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東宮本非我所願,無論父親還是殿下皆心知肚明!——怎麽,他們當初逼我一次,如今連你也要一同來逼我麽!”


    說著一滴清淚便自眼中直直墜落,柔弱痛苦的模樣令方獻亭眉頭皺得更緊,歎:“長姐……”


    他與她是一母同胞,又怎真忍心見她備受煎熬?隻是眼下朝中局勢太過複雜,陛下偏愛次子貶抑東宮、如今已有愈演愈烈之勢,方鍾兩黨之爭也由此臻於白熱,如此情形下若太子妃再被拿住把柄,那麽太子事敗幾可成為定局,彼時於方氏亦是傾覆之禍。


    方冉君焉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一聽他開口便知他又要與她說那些大過天的道理——她不是不懂的,隻是實在太過疲憊,已不願再懂了。


    “貽之,我隻是一個女子罷了……”


    她的聲音再次低下去,似乎憤怒早已用盡了,匆匆數年過去不過隻剩下無盡的茫然與蒼涼。


    “你與父親口中的大道高義為何偏偏都要我去擔?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我從來無意求那些顯赫功勳,更不在乎什麽清絕盛譽……父親視‘方’字重於性命,可我隻想過幾天舒懷暢意的日子,從那幾道高牆裏出來……哪怕、哪怕隻有一天……”


    “貽之……”


    “我……就要喘不過氣了……”


    她已淚流滿麵,如脫力一般跪坐在地上,尚未落成的道觀滿地髒汙,將她華貴秀麗的裙裾折騰得不堪入目,她卻渾不在意,隻壓抑又放肆地哭著,絕望質問的樣子與其說是在尋求答複,不如說是在哀求討饒。


    “你便讓我見他一麵……”


    她伸手緊緊拉住方獻亭的袖口。


    “事已至此……隻要一麵……”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多荒謬可笑的話,他卻知道她正一步步將自己和家族都引向絕路,倘若父親在此定會毫不留情地申斥詰責,可他……


    方獻亭微微閉了閉眼,右眼眼尾處那顆小小的痣此刻又顯得優柔起來,或許他終歸是憐憫她的,隻是許多話不可說也不可想,他們終歸都改變不了什麽。


    “姐……”


    他歎了一口氣,輕輕握住方冉君的手試圖把人拉起來,雪後的山陰清遠縹緲,無人的深林倒顯出幾分世外的清淨,那正是一個適宜心軟的時刻,偏偏道觀之外濯纓警示般的嘶鳴驟然落進他耳裏,像在告訴他那一閃而過的輕率念頭是何等荒謬愚妄。


    “……有人來了。”


    他將方冉君護在身後,眼中一閃而過冰冷的殺意。


    第24章


    宋疏妍的馬正在林間橫衝直撞。


    她本不善騎、原先在江南隨著幾位表兄學馬也不過為了強身, 今日未料婁家姐姐的鞭子那般厲害,幾下便讓她和二姐姐的馬受驚疾走;她無力控馬,隻可勉強緊拽韁繩不至於摔下馬背, 疾行間驪山臘月的寒風便如刀鋒割過她的臉頰,劇烈的顛簸更幾乎要讓人散了架。


    幾位同行的姐姐大抵也沒料到會鬧出這種事, 婁桐鹿也不追了、一路趕著要來救她, 隻是驚馬狂奔非同一般、跑出幾裏也不見消停,後來更衝出二圍之地的木柵悶頭向林深處而去,後頭追著的女眷分明已聽得狼嚎之聲,便連忙將婁桐扯住了, 道:“再向前去便是五圍之地, 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可怎麽是好?你且莫追, 去尋你家哥哥過來救人才是正理——”


    這些瑣言碎語宋疏妍早已聽不見了,身下坐騎聽到狼嚎越發驚悸難平狂性大發, 她幾要拽不住韁繩, 細嫩的掌心更被勒出道道血痕,比疼痛更強烈的卻是入骨的恐懼,原來死生大事竟是如此兒戲, 一時不慎便要撞入窮巷。


    她已有些絕望,心知家中隨行的仆役必然已先去救了二姐姐, 自己身後空無一人, 縱然就這麽輕飄飄地死了也無人在意——外祖母呢?她自會為她一哭,大抵也是這世上最真心念著她的人了……


    恍惚之時寒風又起,耳中再聞驚馬哀叫,它不知何故於狂奔中驟停、前蹄高高揚起, 巨大的衝力令她措手不及,眨眼間便被狠狠摔下了馬背——


    她的一生中曾有過很多次這樣的時刻。


    於眾矢所向處孤立, 於狂瀾既倒間靜觀,回回都是險象環生命在旦夕,卻總有一人在千鈞一發之際伸手接住她,來如風雨、去似微塵,免她憂苦、目窕心與。


    ……那便是第二次。


    她墜進一個寬厚溫熱的懷抱,驚馬的哀啼似乎一刹那便離得遠了,抬目之時撞進一雙鷙鳥般的眼,她隻見他右眼下那顆漂亮的黑痣像眼淚般優柔又多情。


    ……方獻亭。


    一顆心狂亂地跳動,耳畔風聲亦呼嘯不止,她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否是一場幻夢,竟會在她從未寄望之時倏然而至。


    “四小姐。”


    他已在叫她,聲音就落在她耳邊,她的神思卻還有些飄渺,直直地看著他發愣。


    “受傷了?”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來,聲音低沉有力。


    這光景實在有些熟悉,便與他們月前在商州官道上初遇時如出一轍,被寒風吹到僵冷的身體已不能動彈,她感到自己的口舌也跟著變得不靈便,隻含糊答了一句:“……沒、沒有。”


    他沒說什麽,眼卻微微垂下掃過她血跡斑斑的手心,下一刻她便聽到玉帛碎裂之聲,是他隨手扯下了自己衣角的布條。


    “傷處還需做些處置,”他神情淡淡的,語氣安穩守禮,“請四小姐稍坐。”


    深林之中寒氣逼人,她方才驚魂未定尚且不覺,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竟還被眼前的男子半環在懷裏,他有力的手正扶在她腰上,若非如此她定早已跌坐在地。


    “有勞世子……”


    她低低應著,心跳變得更亂,原本要從人家懷裏退出來,可實際一離開那點支撐便腿軟得又要摔倒;他皺了皺眉,眼疾手快地重新將人扶住,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告了一聲罪、隨即便打橫將自己抱了起來,行雲流水毫不費力。


    她一直知道他是武官,此刻被人抱在懷裏才越發感到他的高大有力,將要及笄的少女殊色初露,原本蒼白已極的臉頰已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緋色,便如枝頭含苞待放的冷蕊一般引人遐思。


    他卻並未多看,隻避著目光將她抱到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稍坐,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已俯下身子半蹲在她麵前了。


    “手。”


    他對她示意。


    眾人皆道晉國公世子風骨清正,今日兩兩相對才知所謂“青霜玉樓”“瓊英雪風”的傳言不虛,宋疏妍默默看他一眼,慢慢將右手遞到他手上,他的掌心寬大又溫熱,一手接住她一手又極嫻熟地用布條在傷口處擦拭血跡,速度很快、力道卻不甚得當,她疼得臉色發白,但也忍著一聲不吭。


    “六圍之地異常凶險,冬狩首日素來無人出入,”他卻當先開了口,低垂的眼睛並不看她,聲音十分冷清,“四小姐又是因何涉險?”


    這話問得宋疏妍一愣。


    她生來際遇艱難,平生最懂察言觀色,雖則同這位世子不過隻有幾麵之緣,卻照舊能感到他眼下的語氣與平素頗有幾分不同——似乎更威嚴一些,也似乎更冷厲一些。


    她暗暗提起一口氣,即便剛經曆過生死之危也還是逼著自己盡快平穩心緒,仔細地答:“本是同二姐姐一道在外圍打兔子,可惜騎藝不精拖了他人後腿,婁家姐姐有心相幫、抽了馬幾鞭子,不想馬卻受了驚,一路跑進林深處來了……”


    這話答得老實、字字句句皆是可考,與此同時她的眼風又暗暗向四周掃去,終在他身後幾十丈處遠遠看見一座未成的道觀,心中莫名一緊,已隱隱感到一絲不安。


    他應了一聲、沒再問別的,空曠的深林一時隻有寒風簌簌之聲,片刻之前此起彼伏的狼嚎竟也再聽不見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按理本應反問一句“世子為何也出現在此地”,可直覺卻告訴她絕不可這樣開口,於是索性也一言不發,隻默默看著他為她包紮傷口。


    他卻偏偏在此刻倏然抬頭,銳利的眼撞上她的,她尚未及將眼底的猜疑收拾幹淨,那一刻已感到被他看穿;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他越發冷清的聲音卻還是一一落進耳裏,說:“我與子邱頗為相熟,他曾說家中幼妹最是聰敏懂事,隻不知四小姐是否知曉何為真正的‘聰敏’。”


    她心一跳,自然聽出他言語間的震懾之意,忌憚之餘對這位世子孤身至此的猜測卻又變得更多——他是來見什麽人的麽?驪山冬狩眾目睽睽,卻偏偏要在這無人處密會,想來其中牽涉的緣由必然深重,一旦揭破便會扯出紛爭無數……


    ——那麽她呢?


    若他以為她撞破了什麽……會殺了她麽?


    驚悸之感陡然加重,那一刻她才曉得眼前這個人同那夜為她抬起車轅、改日又贈她以春山繪屏的男子並不是同一個,他是天子近臣東宮嫡係、身上牽扯著無數並不為她所知的天大幹係,她絕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則此刻便要墜下淵底。


    “二哥哥就隻同世子說了這些麽?”


    她斟酌著回答,在寒風蕭索中勉力直視他的眼睛。


    “……我還自幼寡言少語,更無緣久留於長安,開歲之後便要回江南去了。”


    話說得體麵平靜、像是無所畏懼,可其實他已感到她放在自己掌心的小手正在微微發抖——宋二的確有個機敏過人的妹妹,而且……頗懂分寸。


    他又審視她片刻,少頃方才移開目光,她立時感到肩上一鬆,後背不知何時已出了一層冷汗,恰此時他已將她右手的傷口包紮妥當,最後打了一個利落的結——那一下的力道最重,她終是沒忍住、疼得叫了一聲,眼眶也微微紅了。


    不是有什麽情緒……就是單純疼哭了……


    他卻未料她會有如此反應,也的確不是存心要欺負一個女孩兒,隻是他自幼隨父親在軍中摸爬滾打、身旁往來的盡是些孔武粗鄙的軍漢,方才其實已刻意放輕了力道,卻不想還是……


    她卻以為對方這又是在威脅她,暗道近來所發之事竟是樁樁件件都不湊巧——誰說不是呢?甚至就連前幾日她在葳蕤堂上被罰的那一頓跪也是因這位世子而起,今日更糟,被一匹受驚的瘋馬折騰掉半條命不說、好容易死裏逃生又被他這般恫疑虛喝,也不知是犯了什麽太歲。


    如此一想無奈更甚,可又不敢再落什麽淚——她都知曉的,世上除了外祖父母再也無人會給自己庇佑,即便疼她如二哥也不能當真護她周全——倘若今日她在這深林裏惹了眼前這位世子不快、被他一劍殺了,二哥會為她申辯不平、為她討回公道麽?


    父親呢?


    繼母呢?


    ——誰會呢?


    乏人愛憐的孩子總要少些眼淚,便是有了什麽委屈也要自己仔細忍著,此刻她便不吭聲了,低垂著眉目自己用手背擦擦眼睛,立刻什麽眼淚都沒了。


    他都看到了,眼前又掠過前些日子在浮璧閣的光景,那時這位四小姐也是一般低眉斂目,在她活潑的二姐姐身邊安靜得像個漂亮的假人;明明經過那些鑲貝母飾珠翠的漆屏時也曾流連側目,可最終還是要買一張最低廉素淨的繪屏,他便知曉她在宋府的日子過得殊為不易,小小年紀便磨出了一副克己善忍的好心性。


    子邱多疼她幾分……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輕咳一聲放開她的右手,等再執起左手時力道便放得更柔,她卻依然垂著眼睛不肯看他,眼角的微紅像淡淡的花色,不知是在怕他還是在記恨他;而實際她還在等著他更厲害的下馬威,卻沒想到後麵再未出什麽事,他處置好她的傷口後即回身吹了一聲指哨,過不多時便聞馬蹄飛揚之聲,是他的坐騎濯纓自林深處奔來。


    “此地凶險,四小姐不宜久留,”他已重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我且送你回獵場,此後再由你家中人為你請宮中醫官診治。”


    說完,又低頭看向她,問:“還能騎馬麽?”


    她還坐在石頭上腿軟得站不起來,一聽他這樣問就又沉默了,一旁的濯纓威風凜凜,比方才那匹險些把她折騰死的棕馬還要高大許多,她其實十分畏懼,但還是一邊艱難地扶著石頭試圖站起來一邊答:“……能。”


    他看她一眼,暗暗歎了一口氣,下一刻她便感到他又走近了,低沉的聲音比方才稍暖些,說:“我扶小姐上馬。”


    這語氣便同過去有些像了,實則比起“青霜雪風”一般的凜冽、她還是更喜融融的“紅泥火爐”,隻是今日既見識了這位世子冷厲肅殺的冰山一角,便也不再指望能湊到近前沾到幾分暖——幸而本就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要輕輕放下也不是多難的事。


    她半低著頭對他道謝,被抱上馬時更有些不自在,濯纓的脾氣卻比她還別扭、像是十分不滿被方獻亭以外的人騎在背上,她還沒坐穩它就煩躁地原地踱步、頭一直甩來甩去像要把她摔下去;她嚇得趕緊抓住韁繩,掌心剛被包紮好的傷口便又殷出血跡,還未上馬的方獻亭見狀皺著眉不輕不重在濯纓臉上拍了一下,它立刻便不亂動了,隻是還一直煩躁地打鼻響,像是在鬧小脾氣。


    他歎了口氣翻身上馬,從她身後半環著她,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從她手中接過韁繩,又在她耳後說:“……抱歉。”


    這是在替個畜牲跟她道歉?


    倒不必了,可不如他方才在她傷口上打結來得疼呢。


    “世子客氣。”


    她的聲音也涼了下去,麵無表情地同他說了句客氣話。


    他似頓了一下,終歸沒再說別的,掉轉馬頭向深林外圍而去,馭馬之術果然比她高明得多,一路巨樹林立也不曾磕碰,甚至都沒讓低矮的樹枝刮壞她本已狼狽散亂的鬢發。


    她的腦子則還在轉,猜測此刻他或許已沒有要殺她的念頭——依她的揣度,眼下聲名煊赫的潁川方氏在朝中麵臨的情勢也未必就是多麽順遂,今日觀台之上陛下當眾下了東宮臉麵、算是將廢嫡立庶的架勢擺了個十足十,方氏既為太子一黨自然難免要拂逆聖意與天子作對,長此以往必然會引得雷霆落下,甚至說不準……一切都已經離得不遠。


    所以近來方氏子弟才頻頻對宋氏示好,本質是拉攏她父兄為東宮正統效力,她既姓宋、他便不能輕易斷她的生死,甚至要將她好生送回去,以此換得她父親的感激。


    她心中一笑,多少感到幾分酸辛,既覺得這個此刻在身後環著自己的男子實際離自己很遠,又覺得自己與家族之間的關係委實有幾分可笑——明明彼此無甚幹係,可某些時候又偏偏緊緊綁在一起。


    正飄飄渺渺神遊天外,忽而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濯纓揚蹄而立長聲嘶鳴,突發的變故令她立刻又要仰身墜下馬去,可這回在她身後的是他,巍峻的男子一手持韁一手緊緊摟住她的腰,剛勁的力道令人微微疼痛又稍稍安心。


    “怎、怎麽了……?”


    她驚魂不定,在濯纓立穩之後匆忙回頭看他,彼時對方離她極近,寬厚的胸膛就緊貼著她的背,英俊的側臉宛若刀刻斧鑿般深邃,那雙鷙鳥般的眼睛卻並未看向她,右眼下多情的黑痣也驟然顯得危險了。


    她心猛地一跳,順著他的目光扭頭向林深處看去,卻見巨樹掩映之下有一頭牙口森森的白虎正目露凶光步步向他們逼近。


    虎……


    宋疏妍一個自幼養在江南的閨閣貴女,哪裏見過此等凶悍可怖的場麵?便是性情再淡泊也免不了要被駭得臉色煞白,又想莫怪方才的狼嚎之聲漸漸遁去了、原是群狼也不敢進犯這猛虎獨踞的六圍之地。


    它身型碩大,粗壯的四肢顯得力量驚人,此刻窄小的瞳仁正一動不動地鎖在他們身上,隱然泛著幽幽的綠光;宋疏妍已寒毛倒豎,渾身像被抽掉骨頭一般軟,腰間那人的手就是唯一的倚仗,堅如磐石定若岩鬆。


    “不要動。”


    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低沉平穩又輕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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