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次日一早, 天邊才露了魚肚白,柳青便已經收拾好行裝,離開了官驛。


    若洪芳還在原來的買主家,她今日花多少銀子也得將她贖出來。


    她曾在沈延的車裏偷偷摸摸地看過父親一案的卷宗。按卷宗上所寫, 父親被定的罪名是收受賄賂, 包庇反賊。


    此卷宗大致講了兩件事情, 一是一個叫鍾瑞的人參與謀反的所作所為和他謀反的證據, 二是父親如何受賄以及相應的證據。


    她當時時間緊迫, 鍾瑞謀反的事她隻來得及匆匆看幾眼, 但關於父親受賄的指證則看得很仔細。


    卷宗上寫,劉家當時要處置白紙坊的一間鋪子,那鋪子原本經營不善,地點也說不上好, 按市價賣不到一百兩, 而鍾瑞的親信卻以兩千兩紋銀的高價收了那鋪子, 以此行賄。


    柳青那時幫母親管賬,在她的印象裏,家裏從未有過兩千兩這種大額的進項。她當時雖然沒有留意過這筆交易,但按規矩,洪敬作為那間鋪子的掌櫃當時必是給她看過賣鋪子的契約並交過賣鋪子所得銀票的。


    事實究竟如何,還要問問當年參與轉讓的洪敬。按她之前和洪敬談妥的, 若她將他女兒洪芳平安帶回來, 他便告訴她關於那間鋪子的真相。


    她之前在成珍樓曾與洪芳有過一麵之緣。洪芳那時因為摔倒在樓梯上, 東西送得遲了些,就被女主人連打帶罵, 看來日子過得很不好。


    她今日按瓊樓那本冊子上所寫的大致住址和戶主名字, 很快就打聽到那戶人家所在。


    然而這家的主人剛好出了門, 柳青從中午等到日頭快落山才把他們等回來。


    門房看她穿得齊整,又聽說她要贖買丫頭,便讓她進了院子。


    她見到洪芳的時候,洪芳正立在廊下,兩隻細長柔軟的手捧著個盛滿了水的小銅盆,似乎是在挨罰了。


    那銅盆裏熱氣直冒,看來裏麵的水還燙著。時值暮春,熱氣一時半刻散不盡,也不知她抱著那滾燙的銅盆站了多久了。


    柳青跑到她麵前,將銅盆拿過來,把水嘩地潑了一地。


    洪芳滿臉的淚痕還未幹,一見銅盆裏的水灑了嚇得嗚嗚哭起來。柳青一邊告訴洪芳她是替她父親來贖她的,一邊抓起她的手腕來檢查。


    兩隻軟綿綿的手又紅又腫,指尖上已經冒出好幾個大泡。


    “疼吧,待會我讓他們給你上藥。”


    柳青心裏後悔,當初她在成珍樓和她偶遇時,就該攔下這個瞧著麵熟的女孩好好問問,不然這女孩也不至於多遭這麽多罪。


    洪芳聽說自己要被贖出去,眼淚很快就止住了。她雙手相互輕輕一碰。


    “不疼,已經麻了。”


    柳青到花廳見了這家的女主人,雖然上次她隻看到過這婦人一角華貴的裙子,但如今一見本人,她便覺得那婦人和她想象的一般無二,刻薄又狡猾。


    柳青讓她們先給洪芳上藥再談價錢,那婦人大概是想著即將到手的銀子,便同意了,讓人即刻去取藥。


    “我們當時買她花了二十兩銀子呢,如今按市價怎麽也得番這個數。” 她伸出一隻手,染了丹蔻的指甲鮮紅如血。


    “一百兩?” 柳青冷笑,“是不是少了點?畢竟從衙門裏贖人可能不止這個數。”


    那婦人手中的倭扇一停。


    “……這話怎麽說的?我們賣個丫頭還賣出官司來了?”


    “你還沒聽說吧,金陵最近破了一起擄拐人口的大案,這孩子也是被那些人牙子拐來賣的,你們本就不該買。你要是還拿不定主意,我就讓人去應天府問問,看看像你們這種情況,把你家爺從衙門裏贖出來,大概要多少兩。”


    柳青一邊說一邊從腰上將刑部腰牌解下來拍到她麵前。


    “那……” 那婦人瞟了幾眼那塊油亮亮的小銅牌,極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那便宜你了,我們吃點虧,就給二十兩吧……可不能再少了。”


    柳青鼻子裏哼了聲,摸出二十兩銀票拍在桌子上,就帶著洪芳走了。


    她原是備了二百兩銀票,但一見這婦人的樣子,連這二十兩都不想給她了。


    她們二人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她們對回金陵的路也不熟,不敢走夜路,便就近找了家客棧留宿,等天亮了再啟程。


    而此時在金陵的王友能已經急得猴撓腮。


    他中午的時候聽說了刑部的消息,京師來的那個沈侍郎說關於瓊樓案他已獲得新的線索和證據,因事關重大,他要在明日上午啟程返京。


    他剛聽說這個消息,一下子從他的加大號官帽椅上彈了起來。


    他倒不是在意什麽案情線索之類的,他擔心的是,沈延走了柳青不也得跟著走?


    可他還想拉著那謫仙般的柳青共度良宵呢。


    如今他芳澤尚未得親近,連那削蔥般的小手都還沒來得及摸上一摸,人就要跑了?


    他即刻讓人備車送他去刑部衙門,結果到了那,梁虎陰陽怪氣地說柳青又請假了。他趕忙又折返到柳青投宿的官驛,也沒找到柳青。


    他後來在沈延的客棧門口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硬著頭皮進去跟夥計打聽,問柳青此時在不在沈延房裏。


    一聽說不在,他心裏既失落又鬆了口氣。一方麵,他對那個高高在上的沈延很是怵頭,另一方麵他又覺得很不公平。


    看沈延瞧柳青的眼神,說不定他跟他懷著同樣的心思呢。他把一個美男子叫到自己屋裏去寫什麽案情陳述,說他沒有旁的心思誰能信。


    王友能垂頭喪氣地回了衙門,覺得這勞什子的差事真沒什麽樂趣,便臨時告了假,乘車回了家。


    “老爺,您回來的正好,家裏來了貴客,是京裏……”


    管家見他正往書房走,便一路小碎步跟上來。


    “去他娘的貴客,京裏來的就了不起啊?整天把著我們柳主事不撒手,柳主事請我喝酒他也攔著。”


    管家一聽他嘴裏不幹淨,嚇得忙湊到他耳邊。


    “不是啊爺,這位真是貴客,是京裏來的……”


    “呦,王大人脾氣大了不少啊,“管家話音未落,從書房裏悠悠地飄出來這麽一句,“快讓爺瞧瞧,誰把你氣著了,爺幫你順氣。”


    王友能聽了,整個身子一僵。


    今兒是什麽日子,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來了。


    他扭過臉來,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擺著口型質問他:“他來了你怎麽不早說?”


    管家哭喪著臉,無聲地答道:“小的這不正要跟您說呢麽。”


    王友能扁了扁嘴,把勒到肚皮上的大帶往下拉了拉,又整了整袍角,才邁進書房。


    他的書案後,有個人大馬金刀地坐在他的加大號圈椅上,一隻腳踩著書案旁的卷缸。一把灑金折扇放在手邊的書案上。


    那人穿了身玄色底繡金大團花紋直裰,頭上用金嵌翠玉冠束發。這麽一身打扮,穿旁人身上未免有些浮誇,但穿在他的身上卻是渾然天成,好似隻有這樣的一身才襯得上他這身貴氣。


    他斜後方還垂手立著一個精壯的男人,手臂頂常人兩個粗,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王友能也不敢打量太久,向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友能給五爺請安。五爺何時來的金陵,友能若是早知道五爺來,自當早早地去恭候您。”


    “別呀,王大人,你公務繁忙,我怎麽好意思麻煩你呢。”


    他雖是王大人王大人地叫著,口氣裏卻是掩不住的居高臨下。


    他也不看王友能,隻回手從身後的博古架上隨意拿了個紫檀雕的南極仙翁,盯著那仙翁的肚臍看。


    “五爺折煞友能了,友能在五爺麵前怎敢稱大人。五爺若有用得著友能的地方,友能肝腦塗地也心甘情願。”


    王友能一向左右逢源,八麵玲瓏,然而遇上麵前這位,他連表忠心的時候都有些局促。


    五爺哈哈笑起來,將南極仙翁往書案上一放。


    “誰要你們肝腦塗地了,爺這回是有公幹,順道來看看你們。你們方才在門外說的什麽事,哪個京師來的跟你搶人了,還有你說的那個姓柳的是誰,說來聽聽,幫爺解解悶。”


    王友能暗罵自己方才嗓門太大,這事竟讓他聽見了。


    “回爺的話,友能就是開個玩笑。之前京師刑部派來兩位主事來南京刑部監察,一個姓梁,一個姓柳。前兩日又來了位刑部侍郎,姓沈的。”


    五爺一聽,裏麵有個刑部姓柳的,即刻將踩在卷缸上的腳收回來,微微坐直了身子。


    “姓柳的,是叫柳青?”


    “……正是。” 王友能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哦,你看上她了?”


    那人半眯著眼睛瞧他。


    王友能差點噎進去一口氣,這問得還真是直接。


    “我知道你喜歡男人,但是她不行。” 五爺也不等他回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 王友能抬頭看他。


    柳青怎麽就不行了?


    “她是爺的人。” 那人坐直了身子,很認真地告訴他。


    “……爺,您什麽時候……”


    王友能心裏生出萬分的悲苦。這位爺什麽時候也喜歡男人了?


    “誒,她怎麽可能請你喝酒呢?她這人……我知道了,她是不是要求你辦事,到底什麽事?” 五爺又道。


    她都沒請他喝過酒呢,怎麽可能看得上王友能。


    “……” 王友能暗暗歎了口氣,五爺這瞧不上他的意思也太明顯了,“可能是友能之前幫他找過人吧。”


    “什麽人,男的女的?”


    “……男的。”


    “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多大歲數?” 她找一個男人做什麽,別再是她相好的。


    王友能隻好走到書案前,從抽屜裏取出洪敬的畫像呈給五爺。


    五爺拿起來看了看,模樣倒不難看,就是歲數大了點,一定不是她相好的。他便覺得沒什麽好探究的了。


    他身後那漢子的目光卻漸漸定在那畫像上。


    “好了,不說這個了,” 五爺一擺手,“最近南京有沒有什麽新鮮事,說來聽聽。”


    王友能心情很不好,隻覺得心累,什麽話都不想說,可是那位爺還等著他給他解悶。


    “……倒也沒什麽。就是那位沈侍郎帶人清剿了本地一間妓院……”


    “哦……叫瓊樓是不是?” 五爺打斷他,“你跟他們有關係嗎?”


    “……友能不敢。不過據友能所知,府尹應當和他們有關係,三法司那邊友能就不清楚了。”


    “嗯……” 五爺搖著扇子想了想,“好事。他們遇上沈君常算他們倒黴了,等他們下去了,讓你做個府尹如何?”


    王友能怔了片刻,旋即向五爺深施一禮,說了一車表決心的話。


    “罷了罷了,” 五爺收了扇子晃了晃,“日後繼續做爺的耳朵就行,旁的還暫時用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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