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貽之。”


    第63章


    次日一早宋二公子果真去喬府接妹妹了。


    出門時猶豫片刻, 想著還是不應再去攪擾三哥,畢竟對方與妹妹不甚相熟,前一回能陪著出去已是給足自己麵子, 再去纏人就著實要算失禮;孰料剛過園子便正巧與對方照麵,他看他一眼, 卻是主動問起:“去接你妹妹?”


    他應了一聲, 隻當那是尋常客套寒暄,下一刻卻又見對方點了點頭,說:“那便同去吧。”


    ……嗯?


    一個“同”字意味微妙,令人心裏莫名“咯噔”一下, 宋明真微微一愣, 慢一拍才應了一聲“好”。


    妹妹出來時也有些古怪。


    自然她一貫是漂亮的, 那幾日卻漂亮得有些過了頭,便是他一個心粗的男子都能瞧出是精心打扮過了, 甚至還往那張本就很美的小臉兒上搽了胭脂;出門第一眼不瞧他這個親哥哥、反倒先朝三哥看過去, 然後刻意扭回頭來叫一聲“二哥哥”,再奇奇怪怪地轉過去叫“三哥”,也不知是不是胭脂搽得太多, 耳朵根都是紅的。


    ……上了街就更怪。


    妹妹走在中間,他和三哥皆落後半步陪著, 半途遇上好看好玩的東西她總會回頭對三哥笑一下, 後者也是怪得很,平時那麽冷清疏遠的一個人,看著妹妹的眼神卻總分明……


    他尚未想好該如何形容,妹妹已被一個賣文房四寶的店家纏住了, 說有一塊上好的徽州龍尾硯請她瞧瞧;她素愛丹青,相看起筆墨紙硯總是格外有興致, 那方歙硯雕飾光潔,據說澀不留筆滑不拒墨,一方便價值數十金。


    她被嚇了一跳,連忙將東西放下不敢再碰,宋二公子還沒回神,方獻亭卻已召了在不遠處護衛的臨澤過來付賬,這可真讓他吃了一驚,連忙攔著說:“三哥不必如此破費,這賬合該是我付——”


    開玩笑……這又不是當初在長安西市的三五貫錢,數十金這樣大的數目,怎麽好再讓外人代付?


    “子邱……”


    誰知三哥卻歎了一口氣,看向他的眼神是欲言又止,一頓後又道:“她喜歡的東西……如今還是我付更為恰當。”


    這一句已無異於攤牌,盡管昨日在玉皇山時宋疏妍已與方獻亭約好今日會同二哥講個明白、可真等事到臨頭卻又難免膽怯退縮,此時趁二哥尚雲裏霧裏似懂非懂便連忙把話截斷,推拒道:“這個硯我不要了,你們都不要付了……”


    彼時宋二公子思緒亂成一團、實在無暇去管自家妹妹說了什麽,也就方獻亭低頭看向她,挑眉問:“為什麽不要?”


    頓一頓,重新將那方硯拿起,又溫聲問她:“不是很喜歡麽?”


    他似乎頗執著於問她喜不喜歡某樣東西,那日送玉梳時也是一般無二,應是十分不願見她隱忍違心;她自十分動容,被人體貼愛護的感覺美妙到難以言喻,一旁看著的宋二公子至此卻終於回過了味,一會兒看看自家妹妹一會兒又看看他三哥,臉上隻剩“瞠目結舌”四個大字。


    “你,你們……”


    他口舌打結,平生頭一回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


    直到用午膳時都遲遲沒緩過勁兒。


    恍恍惚惚地跟著另外兩人一路走,進酒樓時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宋疏妍看他神情那般奇怪心裏不禁也感到一陣忐忑,更不妙的是入雅間前臨澤又上前低聲在方獻亭耳邊說了句什麽,他聽後神色陡然一肅,眉頭也立刻皺緊了。


    這是……


    她心裏一揪,顧不得二哥還在一旁便向他走近了一步,同樣微蹙的眉透出不安與憂慮,問他:“……可是出了什麽事?”


    方獻亭低頭看她一眼,神情顯得十分克製,先說了一聲“無事”,沉吟片刻後又道:“我恐要先走一步,晚些再去尋你。”


    打從至錢塘起他已寸步不離地在她身邊陪了三日,柔情蜜意令人忘形、以至於她幾乎都要忘了過去想見眼前這人一麵是何等不易;此刻這些剛剛露尖的忙碌也令她惶恐,不知何故竟荒唐到不想放他走,隻是理智尚未消散,嘴上便隻能說:“好……那,那我等你。”


    他對她點了點頭、眼底大約也有些歉疚,隨後又抬頭去看宋明真,後者已然回神,此時見方獻亭麵露正色也不敢大意,又聽對方囑咐道:“那你且好生照看她一日,早些把人送回去。”


    或許是因平素對三哥太過信服,當時宋明真聽了這話沒怎麽思慮便果斷點了頭,等人走後才忽然反應過來——這本來就是他的妹妹啊,哪有被一個外人反過來叮囑的道理?


    宋二公子十分不忿,正好拉著妹妹進了雅間坐定,一落座便自灌了一杯涼茶,接著便咄咄逼問:“你且與我好生說明白,你與三哥……當真……”


    宋疏妍原本很為如何同自家二哥交代擔憂,如今方獻亭一走她心裏卻再裝不下別的了,人坐在雅間裏動不得,一雙眼睛卻巴巴地望向樓下窗外,直等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才默默收回,神情已顯出幾分寥落了。


    “嗯……”她半垂著眼睛點了點頭,“當真吧……”


    這般潦草敷衍失魂落魄的模樣實在看得宋二公子無言以對,想不通自己那個一貫處事淡然行止有節的妹妹怎麽竟會變成這般模樣,一歎之後又追問:“這是何時的事?是到錢塘才發生的?還是在金陵就有了?”


    頓一頓,神情更驚恐:“難道在長安就……”


    “自然不是,”聽到這宋疏妍也終於回了神,又為二哥過分大膽的猜想紅了臉,“前幾日才定的……就,初一那天……”


    她說得含糊,宋明真卻都一一聽清了,仔細一想可不正是中和節那日,大約自己前腳剛送墜兒去尋了醫館他二人後腳便暗渡了陳倉——這,這可真是……


    他抬手扶額,腦子裏還是一團漿糊,怎麽也不敢相信三哥竟會同自家四妹妹生出情意,靜了一會兒又問:“那三哥具體是如何同你說的?是娶你為妻?還是……”


    宋二公子雖說一貫對方獻亭十分敬服,可事涉妹妹終身、卻也不得不多警惕幾分——誠然在自己眼中四妹妹秀外慧中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可三哥畢竟還是潁川方氏之後、如今還成了一宗之主,要做他的正妻委實……


    “他允諾會迎娶我做正妻,”宋疏妍深知哥哥所慮,此刻作答既是感激又是歡喜,“方夫人我也見過了,說再等幾日便會去喬家見我外祖母把此事定下……”


    聽到這裏宋明真才長舒一口氣、總算擱下了要眼見妹妹為妾的憂思,安心過後又連連點頭,說:“好,好,這便好……”


    大抵是心情起伏太過跌宕,他口幹舌燥地又喝了滿滿一杯新茶,坐在原地卻是越琢磨越不可思議,側首看向妹妹時又慨歎:“我過去總擔心主母刁難會令你姻緣不順,誰曉得到頭來竟是要嫁給三哥……”


    宋疏妍自己又哪料想得到?實際至今也仍有些難以置信,聽了二哥的話一並感慨一歎,又笑著問:“怎麽,二哥哥是覺得我配不上他了?”


    宋明真聽言揚眉,笑著接了一句“怎會”,嘴上先是吹捧了一番妹妹的風姿教養學識氣度,心中卻又隱隱存下另一番顧慮——三哥品行卓然自非背信棄義寡廉鮮恥之輩,隻是方才若他聽得不錯,臨澤同他說的似乎是……


    他微微皺起眉頭,目光隱隱投向西北,長安那座幽深威嚴的皇城恍惚間已浮於眼前,其後錯綜糾纏的紛爭患難正似張開血口的巨獸,仿佛隻要一個眨眼……便會將無數人就此拖進無底的深淵。


    那天宋疏妍很早就被宋二公子送回了喬府,在房中惴惴不安地等到深夜,卻仍遲遲未能等到方獻亭的消息。


    她本不是那麽不經事的人,那日卻不知何故總定不下心,原來老人常說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是如此真切,不過區區三日她便習慣了有他陪伴的甜蜜,如今再要孤身一人便感到度日如年難以為繼了。


    墜兒自能瞧出她的煎熬,苦勸多時無果後更拖著一條還未養好的傷腿一蹦一蹦地跳出去等消息,戌時前後總算回了,說片刻前方侯身邊的臨澤來過,代侯爺傳一句話。


    隻這麽一聲便讓宋疏妍又活了過來,著急地從坐床上站起,她緊緊抓著墜兒的手問:“他說什麽?……三哥來了麽?”


    “沒、沒來……”


    墜兒搖了搖頭,眼睜睜看著她家小姐那雙美麗的杏目微微黯淡了下去。


    “他說方侯另有要事要處置、如今已出了錢塘,但他請小姐放心,說等初五表公子的婚事一過便會與方夫人一同登門,絕不會失約……”


    初五過後……


    今日才是初三……他的意思,是初四初五一連兩日都不會來見她了麽?


    宋疏妍手心泛起一陣涼意,盡管深知對方必是被一些極要緊的大事絆住了、心中的無力張皇之感卻還是變得越來越重——他甚至已不在錢塘,而她不僅不知道他在哪裏、甚至連該如何探知他的去向都不知道……


    心忽而空了一塊,短短三日帶來的變動大到她自己都無法想象,不知何時原本很透徹通透的人已變得如此患得患失錙銖必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泊之心似乎也早已被拋到了腦後。


    ——我好像真的已經不能失去你了。


    你……可以早些回到我身邊麽?


    第64章


    ……他並沒有回來。


    初四一整日沒有消息, 初五又到了表兄大婚之日,宋疏妍亦被困在喬府出不得門,倏然間便像是與他隔得遠了。


    家裏一片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偌大的紅喜字貼得到處都是,府內上下早已隨著新郎官出去催妝過障車, 獨她一個提不起勁悵然若失;新婦來時她一同去迎, 遠遠便瞧見新嫂嫂一身鳳冠霞帔紅得像火,表兄滿麵紅光喜不自勝,連一貫臉冷的舅母都笑得十分開懷,家裏的孩子簇擁著到處去撒糖豆紅棗, 確比過年還要熱鬧上幾分。


    她看得有些出神, 不知何故眼前卻又出現了方獻亭的樣子, 那個一身嫁衣以扇遮麵的女子也成了自己;他會輕輕牽著她踩席入門,說不準還會因她裙裾繁瑣而一路小心相護防備她摔倒, 那雙穩健溫熱的手會一路虛環在她的後腰, 隻在與她一同拜天地父母時短暫移開片刻。


    ——他們會在哪裏成婚呢?


    潁川?還是長安?


    中原之地氣象浩大,方氏又是當世名門之首,不知是否禮儀繁瑣婚嫁莊嚴?——可會同江南一般結青廬?那般顯赫的門庭……應當還要撒賬錢吧?


    此後呢?


    她便成了他的妻, 將日日夜夜與他廝守……他們會一同用膳,一同就寢, 春日一同賞花踏青, 冬日一同觀雪對飲,即便他終日為公事忙碌也不要緊,她會耐心等著他,深夜陪他一同點燈, 清晨再懶洋洋地從他懷中醒來。


    她想得越來越遠越來越細,心底對那個男子的思念亦一並變得愈發熾烈, 原來情愛之事竟是如此跌宕磨人,順心遂願便如登極樂,一事未成又如墮深淵。


    你到底何時才會來見我?


    我已悄悄……在心底與你過一生了。


    初五的夜最是難熬。


    按照約定他明日便該登門來見她外祖母,盡管他已承諾自己不會失約,她卻仍難免擔憂會出什麽意外;一夜無眠後好容易等到天亮,辰時過半才終於有門房來傳話,說有客人攜禮登門拜訪,她急急出去一看,見是薑氏來了。


    “夫人——”


    她歡喜已極,莫名竟有種劫後餘生之感,對方見了她也是眉眼含笑,一邊隨她邁進喬府大門一邊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臉兒,擔憂道:“瞧著臉色有些不好,可是身子有什麽不適?”


    她有些尷尬、也不便說自己昨夜是如何輾轉反側,嘴上謝過夫人掛念、眼睛卻已在她身後左左右右地尋覓起來,薑氏自知曉她在找誰,當時神情也有些歉疚,又同她說:“貽之公事未了、今日怕是趕不及回來,但這求娶之事原本也輪不著他一個男子,便且都由我代勞可好?”


    自然都是好的,宋疏妍更無一絲不滿足,隻是相思磨人未能窮盡,心裏終歸還是失落;幸而她掩飾的本領頗為高明,一聽薑氏說完便對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隨即仔細扶著對方向外祖母的良景堂走去,引得一路上遇見的許多仆役紛紛驚詫張望。


    而即便是經多見廣老成持重的喬老太太也難免要為潁川方氏主母親自造訪一事感到惶恐。


    喬氏雖是錢塘富戶,可終究並非官宦世家,當初女兒與金陵宋氏結親尚被人說是攀龍附鳳祖墳冒煙,如今對上潁川方氏便更是自慚形穢難以應對;她的消息也是靈通的,早聽聞最近城中來了幾位自中原南下的貴客,更知曉自家外孫女往外跑得勤、同行的除了她那個金陵來的二哥哥還另有一位品貌不凡的公子,隻是實在想不到對方竟就是聲名赫赫的潁川侯,而他的母親甚至還要親自登門來求娶她的心肝兒。


    “說來實在慚愧,”薑氏禮儀周全,談笑間總令人如沐春風,“我本欲早些登門拜訪,隻是聽聞府上近來另有喜事要辦,恐貿然打攪給人增憂,卻一路耽擱到此了。”


    她客氣得令人不安,而實則身為庶民的喬老太太見了她這等身有誥命的夫人理當還要行拜禮,她卻推辭不受,更懇切道:“我在老夫人麵前本是晚輩,怎可忝顏受此大禮?何況此來本為求娶疏妍為我家新婦,若得應允,往後更與喬氏是一家了。”


    她開誠布公說得十分坦誠,喬老太太聽了卻難免更是吃驚——“求娶為新婦”,莫非……


    “這……”喬老太太也難得口訥了,“夫人的意思是……”


    薑氏側首看了宋疏妍一眼,神情越發柔和幾分,說:“疏妍蘭心蕙質淑賢雅韻,令我那獨子傾慕已久,隻盼老夫人憫其一片真心,能允疏妍嫁入方氏為貽之之妻。”


    “妻”字一出滿堂皆驚,不單是喬老太太、便是良景堂上一幹伺候的丫頭婆子都是目瞪口呆麵麵相覷,獨墜兒一個頭昂得最高,仿佛胸前掛著什麽極大的功勳;喬老太太側首看了眼貼在自己身邊坐著的外孫女,見她麵色緋紅神情躲閃、便知其已與那位侯爺私定終身,一時心中千回百轉,更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今日既是誠心求娶,許多話便都該仔仔細細說個明白,”薑氏又繼續道,語氣稍沉重了些,“去歲長安之亂老夫人應也有所耳聞,眼下我兒大孝未過、於禮尚不能行婚娶之事,是以此來欲先將兩個孩子的婚事定下,待兩年之後再三媒六聘廣邀賓朋迎疏妍進門。”


    話至此處她大約已有些愧疚、神情更顯出幾分為難,點頭示意身後幾個婢女捧著若幹錦盒上前,隨後才又道:“我知疏妍知書達理金尊玉貴、亦是老夫人與宋公嗬護多年的掌上明珠,如此慢待實在不妥……隻是自古婚姻易成良緣難覓,她與貽之既是心意相投,若因故不能相守卻未免令人惋惜……我族非輕諾寡信之門,今雖未可下聘、卻欲借幾件薄禮聊表誠心,懇請老夫人收下,以成此姻親之好……”


    錦盒一一打開,皆是束帛加琮貴重無比,她話間的禮重與謙卑幾乎讓喬老太太接不住,回頭再看外孫女,一雙漂亮的眼睛早就巴巴盯著自己瞧,哪有半分不願意?


    唉,這……


    喬老太太深深一歎,縱是真想拒絕一時也找不到由頭,斟酌半晌隻好先說了若幹表達感激的場麵話,隨即又道:“疏妍能得夫人如此抬愛自是她的福氣,隻是喬氏畢竟隻是她的母族,要說婚姻大事,還是……”


    薑氏已然會意,深知對方是真心疼愛外孫女、唯恐他們繞過宋氏令這婚約不倫不類不成體統,於是連忙又道:“老夫人於疏妍有養育之恩、自是她最愛重的長輩,我想著該先得了這邊首肯再去同宋公詳議,該有的禮方氏一樣都不會少,還請老夫人放心。”


    這話是說得太過周到了,不單做足了體麵、更將祖孫二人多年來深厚的情誼也一並納入了考量,說得喬老太太心頭發酸眼眶發熱,再看向薑氏時便實在再說不出任何一句推脫的話了。


    “既如此……”


    她已眼含熱淚,或許在那一刻終於也有幾分釋懷,亦感到對早早撒手人寰的女兒有了一番交代。


    “……往後疏妍便要勞煩夫人多多教導關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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