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但是她在努力隱藏這件事,因為這可能會對他們的離婚案有影響,雙方都必須說明擁有多少財產,他知道她在撒謊。”


    霍桑在心裏默默記下,他從來都不寫下來。霍桑的記憶力驚人——當然了,他還有我。“你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問道。


    “我那時很沮喪,而且還沒考慮清楚,所以才會對你隱瞞法拉茲的事。我不想把他牽扯到這件事情裏,但我真的沒有其他任何事情要隱瞞。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工作要做。”斯賓塞慢慢走回辦公室。霍桑也沒打算阻止他。


    回到街上,我回身轉向他。


    “你不能那樣做!”我大聲喊道,“剛剛你說的那些……阿裏·巴巴的笑話,還有你的態度。你不能那樣說話!”


    “我做了我必須做的。”這次,霍桑被我嚇了一跳。“托尼,我必須得深入了解他。你沒看見嗎?他站在他的智能畫廊裏,周圍環繞著價值一百萬英鎊的藝術品。他在對我們撒謊!他認為自己可以逃脫懲罰。我必須要讓他崩潰,我必須這麽做。”


    “但我不能把那些東西寫進書裏。”我說道。


    “為什麽不能寫?”


    “讀者不會喜歡。”我停下來說,“他們不會喜歡你。”


    這讓他有些震驚。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脆弱,看到了那個曾經的孩子,眼裏閃著光。他緊接著問道:“那你喜歡我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不知道。”最終我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看著我。


    “我不需要你喜歡我,我隻需要你寫這本該死的書。”


    我們站在那兒,互相盯著對方。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


    第十四章 敦特書店


    在倫敦,敦特書店[1]是我最愛的書店之一。它位於馬裏波恩大街的中段,這條街本身就給人一種愉悅和傳統的感覺。與其說是購物區,倒不如說是一片住宅區。書店離我家不遠,每次我去那裏,都感覺又回到了一個更加文明的城市(查令十字街一直都沒什麽變化,直到高昂的租金將大部分二手書店趕走)。敦特書店覆蓋八十三號和八十四號兩個店麵,促銷台在中間,像是一座小島,兩側各有一個門廊和一條走廊,將兩個店麵連成一個整體。書店有一種衛理公會教堂的感覺,盡頭處是一扇網狀窗花格的窗戶。書都堆放在舊木質書架上。比較特別的一點是,這些書不是按作者或主題,而是按區域排列的。一切都感覺很狹窄。大約走到一半,就看到一條樓梯延伸向地下室,樓梯那頭是個矩形的空間,也是邀請作者來演講的地方。我曾經在那個地方演講過一兩次。


    晚上六點半,阿基拉·安諾就要在這裏演講。我和霍桑及時趕到,在後排找了位置坐下。看到他在書店裏這麽放鬆,我覺得很有意思。現在他肯定比在約克郡時要開心多了。我們坐下,他非常高興。我想起他也是讀書俱樂部的成員,周一晚上我還要過去。我已經有段時間沒讀《血字的研究》了,星期天我得花幾個小時再重溫一下。


    大約有一百人參加了阿基拉的演講活動,座無虛席。還有人沒有座位,就站在後麵。她走出來時,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很驚訝,她並沒有出版新書,為什麽要辦這場活動?她和讀者都沒有必須趕來的理由。而且說實話,演講題目也不是很吸引人,至少我不會為此在寒冷的十一月晚上趕過來。


    主持人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黑發,戴黑框眼鏡,穿著帶黑色馬球領的夾克,是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講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花了大量時間討論她的早期作品《廣島的清風》。此書的主角是一個叫鄭順的朝鮮慰安婦,在原子彈爆炸後的幾天裏得以幸存,卻死於白血病。這本書我隻讀過封底簡介。在接下來的四十分鍾裏,我不停地走神,但我還是盡量記下了她說的話。


    “作為一種比喻,核武器的性別化當然是不言而喻的。前兩枚炸彈分別是‘胖子’和‘小男孩’,這絕非巧合。而這兩座城市的名字聽起來很女性化,尤其是‘廣島’開頭的清音音素。正如我解釋過的,我用鄭順被奸汙一事作為本書的開篇,這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將要發生的事情。這是曆史,或者該說,是‘她的故事’[2]。但我認為我們必須小心。長期以來,導彈擴散、網絡戰爭和核戰略等問題,人們都是從以國家為中心和男性為主導的角度來看待的。如果我們接受這個問題的男性化特征,那麽應對它就變得更加困難。我們不能讓政治有性別等級,而且我認為語言很容易影響我們的思維方式。”


    她說的也許很有道理,但我可能沒太理解。令我費解的不僅僅是阿基拉所說內容的含義,還有她的表達方式。她說話非常輕柔,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所以,如果她說出的話被譯成醫療劇裏的那種波長,幾乎就是一條直線。


    但聽眾很喜歡,尤其是“廣島”的清音音素那句話把他們都逗笑了,那個大學講師不斷點頭,眼鏡都快掉下來了。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感到孤獨的地方了,因為你是此處唯一一個心情不好的觀眾。在劇院裏我時常有這種感覺。當演講的第一部 分結束時,阿基拉回答了台下的問題。霍桑一直麵無表情,這時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指著我們前麵大約五排的兩個人。


    我認出那是探長卡拉·格倫肖和她的皮夾克助手,不由得心裏一緊。他們也來了,大概計劃在演講結束後再次詢問阿基拉。我擔心的是,我沒有把我和霍桑來這裏的事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看到我,便會知道我沒有遵守他們強加給我的約定。更糟糕的是,如果她當著霍桑的麵提到我們最近的通話,我該怎麽辦?


    我總算聽完問答環節,但沒聽進去多少。從弗吉尼亞·伍爾芙到多麗絲·萊辛和安吉拉·卡特,都是我一直很欣賞的女性主義作家,但阿基拉那種毫無幽默感的思辨,以及聽眾歎服的態度——都讓我感到不適。最後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宣布阿基拉將簽名售書,其中包括她最近出版的俳句集,大家都站了起來。我和霍桑待在原地,看著人們排成了一小隊。盡管大家熱情高漲,但留下來買書的人並不多,想必他們已經買過了。格倫肖和她的朋友達倫背對著我們。我不確定他們是否知道我們也在場。


    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我們才起身向前,四個人呈鉗形從兩邊走向她。看到我們,她顯然很驚慌,在講師的臉頰上匆匆啄了一下,便讓他趕緊離開了。格倫肖看到霍桑,朝他轉過身來。


    “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她瞥了我一眼,眼裏帶著寒光,給她剛才的台詞添了一絲惡意。


    “你不介意我們一起吧?”霍桑淡然問道。


    “當然不介意,”現在她的注意力全在阿基拉身上,“我們還要再聊幾句,安諾女士,可以嗎?”


    “我的意見真的重要嗎?”


    “確實不重要,我們換個地方吧。”


    經理帶我們下樓。這裏不完全是私人空間,但是壁龕裏有一張柳條桌子和幾把椅子,更安靜一些。格倫肖獨自前來,把達倫留在樓上。霍桑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麵對著阿基拉。阿基拉坐下,雙腿交叉,淡紫色的鏡片後,雙目咄咄逼人。我斜靠著站在那兒。這裏幾乎沒有自然光。天花板上的玻璃磚模糊地映出了阿基拉剛才講話的那個地方。


    我們剛坐下,格倫肖就直接提問道:“安諾女士,星期天晚上你在哪裏?”


    “我告訴過你了……”阿基拉說道。


    “我們知道你不在林德赫斯特的格拉斯海斯別墅。你真的以為我們不會核實證詞嗎?”


    阿基拉聳聳肩,她似乎早就料到了。


    “你知道對警官撒謊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犯罪嗎?”


    “我沒有騙你,探長。我很忙的。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


    她在說謊。她甚至根本就沒打算讓人相信。


    “那天晚上你到底在哪裏?”


    她眨了眨眼睛,然後指著我。“我不會在他麵前說。他是一名商業作家,與此事無關。”


    我從未聽過有人把“商業”這個詞說得這麽難聽。


    “他要留下來。”霍桑說。我很驚訝他竟然站在了我這邊,當然,他希望我能記下發生的所有事情。


    “當晚你在哪裏?”格倫肖又問了一遍。我很吃驚,這次她居然沒有讓我走。


    阿基拉也明白她這次不會如願。


    她再次聳聳肩。“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在倫敦。”


    “你朋友叫什麽名字?”


    阿基拉仍然猶豫不決,我不知道她想極力隱藏的到底是什麽。但她別無選擇。“道恩·亞當斯。”


    把酒潑到理查德·普萊斯頭上的那晚,她和這名出版商在共進晚餐。


    “整個周末你都和她在一起嗎?”


    “沒有,隻是星期天。她住在溫布爾登。”


    她勉強說出最後一條信息,仿佛是為了讓格倫肖不再糾纏她。但是探長才剛剛開始。“你什麽時候到的?什麽時候離開的?”


    阿基拉無奈地歎了口氣。她寧願回答關於清音的問題。也許她和道恩·亞當斯有婚外情,但她應該會自願提供這類信息。無論如何,她有一些事情不想讓我們知道。“我大概六點鍾到的,第二天就離開了。”


    “你待了一整晚?”


    “我們聊天喝了太多酒。我又不想開車,所以她讓我留宿了。”


    “你應該知道,我們會要求亞當斯做證。”


    “我沒有騙你!”阿基拉怒吼道,“我不想跟你討論我的私生活,尤其不能在他麵前。”那根又長又尖的手指再次指向我,“她是我的一個朋友,僅此而已。她去年離婚了,現在隻身一人。”


    “她打離婚官司了?”


    “是的。”


    “誰是她的辯護律師?”


    “我不知道。”


    “那誰為她前夫辯護?”


    中間安靜了很長時間。阿基拉真的不想告訴我們。


    “是理查德·普萊斯。”


    雖然不想承認,但格倫肖探長確實一針見血。兩個女人,一個是作家,另一個是出版商,都遇到了同一個律師。她們中至少有一個人被他欺侮並威脅要殺了他,而另一個人則為其提供不在場證明。


    我看向霍桑,默默地催促他問一件我很想知道的事。這一次,他答應了。“我一直在讀你的詩。”他麵對著阿基拉說。


    阿基拉可能有些受寵若驚,但她什麽也沒說。


    “我對你的一首俳句很感興趣……”


    “你在開玩笑嗎?”格倫肖問道。


    “第一百八十二首俳句。”


    這讓她很驚訝。她等著霍桑往下說,但事實上是我背誦出來的。


    “呼氣在耳側/每一字都是審判/判決是死亡。”


    “這是什麽意思?”霍桑問道。


    “你認為是什麽意思?”阿基拉回過神來。


    霍桑聳聳肩,並有沒受影響。“它可能表示各種事情。如果和理查德·普萊斯有關,那可能是你不喜歡他說的關於你的一些話。他想要在法庭上撒謊——這是你說的。所以你決定殺了他。”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阿基拉笑了。那笑聲很奇怪,十分刺耳,就像是抓住了一根蕁麻刺,被刺痛得喘不過氣來。


    “我寫的字你一個也不懂。”她說,然後轉向我,“第一句應該是‘呼吸向耳側’。如果你要引用我的作品,至少應該說對!”她對自己很滿意,贏得了一分。“我真的需要向你解釋嗎?”她繼續說,“俳句跟理查德·普萊斯沒有任何關係。這本書早在我認識他之前就寫好了,這與我的婚姻有關,是為阿德裏安·洛克伍德寫的。我是在讀給他聽!而他卻貶低我。他以自我為中心,漠視我的需求,還羞辱我。其中的意象顯而易見。”她有些憤怒,“第一行與性有關。就像《葛特露和克勞狄斯》。他躺在我旁邊,離我很近,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呼吸不光是他說的話,也是他這個人。我慢慢意識到,第二次結婚,我就是把自己送進了死囚牢房。我用‘審判’這個詞有兩層含義。它指的是我每天經受的痛苦,也指我在法律上是他的妻子,這是我在法庭上的身份。我不會判他死刑。事實上,恰恰相反,我才是那個將死之人。最後一行,‘判決’(sentence)這個詞是雙關語,能讓人反思整首詩的含義,同時也意味著,這一切雖然痛苦,但我仍可以從中幸存。”


    她平淡地說完,在說最後四個字時提高了音量,增添了一絲美國歌手葛羅莉亞·蓋羅的味道。格倫肖絲毫不為所動,但霍桑還在繼續努力。


    “你知道理查德·普萊斯在調查你嗎?”


    “他被我迷住了,想多了解我一點。”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認為你在欺騙他,雇用了一個名叫格雷厄姆·海恩的法務會計調查你的財務狀況。”


    “這太荒謬了。”


    “但這是真的。”


    “他什麽也找不到。我沒什麽好隱瞞的。”但是她眯起了眼,抿緊嘴唇,她的身體語言是防禦性的。


    “把道恩·亞當斯的聯係電話給我。”格倫肖再次掌握了詢問的主導權。


    “你可以在金斯頓出版社找到她。”


    金斯頓出版社是一個獨立出版社,我聽說過。


    “她在那裏工作?”


    “她是老板。”


    “謝謝你,安諾女士。”格倫肖說。我感覺她已經對阿基拉得出了“無罪”的結論。


    我們站起來往外走。阿基拉走在前麵,霍桑緊隨其後,卡拉·格倫肖則在他們兩個後麵,而我是最後一個,所以獨自一人,正不知該往哪兒走,格倫肖突然在樓梯中間停下來看著我。


    “你沒說你要來這裏。”她說。她的身材看起來有些魁梧,擋住了樓梯,那副厚實的黑框眼鏡背後,眼神格外凶狠。


    我趕忙找霍桑,但前邊看不見他。“我本打算今晚給你打電話的,”我說,“你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信息,這完全是浪費時間。霍桑從不告訴我任何事情。”


    “你有耳朵,也有眼睛,怎麽不用啊!”她怒視著我,“這是對你最後的警告。”


    “你們妨礙《戰地神探》——”


    “我向你保證,如果你們比我先查出殺害普萊斯的凶手,你就再也不用拍你那該死的電視連續劇了。”


    她轉過身,穿著黑色褲子,在我前麵搖搖晃晃地走著,一直走到門口。


    我以為我在敦特書店的曆險已經結束了,但後麵還有曲折。達倫在等我們,我到了一樓,又匆匆忙忙追趕霍桑,就在這時他撞到了我,差點把我撞倒在地。“對不起。”他說,但我很清楚他是故意這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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