唐子玉也是一時沒回過神來,不太明白這沈長青是什麽突然出現在殿內的。殿門與窗牖紋絲未動,今日守在外邊的宮人他也特地叮囑過,有人擅闖,不可能不阻攔也不通報!


    莫非這家夥還真有兩把刷子?


    “陛下——”


    混禦史台的官員都深知一個道理,先聲奪人,後出聲則製於人。


    唐子玉飛快地調整了心態,正要開口向周粥論述帝王若耽於旁門左道,則將帶來的種種禍國殃民之弊端。卻不成想對麵這位仙君這幾日在後宮習得的乃是“多說多錯”這四字真理,直接廣袖一揮,用法術把人扔到床上,被子一裹,登時隻剩下個腦袋還露在外頭。


    “沈長青,陛下麵前你也敢使妖法戕害朝廷命官?!快給本官鬆開!”唐子玉大驚,奮力想要掙脫出錦被,可任由他如何撤拽蹬踢,那被子都像一個網兜,死死地縛著他,還有點兒越是掙紮,就越裹越緊的意思。


    最後連人帶被滾下了床,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但這並不能阻擋滿腔怒意的唐子玉繼續把自己撲騰蠕動成了條沒手沒腳的大毛毛蟲,嘴裏還在不斷叱罵:“隻要本官在一天你就別想用妖術禍君!來——嗚嗚!”


    “他確實不慎被邪魔所侵,行為有悖倫常。”沈長青麵色淡淡地又丟了個禁言術過去,耳根清靜後,才轉身對周粥道,“吾已施了法陣,三個時辰後就能將其逼出體內,屆時日光之下邪魔無處遁形,自會消散。”


    “哦……不過春夜裏地上還涼,不如把他弄回床上吧。”周粥瞅一眼地上罵不出來又憋不回去,漲得通紅滿臉的唐子玉,心中不忍。


    讓一個禦史閉嘴有多難,隻有天子知道。更何況唐子玉還是統領一幹禦史的中丞大人呢。


    “天靈地氣,凡人平時難以感知。如今他有我術法在身,接點地氣對他有好處。”沈長青撂下這話,連餘光都吝於再給唐子玉半分,伸手把周粥攙起來,“走吧。”


    大約是距離太近,沒必要用傳送術,沈長青是和周粥一起大大方方從明玉殿裏走出來的,小燈子一頭霧水,又見自家陛下的臉色古古怪怪,便十分有眼力見地揮退了其餘跟班自己提過宮燈為兩人照亮。


    就是這亦步亦趨的,也不知這兩位主子是打算去青月殿呢?還是一道回天子寢殿?


    岔路到時,沈長青明顯是要分道揚鑣,卻被周粥先一步用兩根指頭撚住了衣袖。


    “還有何事?”他回頭瞥她,有些詫異於這一路分明走得不緊不慢,她如何能把自己走得一張粉麵撲紅,額上還滲出了點薄汗。


    周粥衝小燈子使了個眼色,確認其退到足夠遠的牆根處低頭立著後,開口時才發現自己嗓子幹得發緊:“朕覺得自己也有點兒不對勁……”


    “你沒有。”沈長青很篤定地回給她三個字。再病弱的帝王,都會有真龍之氣護體,更何況還在皇城之內,尋常邪祟是不敢近身糾纏的。


    “哎,不是唐子玉那樣的不對勁!”周粥咬唇一踮腳,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晌,退開時又不太確定地問,“你能聽懂吧?”


    被她一臉憂心地望著,沈長青是又好氣又好笑,仙神感大道無情,又並非沒有常識。


    “那就帶吾去你殿中吧。吾替你解除藥性。”


    “朕、朕不是那個意思——”周粥雙眼一溜圓,沒想到這來報恩的醋精居然這麽具有自我獻身精神。她對天發誓,自己隻是單純地想讓他施個法術,或者也弄個法陣,免去宣太醫的諸多尷尬,絕對沒有壞心思!


    沈長青哪管她想到什麽意思去,懶得廢話地將她一攬,小燈子就在這夜晚無人的宮道上目睹了一出靈異事件:眼見著青光一閃,兩位主子就都不見了!


    沒提燈的手死死把自己的嘴巴捂住,小燈子兩股戰戰地吸氣呼氣,呼氣吸氣。


    “都說了是傳送,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不能聲張,不能給陛下添亂,春宵一刻值千金……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嘴巴仿佛有它自己的想法,小燈子懷揣著一顆淡定的心,胡言亂語地邁開步子,扶著宮牆,把自己一點點往天子寢宮蹭去。


    殊不知,此刻寢宮龍榻上,他家陛下也正用一種自以為淡定的臉掩蓋其猶如擂鼓般砰砰作響的心跳。


    “這不合適吧……”


    周粥咽著唾沫,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對麵的沈長青。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兩人就都坐到床上來了?雖然人家是來報恩的,但她堂堂天子總不能沒名沒分就占了人便宜吧?


    “你也像吾這樣坐好。”沈長青垂眼,似乎無聲地哂笑了一下,隻將膝上的衣袍理好。


    “就這樣,坐著就行?”周粥心中暗暗叫苦,莫非精怪間的方式就是這樣?那真是種族之間的巨大鴻溝啊。


    仿佛慘遭打擊,周粥臉上寫滿了“難以接受”這四個大字,沈長青卻已經平心靜氣地手掌向上,手背輕搭於膝上,巋然道:“抱元守一,跟著吾念。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風無起,波瀾不驚……”


    “……”


    種族差異無端被冤,隻是她自作多情罷了。周粥覺得雙頰燒得更燙了,也不知是藥性作用,還是單純臊的。


    沈長青又往下念了幾句,還沒等來對麵人的動靜,有些不滿地睜眼:“怎麽不念?這是清心咒。”


    “……朕念。”周粥羞愧地埋低了腦袋,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當做了一隻有口無心的應聲蟲。


    一篇清心咒才剛念完第一遍,她就發現唐子玉那點兒熏香的微末藥力,果然遠比不上枯燥經文的法力無邊。心頭的燥熱本就是若有似無,很快就消散不見了。


    “再來。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風無起,波瀾不驚……”


    沈長青卻像個嚴厲認真的夫子,唯恐學生不能全部掌握,又開始了他的第二遍諄諄教誨。估計他也不太清楚這種情況下,該把這經念多少遍為宜,總之不會是一遍。


    於是周粥就這麽念啊念,也不知念了多久,雖還達不到立地成佛的境界,卻也到了立時三刻就能入睡的地步——


    “不念了不念了,朕要歇了,今晚謝……”


    還沒謝完,她身子往前一仰,就人事不省地往後砸去。


    眼見她後腦勺就要撞上床柱,沈長青掌間青光一起,周粥的身子便似被什麽驟然托住一般,懸停在半空,隨即緩緩坐直回去。


    及至沈長青將掌一收,那身子就轉而沒什麽骨頭地又往前栽進了他懷裏,在並沒有轉醒的情況下,還下意識地聳聳小鼻子,在他前襟處用力嗅了一下。


    睡著了還不安分……沈長青無奈地低歎一聲,也不用法術了,親力親為把人在榻上安置妥當,掩好被褥。


    直起身時,他忽然若有所感地在虛空中一取一握,那卷羊皮紙就出現在其掌中。沈長青將羊皮紙展開,“服務態度”一欄原本黯淡的五顆星子輪廓被點亮了三顆。


    從無到有,質的飛越,一個看起來不錯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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