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跑啊小寶貝兒,快讓我剖了你——”


    盡管百裏墨此人平日裏就有點兒瘋,時不時便會暴露出令人望而卻步的解剖癖好,但好歹還堅守著仵作的職業操守,然而此刻他舉著解剖刀追追趕活人來開膛破肚,加上魔怔了的語氣語調與麵部表情,都已足以用“精神失常”來形容了。


    “快攔住他!”


    隨著周粥一聲暴喝,兩個侍衛一左一右朝往百裏墨撲了上去!


    隻聽得接連兩聲悶響,玩疊羅漢似的,並不會武的百裏墨被壓在了最下麵動彈不得,好在那把銳而薄的小剖刀他沒拿穩,脫手飛了出去,不然可能就得血濺當場了。


    “這是怎麽回事?他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周粥低頭,厲聲問那還趴在地上起不來的太監。


    “奴才也不知道啊!”小太監攥緊了自己的衣領,瑟瑟發抖地回憶著,“奴才是墨華殿負責掃灑的,看大人每日放衙回宮的時間還早,就偷懶打了個囤,睡著睡著,迷迷糊糊間忽然感覺有人靠得很近,一睜眼就是寒光一閃——百裏大人拿著那小剖刀死死地盯著奴才,說奴才骨骼清奇,既然死了就不能浪費了,得趕快剖開看看!”


    “快扶我起來,我還能再剖五百具屍體——”


    那頭被製住的百裏墨嚷嚷起來怪滲人的,小太監頓了頓,才咽著唾沫繼續道:“當時奴才一下就給嚇醒了,趕緊解釋自己隻是睡著了,沒死!可百裏大人他不聽,還念念有詞說什麽詐屍了真有趣,剖完還得照原樣縫、縫好收藏——奴才為了保命,隻好一路跑到最近的殿裏找燕統領救命……”


    周粥聞言,眼皮直跳,發狠地捏了捏眉心,沉聲道:“找捆繩子先把百裏墨綁床上去,綁嚴實點,留一個人看著就行。剩下的都去——”


    然而仿佛是和周粥對著幹,一道顫顫巍巍的女聲響起,再次把場麵炸開了鍋。


    “陛下,陛下不好了……唐侍君他出事了……”


    等周粥趕到明玉殿時,隻見唐子玉就站在殿門的門檻前,正不受自己控製地對著空氣一遍遍躬身行禮,每躬身一次,嘴裏便要用他慣常的威嚴肅正的語調說一句:“陛下,微臣有事啟奏。”


    隻難得的是,唐子玉的神誌似乎還是清醒的,隻是單純肢體身不由己,因此神色極其難看,如同被強迫著生吞了隻蒼蠅。


    “他這樣多久了?變成這樣之前有沒有什麽異常?”


    “有一盞茶的工夫了!奴婢們試了好多法子,甚至想硬拉著拽著讓唐侍君停下來,可他的勁兒變得好大,硬擰著也要躬身下去……奴婢們就怕傷到他,不敢再輕舉妄動了!”守在唐子玉身邊的宮女邊說邊抹眼淚,一副心疼得緊的模樣,“這樣下去可怎麽辦才好?陛下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家侍君啊。”


    跟來護駕的小侍衛居然是一副急人之急的熱心腸:“是啊,陛下,腰是男人的本錢啊!再這麽下去怕是要廢了!”


    “咳咳咳——”


    原本滿腔接近暴走的惱火被這一句嗆咳出大半,周粥竟生出點兒幸災樂禍之感。


    不過覺得保住唐子玉的老腰倒也確實是當務之急,為君者不能眼睜睜看著忠臣折腰啊。於是她一麵派人滿宮上下地去尋沈長青,一麵安撫唐子玉的情緒:“唐愛卿你別急啊,再堅持一下,朕想想辦法。”


    但自從聽了那小侍衛的肺腑之言,唐子玉的臉已經比鍋底還黑了。


    “不然直接打暈吧?應該就不會動了?”小侍衛提議,並準備好了手刀,得到周粥點頭默許後想要下手,結果才劈下去卻好像被什麽東西給彈了下來,又彈回來了,“哎?”


    眼見一連試了好幾次,小侍衛都沒能成功,周粥抬手製止了他:“不用試了,沒用的。”很明顯,沈長青在唐子玉身上施加的術法與剩下兩個截然不同,那兩人都是致幻,唯獨他是在清醒狀態下完成指定動作,關鍵是這動作還特別具有諷刺意義……


    果然大家一起在“宮鬥”,個人之間的恩怨深淺還是有區別的。


    “這樣吧,隻能盡量減輕腰部的負荷,把他抬到床上去試試。”周粥是沒想到沈長青還有這麽小心眼的一麵,又好氣又好笑,指揮著宮女和侍衛把唐子玉放到床上擺弄了半天。


    平躺不合適,他還能做仰臥起坐;趴著也不合適,臀部用力撅得老高也要頂出個躬身行禮的姿態,活像隻在鬆土的蚯蚓;最後還是決定側放,和被煮熟的蝦子一樣蜷曲身體,相對來說最省勁兒。


    然而比起周粥指揮眾人的投入,唐子玉本人從被搬上床榻起就已經生無可戀地“瞑目”了……


    “行了,就先這樣吧。留一兩個在這兒照顧就行,其餘人也都去找沈長青來,這種邪魔侵體的事兒,他有辦法。”


    總不能說這麽多亂子都是沈長青捅出來的,周粥隻能替罪魁禍首粉飾了幾句,然後想起什麽似的,出了殿,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從領口裏掏出那滴本命醋化作的墜子:“沈長青,你人到底在哪兒?朕限你馬上出現在朕眼前——”


    可咬牙切齒地召喚了好一陣子,都不見動靜,周粥心頭因他這惹禍本事而起的那點兒怒氣不由完全消失了。


    上回分明是隨叫隨到,這次這麽久不現身,莫非是出了什麽意外?周粥忽地心下一緊,坐不住了,也開始四處找。


    “沈侍君——”


    “沈侍君您在哪兒啊?”


    殘陽在尋人的光景中西沉得飛快,當夜的後宮雞飛狗跳,幾乎每個殿的宮人都傾巢而出,宮燈星星點點,倒把每條宮道都裝點得煞是好看。隻可惜遍尋無果,登上高閣張望的周粥隻站了一會兒,便心累地打算先回寢殿吃點果脯,休息片刻。


    她也是餓著肚子折騰到現在,虧得之前還有小姨的那塊鹹酥餅墊著。


    “小燈子,你也帶人輪流去吃點東西再找吧。若是亥時還沒尋著,就讓眾人各自散了,還回原處,明日再說吧……”


    有氣無力地叮囑完小燈子,周粥才推門進了寢殿,全然沒有注意推開門時,自己的手腕穿過了一層肉眼難以察覺的青色屏障,緊接著抬步,她整個人便都步入到了那光膜屏障之後——


    周粥睜大了眼,幾乎以為自己是一腳踏入了話本裏所說的天庭仙境,周身雲霧繚繞,低頭壓根已經看不清自己隱沒在白色水汽中的鞋麵與腳踝,抬眸又哪裏還有什麽寢殿的梁頂,竟是一片浩渺星辰!


    她猛地回頭,身後的殿門分明還沒關上,小燈子也還在門外,但卻仿佛並未看到與她一樣的殿內情景,隻是神色如常要替她合上門……


    “小燈子?”周粥張嘴想喚他,他卻充耳不聞。


    眼睜睜看著殿門“砰”一下輕輕合上,周粥瞳仁微縮,終於發現了那層浮光掠影的屏障被殿門的開合帶起了一圈漣漪似的波動,又很快消弭於無形。


    她意識到此刻這殿內殿外,恐怕已然隔絕成兩個世界了。這裏頭是什麽模樣,發生了什麽,外邊的人根本看不到,也聽不著。


    可奇妙的是,周粥居然也沒有感到多少驚慌,心髒隻是加速跳動了兩下,就恢複了平靜。因為從踏入門中起,四下浮動著的便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暗香。


    “沈長青?”周粥又驚又喜地猛然轉身。


    她看到沈長青從一片氤氳的霧氣中向自己緩緩走近,青衣廣袖,行走間墨發輕輕揚起又落下,當真就像個入夢來的仙人。


    “你來了……”離得近了,周粥望見他眼底的眸光溫如春水,眼角眉梢,竟然笑意繾綣。


    這三字出口,近乎情人間的呢喃,叫人心頭軟得一塌糊塗,立場並不怎麽堅定的周粥立刻忘記了至少該走個“興師問罪”的流程,隻是怔然地與眼前這個身如玉樹的男子對視著,任由他伸手輕撫上她的臉頰。


    “你是不是妖鬼變的?”


    鬼使神差的,周粥隻問了這麽一句。書中都這麽寫,妖鬼最喜幻化成意中人的模樣,引得著了道之人甘願奉獻出自己的精氣。


    “怎會這麽想?吾與你說過,有吾的本命醋護體,妖邪不敢近身。”若換作平時,沈長青說這話時必定一臉嫌棄,沒準兒還得附贈上一句“貴人多忘事”的嘲諷,可眼下他話音低低緩緩的,隻透著無可奈何的寵溺。


    “那你為什麽突然……”周粥頓了好久,也沒找出合適的詞兒來形容,隻得抬手胡亂一比劃,“這樣?”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哪樣。但沈長青卻好似懂了,盈盈帶笑地垂眸將她瞧著:“你不是總說吾法力不濟,不能帶你上天嗎?那吾便把這天境搬下來給你看看,喜歡嗎?”


    這突如其來的浪漫讓周粥有些措手不及,半晌後才呆呆地點了點頭。


    “那吾呢?”沈長青俯下身,眼中似有皓月星波,一臉認真地問她,“你喜不喜歡?”


    周粥感到自從踏入這“天上雲端”,沈長青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個致命的蠱惑。她垂下眼,強迫自己不與他對視:“沈長青——你到底怎麽了?走火入魔?傍晚看你走的時候就不對勁,你還……”


    “走火入魔者,經脈與五髒皆會備受焚燒灼熱之苦,怎麽可能還能像吾這般完好無損地站在你麵前?”沈長青低笑,溫柔地拍了拍她的發頂,“吾就是不小心吃錯了點東西,已經運功調息過了,沒事兒的,別怕……”


    吃錯東西?那怎麽壞腦子,不壞肚子啊?周粥滿腹疑惑,不敢直言,隻小心謹慎地抬起頭細細覷他神色,發現他眸光雖清澄無邪,卻隱約透出幾分迷醉之意。


    “你不會是……喝醉了吧?”


    這醋和酒勾兌在一起,怎麽都得變味兒啊!難怪眼前這家夥不對勁!周粥眼角直抽。


    沈長青眨眨眼,收回覆在她腦袋上的手,仿佛深思熟慮了一下,才頷首道:“如果是想像你那晚一樣,那就是醉了。”


    “像朕那晚一樣?”周粥重複了一遍,才覺察出不妙,身子已經霍地騰了空,“哎?!你幹什麽快?快放朕下來!”


    周粥一通踢蹬都無濟於事,沈長青步履極穩極輕鬆地就抱著她一步步穿過如輕紗幔帳一般的薄霧,最終停在了龍榻前。


    他輕輕地將她在床榻邊放下,單手撐在床沿俯下身來,無聲地將坐著的周粥細細凝視,而後垂了睫,一點點靠近……


    “等等!”


    周粥卻在最後一刻找回了理智,抬手把他的嘴一捂:“沈長青,你現在腦子不清醒瞎胡來,想侍寢,萬一回頭要後悔了怎麽辦?!”


    “吾沒有不清醒。”沈長青把她的手扯下來,微微蹙眉。


    “喝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你現在就乖乖躺好,睡覺!”


    身為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天子,周粥覺得自己不能幹這種趁人之危的事,於是當即站起身,正直而嚴肅地指了指床榻。


    “吾從沒這麽清醒過,吾也不會後悔。”誰知沈長青拗得很,像根棒槌似的杵在原地不動,隻用更沉更重的語氣強調了一遍。


    “嘿,還說自己沒醉——平時就是慣的你,總拿朕的話當耳邊風!”周粥脾氣也上來了,打算讓他見識見識什麽叫做“君讓臣睡,臣立刻得睡”的天威!


    說罷,周粥擼起袖子,一手掀開被褥,一手就去扯沈長青的衣襟,要把人拽過來往被子裏頭塞成個大蔥卷餅。


    沈長青當然不肯就範,兩人遂繞著床榻展開了一番激烈的追逐。


    “有種的你就站那兒別動!”


    “吾又不是花仙,沒種。”


    “……”


    有那麽一瞬間,周粥幾乎被說服了,相信沈長青沒有喝醉。畢竟他反駁的著力點還是那麽一本正經的別致。水平發揮穩定,是頭腦清醒的表現。


    “那你給朕過來!”


    “休想。”


    隻不知一個追一個趕了幾圈,漸漸的就從追逐變成了笑鬧。


    周粥很確定是沈長青先動的手,拿滿天的白霧往她臉上扇,扇得她眼前一片茫茫,這才有了自己脫下繡鞋循聲砸去的不雅行徑。


    “噝,你壓著我頭發了——”


    再後來,也不知是誰先扯到了誰的衣帶,誰是又踩了誰的下擺,進而齊齊跌到了龍榻之上,衣衫與青絲糾纏得一片混亂,沈長青一手環在周粥腰後撐著,一手抵在她身側,兩人無言地對視著,像是還在用眼神較勁,也都粗重地喘著氣兒。


    可很快,一種奇妙而陌生的感受開始在濃鬱的醋香與繚繞的雲霧悄然發酵,沈長青的眼神先變了,變得幽深迷離又脈脈含情。被這種目光心無旁騖地注視著,周粥心中一片柔軟,隻覺自己周身的氣力都在無形中被一點點地攫取殆盡。


    以至於沈長青再次低頭吻下來的時候,她沒有力氣再推開他。


    這一吻很淺很淡,沈長青的唇沒有他這個人看起來那麽冰冷,卻也並不多麽灼熱,但周粥還是仿佛被狠狠燙了一下般,縮了縮身子。


    “怎麽了?”沈長青立刻停下來看她。


    “沈長青,你確定你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麽?”按理來說,沈長青這回投懷送抱,是正合了周粥當初之意。帝王寵幸自個兒的侍君,哪裏需要這再三確認?可偏偏她的心,卻似乎已並非全如當夜那般隻圖他壽數長久又有法力……


    “嗯。那本畫冊,你不是給吾都看過了嗎?”他視線微移了移,似乎落在了她紅透的耳根子上,眼梢含笑,語氣卻特別認真,好像看的是什麽正經畫冊。


    倒還成自己挖坑自己跳了。周粥察覺到他的視線,抬手捂住耳朵,咬唇道:“那我就當你酒後吐真言,終於直麵自己內心真實的感情了——你就是愛上我了,對不對?”


    “對。”沈長青答得非常幹脆,騰出一手握住她的腕子按在耳邊,俯身輕輕啄了啄那因為發紅而顯得格外可愛的小耳垂。


    “那我是誰?”周粥忍著羞與癢,心口咚咚直跳,加快了語速問他。


    “你當然是——”沈長青側頭,正要脫口而出,無數混亂又久遠的畫麵猛地在靈海中閃現後再飛逝,激得他內息翻湧,眉心劇痛,“呃!”


    耳畔話音戛然而止,轉作一聲悶哼,接著周粥身上便是一沉,沈長青居然整個人都失去支撐壓了下來。


    “沈長青?!”周粥一驚,費力地翻了個身,才使得兩人變成相對側臥的姿勢,“你怎麽了?醒醒——”


    “阿周……”


    “你說什麽?”看到沈長青嘴唇似乎翕動了兩下,周粥沒聽清,連忙湊上去。


    沈長青卻沒有再呢喃出聲,隻是皺著眉頭,環著她的左臂緊了緊。


    接著周粥發現始終繚繞的霧氣散開了,扭頭四顧,寢殿恢複了原樣,所有的法術統統隨著沈長青的偃旗息鼓,在瞬間失效了。想來唐子玉三人身上的也是同樣。


    此情此景,周粥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去探了探沈長青的鼻息綿長,而後將指腹覆在他擰緊的眉心上,輕輕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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