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長悅身為長史,手下也有吏員數額,因此有一定任命之權,當即便書寫一封手令:“車騎將軍府尚需從事中郎給侍一名,你執此手令,麵見張牧初張司馬,他和你一起安排布防事宜。”


    說罷,鍾長悅當即命人牽一匹馬給他,並命兩人護送,自己則乘車下隴,直赴長安。


    範玄之望著在雪霧中消失的車影,握著手令,心中不乏激動。他或許今生能以一己之力,幫助家族完成從土豪到世族的躍遷。天象劇變,螻蟻將死,魚隨流水,流水要趨於大勢,而雕琢這片江山的人,亦雕琢著大勢。


    長安未央宮內,太子元澈還在宮宴上與魏帝一起禮見眾臣。待酒宴過後,他還要返回東宮,與陸昭行卻扇禮。酒正酣時,見兩名內侍入內,在魏帝耳邊嘀咕了一陣。魏帝先是一愣,然而即刻微笑如常。片刻後,這則消息同樣通過周恢傳到了元澈的耳中:“新平郡褚潭興兵,車騎將軍疾反秦州,靖國公在宮外請求覲見。”


    元澈眉頭微皺,走向禦座,然而禦座上的魏帝卻看他一眼,低聲道:“禮宴過後,先回東宮行夫妻禮,這件事,你不要插手。”


    第320章 卻扇


    自前朝以降, 神州崩裂,戰火紛飛,大量流民、胡虜過境, 部分本土豪族便有了自行募兵和免賦役的特權,以戍主的形式進入到地方軍政事務中。後來邊境安寧, 戍主也就淡出了時局, 但大量曾經被戍主吸納的流民也因此遊離於王化之外。這些人大多化為私兵部曲,在各個豪族的羽翼下屯墾,亦或充入軍戶, 世代為兵,一旦有事, 頃刻而集。


    黑夜中,近千名甲兵如今便集列在一名當地豪族的莊園前, 早先已有半數衝入園內,此時園內早已亂作一團。片刻後, 莫約三十餘口人被捆縛至褚嗣馬前,呼號著, 上報自己曾經的官稱, 與郡府的交情。然而褚嗣隻是揚了揚手,隨後這三十餘人便頭顱滾落。


    鮮血染滿石階,一眾士兵便踏過粘膩的鮮血, 步入莊園,開始清繳。莊園西麵,屋舍林立, 乃是部曲和佃客集中居住的地方。李度從簡陋的屋棚裏探出頭, 望向今日不尋常的夜色,聽著遠處的騷亂聲, 轉身便走入屋內。


    “此番怕是將有兵事。”李度回到房間內,安撫著妻兒。他家先前便是軍戶,流離失所後便受這家家主蔭庇多年,平日種田,戰時出兵,是最常見的蔭戶。今年他雖已年近五十,但晚來得子,膝下小兒不過十歲,平日便喚作阿奴。“若是郡府征兵,我必然要入伍,你們母子且在家中藏匿幾日,千萬不要讓阿奴出門,若被發現,那就是殺頭的罪。”


    其妻抱著幼子,邊哭邊歎氣道:“不是大魏有律令,孤丁不入伍嘛,郡府征兵,也得遵守律令吧。”


    李度一邊收拾行囊,一邊道:“這個年頭,有什麽律令可言,連年征戰,沒個首尾,有多少丁口都要征召,哪還管得了這些虛文。”


    連莊園的主人都喪命於此,如今更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其妻似乎也是認命一般,一手提起一個破舊的水甕,一手卷起鋪蓋,便拉著阿奴向地窖走去。


    李度年輕時便習兵事,準備得極快。官兵還沒有收到此處,他便趁著空當將一頭耕牛牽到排房後麵的一個窪地裏,如此自己即便身死,妻兒後半輩子的生計也能有個著落。


    不過片刻,官兵便至,李度與一眾佃戶安靜隨分地排成一隊,被官兵領出。行至半路,有人看到地上有幾片斷裂的皮革,連忙撿起揣入懷中。他們不知道將要兵發何地,但知道他們這種強行征用的壯丁不會像正規軍那般配備甲胄和武器,此時,胸前的兩三塊皮革或許就是活命的保障。


    李度等十人一隊,待聚集到莊園內的空地時,已有數百人規模的丁口被驅至到一處,挨個蹲下。幾名兵長則穿梭


    其間,或查看體格是否健壯,或詢問是否有參戰的經驗。


    褚嗣一手執鞭,騎著馬在這群人麵前逡巡了一周,此時有兵尉來報:“回稟郎主,此次清查徐功曹家,共有男丁兩百人,與徐家籍冊所載,相差近半。”


    褚嗣冷目望向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莊園掌事,抬鞭一指道:“帶著他再去,三通鼓後,若再集不齊丁口,連他和藏匿者一起殺了。”


    話音剛落,便有幾人返回排房,喚人出來。李度仍蹲在原地,心裏存有幾分僥幸。他的兒子不過十歲,郡守也是世族出身,若要長治此地,不會大開殺戒的。


    果然,三通鼓後,仍未集其籍冊中的丁口。褚嗣揚了揚眉,當即下令道:“爾等草民伏地,郡兵清查。”眾人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片刻後,便見一眾甲兵將最後清查出來的丁口押在地上,排成了一排。李度偷偷抬起頭,腦中轟然,他的妻兒俱跪在那裏。


    “阿奴!”李度才一呼喊,一記馬鞭便抽在他的背上。


    褚嗣笑了笑,指著地上那群剛剛被清查出來的丁戶道:“爾等刁民,國家有難,竟畏縮於此,上欺官府,下累鄉人,今日若不施懲戒,不足以振綱法。郡府仁慈,此次隻誅涉事男丁,把婦人拉下去,餘者殺。”褚潭捋了捋須發,戰亂之年,即便是婦女也要充作徭役,更多的還有生育價值,他已經很仁慈了。


    話音剛落,兵尉便把一群婦女狠命拉向一旁,緊接著屠刀揮落,一顆顆頭顱滾至地上。


    “阿奴!”李度之妻狠命掙脫,撲向阿奴所在的人群,一把扯住行刑者,奮力向那人脖頸上咬去。


    “這個瘋婦!”褚嗣皺著眉有,滿來嫌惡,亂揮著鞭子,道,“還不把她就地正法。”繼而,刀刃破空聲起,李度之妻也倒在血泊之中。


    李度早已目眥盡裂,一名老佃客死死地壓住他的頭顱,看著地上一小圈濕潤的黃土,低聲道:“你莫去,莫去啊……好歹留著這條命在。”


    緊接著,一記抽打又落在老佃客的身上。呼嘯的北風中,褚嗣的聲音陰冷:“列隊,出發。”


    長樂宮在未央宮之東,而東宮又在長樂宮之東,是以曆來太後、太子俱稱東朝。已近吉時,元澈出了未央宮,車駕沿馳道一路東行。宮燈明耀,絲絛擎懸,元澈微闔著雙眼,聆聽著寂寂宮牆外的聲音。有刀刃的碰撞聲嗎?有靖國公跪在宮門外的陳言聲嗎?有百姓的嘶喊聲嗎?然而他什麽都沒有聽到,他的新婚之夜,不該有這些。自然,他也不會去問陸昭那些問題,涇水清查出來的金片是執掌撫夷護軍部的陸家人做的嗎?一定要把褚氏趕盡殺絕嗎?一定要徹徹底底掌握新平嗎?


    他懷著愛侶應有的百般愛意,終於來到今日原本的目的地,也在高簷下拋卻了君王所有的坦然。


    院中數十名女官和內侍紛紛跪地,說著恭賀之詞,又在元澈邁入房間後將門掩卻。新婦入青廬,寂寂人定初,新婚的房屋內,四周結以鮮豔的青幔。窗戶上是青絹帷,梁下是青碧帷,床幨則是清一色的綠石綺絹。西窗下,有玳瑁鈕鏤鏡台,上放著一對龍頭金鏤交刀和一對漆花篦。床榻上安放著漆龍頭支髻枕,床上屏風十二牒,而陸昭則身穿翟衣,手執一枚香紗同心扇,端坐在一側。


    女侍中彭耽書作為主導夫妻之禮的女官,此時手奉金鈕。自然,兩旁也少不了執筆的女史,負責記錄房中二人禮數言行。


    彭耽書見元澈既至,自己反倒替陸昭緊張起來,片刻後,躬身道:“恭請皇太子登榻。”


    夫妻行禮之距本是兩肩寬,元澈不知不覺竟坐到離陸昭一肩寬的地方。幾位女史皺著眉頭,卻不敢在大禮上插話,僅記錄在案,以備明日帝後訓導太子與太子妃之用。


    “恭請太子卻扇。”彭耽書無視掉那幾名女史,繼續道。


    紗扇半遮半掩,原本早已再熟悉不過的麵龐,在螺黛與紅脂的妝裹下,又好似一個前所未有的人。金塗四尺長燈打下半道流金般的光線,映上她雪白的唇頰,那裏金鈿明滅,疑似笑帶桃花。元澈的目光抵在那片桃花中,慢慢抬起手,一寸一寸撥開同心扇。光流動了,影退卻了,原來寒氣也能帶著豔光,春情裏竟然並無心事。鳳目的長睫低斂,好似退無可退,而深邃的目光浸透,也早已進無可進。


    分杯帳裏,卻扇床前,對拜昭告天地,飲過了合巹酒,眾人打開殿門,隨熱潮一道退去。見眾人出去,元澈先起身,將最外側的帷帳放下,隨意踢掉兩隻鞋履,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嚶嚀。隻見陸昭坐在床沿,一手捂著牙,一手拿著撒帳用的棗子。


    “怎麽了。”元澈趕忙走到榻邊。


    “被棗核硌到了,好像有東西在牙齒裏。”陸昭捂著半邊腮。她一天都沒有進食,方才吃的太急,棗核硌到了牙上,棗核尖斷在了牙縫裏。


    “幫你瞅瞅。”元澈挪近了身子,一手托住陸昭的下巴,輕輕捏開了她的嘴。


    陸昭掀了掀睫毛,棗核尖頂在牙縫裏,竟撐得她頭痛欲裂。而對方溫熱的鼻息卻不合時宜地湊到她的頰畔,似要將她完全燎化了。元澈每將她的下巴抬高一分,她便多一分驚怯,往後仰著,躲著,然而對方的胸口卻貼的更近。


    “不要亂動。”元澈聚精會神地尋找著棗核卡著的位置,連同語氣都曖昧得漫不經心。他右手的食指輕輕越過她的唇齒,在牙側試探著,按壓著,“是這裏。你亂動我沒法幫你……”


    原本認真的目光忽然對上了那雙完全敞開的眼神,情


    陰謀啊,就是這樣得逞的。


    “小別勝新婚。”元澈的指尖從露華濃的紅唇上剝落,順著肩與背,骨與肉極其順忍地攀附上去,“賺到了。”


    翟衣與中衣一層一層地滑落,錦繡堆裏的芳魂,在臂彎中被打撈起來,情


    第321章 可棄


    繡衣禦史屬的值房內, 汪晟盯著案上的一隻四口鑲銅邊的紅木匣子。這是新平郡守褚潭連夜送到他這裏的東西,上麵貼著整整齊齊的封條,隨匣子一起到的還有一封信。汪晟先把信看了, 靜坐了好一會兒,隨後手指在匣子的封條上遊移了好一會兒, 終究還是放了下來。


    “褚潭還讓兒子帶話, 說那幾個歌姬……”


    汪晟揚手止住:“下去吧。”


    他的值房內冷冷清清,那些所謂的幹兒子、幹孫子一個個都跪在外麵。這裏不會有人幫他拿主意,他自己心裏明白幹兒子是一種多麽不靠譜的東西。


    桌子上的信已經拆開, 工工整整的楷書,做大事前仍有如此定力, 汪晟也不禁回想起這個僅僅和自己打了一次交道的褚潭。那個略顯藏勁、目光精明的影子仿佛從信紙上浮了出來,愈發清晰, 繼而聲音也在耳邊回想起來;“此為上次寄往尚書令、繡衣禦史處禮貨賬目。袞袞諸公,何須棄我一人?”


    繼而, 另一個影子也浮現了,那是前任繡衣禦史韓任的影子, 隨著燭光, 映在房間四處,如同驅散不盡的鬼魅。未央宮的熊熊烈火,石階上的汩汩血流, 臣子的無謂犧牲,青史的一墨不著。汪晟笑了笑,自言自語的聲音也格外冰冷:“褚明府啊褚明府, 你這一句便是誤了。袞袞諸公, 萬人皆可棄,唯我一人不可棄!”


    咒怨一般的話語低沉回響在室內, 韓任的影子也熄滅了。


    汪晟慢慢韓起身,捧起匣子奪門而出,並將外麵一眾幹兒子喚了來:“隨我去入禁中請罪。”


    他是繡衣禦史,有著不同的保全之道,瞞天瞞地不能瞞皇帝,欺官欺民不能欺君心。賬冊交上去,他就摘了出去,褚潭這件事情怎麽處理,皇帝自有聖裁。


    皇帝休息的一間別室裏,一盞盞燈點亮了。魏帝坐在一張藤椅上,汪晟則跪在魏帝的腳下,一旁的李福替魏帝撕開了封條,打開匣子。魏帝取過裏麵的賬冊,過目了一眼,冷笑一聲放回去了。“你現在就去召王濟、薛琬、廷尉彭耽書去宣室殿。”


    夜晚的宣室殿內燈火通明,此時尚書令王濟、鎮軍將軍監度支尚書薛琬侍立在內;廷尉彭耽書也從東宮急急忙忙趕了過來;繡衣禦史汪晟則在更靠近禦座的地方垂頭而立。


    所有人都在等待魏帝的出現。


    靖國公在司馬門外請見,已由光祿勳韋寬傳達禁中。新平驟然集兵,秦州刺史毅然歸鎮,範氏族人陳明的冤情已在廷尉設立卷宗,關乎到未來時局走向的一個個決策,便都在幾人的沉默中靜靜等待著。然而禦座後卻沒有一點聲音,除了彭耽書,兩雙目光不由得同時望向汪晟,希望從他的神色裏獲得一些皇帝的信息。然而汪晟也是一臉茫然,幾乎以同樣的方式回望著二人。


    殿內的燭光在一點一點的變暗,幾雙眼睛都悄悄望向禦座後的那個通廊。終於,遠處傳來了稀疏的腳步聲,片刻後,通廊的側門打開,魏帝一臉平靜地從裏麵走了出來。


    “臣等拜見陛下。”由尚書令王濟帶頭,連同陸振在內的五個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跪了下去。然而當他們抬起頭時才發現,禦座上的皇帝身邊不僅有李福,還多了一個人,竟然是靖國公陸振。


    “眾卿起身。”酒宴過後,魏帝早已換上常服,殿中彌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藥氣。王濟心中一動,或許魏帝在內室見了陸振?


    陸振並不敢久立君側,一同受禮,在下跪的時候已經稍退了一些,如今起身,便走到王濟前麵的地方立定。


    魏帝的聲音有些沉悶,看了一眼階下眾人,道:“李福,賜坐吧。讓宮人把燈在挑得亮一些。”


    李福剛應了是,隻見陸振鄭重其事地回道:“地方郡府不靖,中樞民案未清,臣身為司空,愧對君父。陛下就讓臣站著回話吧。”


    王濟聽到這裏,方要移開的步子立馬就止住了,仿佛一動也未動。薛琬才邁出的腳也撤了回來。


    魏帝卻笑了笑,感慨一聲:“多少年了,在這個宣室殿,朕一直說的都是政事。今日是朕兒子的成婚之日,朕不想說政事了。諸公都是家大業大的人,咱們都坐下來,聊一聊家事吧。”


    在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幾人反倒惶恐地跪了下來,似乎這句話都是衝著自己來的。


    陸振明白,這次兒子是被逼上了風口浪尖,太子的婚事又直接把女兒捂在了後宮,許多聯絡的節點都暫時失效,許多要緊的事情都不得從容。彭耽書先前拒了北涼州刺史鄧鈞的婚事,鄧鈞是寒門方鎮,太子的自己人,這一拒勢必也讓皇室不快。而王濟則驀地聯想到在司州的兒子,是否魏帝對褚潭的異動產生了疑心,懷疑到了自己兒子的身上。薛琬更是一頭冷汗,他家兒子資質平平,女兒也在後宮,弟弟則落魄而居,他每日都如履薄冰。至於汪晟則耷著眉,他雖然沒有親生子女,但他也有幾個幹兒子,再加上最近養在家中的一名小妾,倒也算得上有個家。


    幾個人心裏都沒有底了。


    “李福。”魏帝揮了揮手,“讓人扶起來賜坐啊。”


    再次得了令,李福才敢下去,命人設席讓眾人入座。


    魏帝見眾人都坐定,這才開口道:“國事雖然難,但好歹有朝堂、有公堂,上有三公九卿,下有州府縣令,總有個說理的地方,實在不行還可以出兵。家事嘛,就難了。就拿朕來說,太子納了靖國公之女為妃,按照常例,三公之銜再加榮封,朕該封給靖國公一個太宰。但是今天,朕的這個親家為了新安郡的事,要請辭司空之位,甚至護軍之位。”


    在場的幾人都低下了頭。


    “這是要撂挑子不幹了?”魏帝先瞅了瞅陸振,陸振倏而從座位起身跪了下去,“還是想在朕和太子大喜的日子給朕添個堵。”說這句話的時候魏帝的目光瞟向了汪晟。不過汪晟一直死命低著頭,沒有注意到這一節。


    過了許久,魏帝才開口道:“都不是啊。陸司空,陸護軍,他這是體量朕做君父的不容易。他立在這個位子上,反對秦州府對新安郡用兵的人,就難以開口。秦州府威勢赫赫,褚潭就更會擁兵自重,大家都難以收場。靖國公這是自己把自己打下來,全了兒子的口碑,全了朕這個君父的顏麵,同時也全了大家的顏麵。”


    王濟這回也聽明白了。魏帝的意思是,靖國公已經退了一步了,其他各方是不是也該退一退,比如在新平附近遊弋的那幾千驍騎;尚書台、廷尉和長安附近的軍部盡快爭取與新平郡府達成一致,給褚潭找一個台階下。褚潭畢竟是皇帝親信的人。這一次,所有人都從座位上起身,嘩啦啦跪了下來。汪晟也意識到局麵不妙,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這一次魏帝不再讓李福扶這些人起來了,旋即站起身,將手一背,望著宣室殿內的雕梁畫棟,慢慢踱步慢慢道:“朕這一輩子都是得遇貴人,有報不完的恩德。保母照看著,眾卿扶持著,百姓擁戴著,哪個朕都要念著。這麽多恩,朕是這一大家子的承恩人,也是這一大家子的當家人,出了事,要先顧哪個,後顧哪個呢?”說到這裏,魏帝停住了。


    這是要讓人接話。而這句話顯然李福、汪晟不配接;陸振辭位意思就是讓皇帝不必看顧自己,自然也就不必接;廷尉彭耽書雖然為褚潭一事立了案,但是目前也沒有發聲,暫時不需要皇帝念著;薛琬是度支尚書,職位上其實仍是王濟的下屬,也就輪不到他來接。王濟此時隻得硬著頭皮站出來道:“臣等失察,竟使地方不安,藩鎮動亂,臣請陛下責罰。”


    “說了,不議政事,隻說家事。起來,都起來吧。”魏帝揚了揚手,“其實說到底,朝綱如何,地方如何,都是你們中樞和方鎮之間的事。郡府歸秦州刺史府管,郡府的任命是司徒和吏部尚書來管,尚書令參議。兩千石朝廷命官的案子,也都是廷尉審理。京畿周圍的兵馬,鎮軍將軍、中軍將軍自有調度。至於地方民聲如何,繡衣禦史屬也都派人時時探察稟報。朕哪有什麽操心的地方。”


    這句話,簡直是在敲打每一個人,魏帝在立君威。這個時候,大家也都不便發聲,於是一股腦地低著頭,又跪在了原地。王濟當即便覺得像吞了一隻蒼蠅般惡心,他算是領教到了魏帝這一手太極執政。事情是不管的,責任自然也是不擔的,可是似乎又將全局拿捏著。


    朝堂的一切都是有一套不明言說的規矩的,臣子是跪是立,君王是坐是站,一切在軌道之上便意味著正常。皇帝忽然不議朝事了,忽然讓大家都坐著了,讓大家坐下後又說了讓大家恨不得跪下的話,這便意味著有了變化,大風浪要來了。每個人若非提前做好準備,便要祈禱不要死在這場風浪之中。


    第322章 肉刑


    魏帝看了眾人一眼, 心裏還算滿意,這才回到了座位上,慢條斯理道:“俗話說得好, 十分伶俐使七分,常留三分與兒孫, 若要十分都使盡, 遠在兒孫近在身。諸位都是有家的人,少不得要為家事多操些心。汪晟。”


    汪晟:“奴婢在。”


    魏帝道:“你是繡衣禦史,一個宦官養了那麽多幹兒子, 還在外麵弄了個妾,你缺這些虛名?”


    汪晟惶然, 低頭道:“臣這就去送家中侍妾回家,也讓小侍們把稱呼都改了。”


    魏帝道:“好好的女孩子, 被這麽送回去,她還有立足之地?留下, 好好待她,心思多放在本職上就比什麽都強。既然認了幹兒子, 就要教導。韓任把你調教出來, 朕還有人可用,以後繡衣禦史誰人堪當掌印,你心裏也要替朕留意。”這就是最輕的敲打了。


    汪晟鬆了一口氣, 低頭謝恩。


    魏帝又看向了彭耽書,道:“你身為女子,立於朝中不易, 朕任你為九卿之一, 是注重你的才華而非注重你的家世。現在新法修訂的如何了?”


    彭耽書低頭答:“回陛下,新法民律已定。刑律以及八議部分還需三公、宗王商討。”


    魏帝略微沉吟, 而後道:“刑律,明王之製,名目眾多,量刑過重、過輕,皆是亂法之肇始。昔年漢文帝感太倉公女之言,而廢墨、劓、剕、宮等肉刑,班固著論宜複而未可,自此之後,諸家關於肉刑也是爭論不休。朕想在本朝將此議定下。不要拖到明年,這幾日便安排廷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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