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妍!”


    他一驚,更怕她激動之下割傷自己,她看著他擔憂急切的模樣心中卻隻感到更強烈的忿恨,再下一刻眼前又浮顯衛蘭的影子,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他便容許她去扯他的袖子,那若他們成婚了呢?若——


    撕拉——


    一陣刺耳的聲音忽在高大的殿宇內響起,竟是她用劍生生割斷了他紫袍的袖子,方獻亭一怔,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被割壞的衣袖、半晌說不出一個字;她卻隻毫無悔意地將他的劍狠狠摔在地上,華貴繁複的衣袖下手依然還在劇烈地發抖,一無所有的恐懼正密不透風地籠罩著她,告訴她這世上最後一點原本隻屬於她的東西也要離她遠去了。


    “我知道已經過去很久了……”


    暴烈的怒意忽而退卻,狂縱之後湧起的隻有無盡的疲憊與悲涼,她的聲音就像眼淚一樣苦澀,同樣地,也是那麽執拗乖謬冥頑不靈。


    “但我本以為……還可以再久一點的。”


    第121章


    宮宴結束了。


    太後更衣不久便歸, 潁川侯卻不知何故到要散場時才回到禦園,尚未醉酒的官員察覺他的衣服換了,深紫官袍易為一身尋常窄袖武服, 一打聽才知是被個不長眼的宮人灑上了酒,衣服還是中郎將剛從自己值勤宿衛處取的。


    這番解釋固然說得通、卻也有些難以理解之處, 畢竟當時君侯麵沉如水、不快之外更隱隱有種沉鬱之感, 可不像隻被人往身上潑了酒那般簡單;中郎將宋明真的反應也是奇怪,守在太後身側時頻頻看向潁川侯,那神情怎麽瞧都有些惶恐尷尬之意,實在……


    ……有些微妙。


    宋疏妍卻已顧不得旁人這些瑣碎的窺視了。


    宮宴散後獨回扶清殿, 將求見的二哥與幼主統統拒之門外, 甚至內殿侍奉的宮人也都被她趕了出去, 滿頭沉重的珠釵扔得到處都是,妝都顧不得卸便一人悄悄躲進了床幃。


    ……她哭了。


    仔細想想平生也受過不少銼磨, 可令她流過最多眼淚的還是隻有他——她甚至沒想到自己會崩潰到如此地步, 明明早就不指望與他相守、甚至連多看一眼都自知是罪孽,可卻依舊在得知對方婚訊之時如遭萬箭穿心,原來她對他的執迷竟已深到了如此地步。


    可……又如何會不執迷呢?


    一入宮門深似海, 這八年來的日日夜夜於她都是殘酷的幽丨禁,多少次從深夜的夢魘中驚醒、悄無聲息地尖叫並渴望逃離, 最終都隻能依靠對他的懷想止血自愈。


    ——她沒有忘記當初自己是因何入宮的。


    誠然是受家族所困形勢所逼, 可說到底最終的因果還是牽在他身上——錢塘度夢匆匆三日,卻已足夠她當他是自己生死相托的愛人,她思慕他也珍惜他、除此之外更同這世上任何一個被他庇佑的人一樣敬重他、愛戴他,她該在他身後替他扛起千鈞中的一升一鬥, 如此方才不至在百年之後重逢之時愧汗怍人無地自容。


    旁人不會知道那有多難……她不愛權財又厭倦爭鬥,卻要日複一日被扯進這王朝興衰的權謀詭詐之中, 每個獨自挑燈伏案的夜晚她都會想起他,想如果自己再多向前走一步他所麵臨的艱險是否便會少一分,於是歲歲年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哪怕千瘡百痍疲倦不堪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可如今……他要同別人成婚了。


    直到方才瘋到拔劍割斷他衣袖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心,原來即便並未貪求命運能給他們一個結果、卻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真的另擇良配婚娶生子——她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慷慨無私,相反卻苛刻卑劣地企圖將他變作與自己一樣的涸轍之鮒,在狹窄陰暗的角落同她虛妄地相濡以沫,即便幹渴而死也不容有誰先一步逃出生天。


    她驚懼於自己的惡毒,同時又仍害怕即將到來的分離——能做決定的從來都不是她,那個人始終在她這裏來去自由,幾日前將將令她心旌搖曳的甜蜜原來隻是虛無縹緲一場幻夢,她在隱蔽處對他無限的戀慕渴求亦不過就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滾燙的眼淚流出眼眶,打濕枕衾後沒多久便成一片冰冷,高大華美的寢宮空無一人,既像座奢靡的囚牢又像座幽深的墳墓。


    她忽然感到一陣冷。


    還有望不到頭的……徹骨的孤獨。


    與此同時,陰平王府內也是一片燈火通明。


    衛弼一入正堂便怒得摔了下人殷勤遞上的玉杯,活像是在同今夜宮宴上方獻亭隨手打落的酒盞打擂,緊跟在他身後的長子衛麟也不消停,一路滔滔不絕地罵:“好他個方獻亭!竟敢這般戲弄我妹妹!莫非真當我宗室王府怕他區區一個潁川侯府不成!”


    衛蘭失魂落魄地跟在父兄身後,一張精心描畫過的小臉也是難掩蒼白,漂亮的眼睛微微紅腫、顯見是剛在出宮路上哭過的。


    “父親……”


    她低低一喚,悲傷之外又有些許迷茫。


    “君侯他,君侯他為何……”


    她父親其實也不知對方今夜為何突然變卦,難道那日他以為的默認竟是會錯了意?可官場之內人情往來、誰又當真會把話說得那麽明白?彼此留個餘地,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那就是方獻亭不滿他現下提出的條件?還要他再多給些表示?


    衛弼陷入了沉思,一時也不知在對新政的支持之外自己手裏還捏著什麽潁川方氏瞧得上的東西,麵對女兒朦朧的淚眼卻還要作出一副篤定的模樣,寬慰:“蘭兒莫傷心,今日也是父王心急了些,請旨賜婚前還當跟你那未來夫家通個氣才是……”


    彼時衛蘭雖心神紊亂,可聰明的頭腦依舊轉個不停,心說今日君侯推拒背後必有緣由,要麽是她或父王做錯了什麽、要麽就是對方等待的時機尚且未至;除此之外她身為女子的直覺也在頻頻示警,告訴她必有什麽極重要的端倪被疏忽遺漏了,或許是今日她拉扯他衣袖時對方陡然冷漠起來的眼神,或許是他回到禦園時莫名更換掉的衣服……


    她心神不定若有所思,有些東西像是抓住了可又倏然從手心溜走,惶惑之時又聽父親語氣極沉地道:“你且寬心,為父必會要他給你一個說法!”


    巧上加巧,今夜的宋府同樣熱熱鬧鬧無人入眠。


    宋氏三兄弟在正堂上坐了個全,各自的妻妾子女也都小心翼翼在旁候著,甚至連與家族鬧掰、已許久不肯再踏入宋府大門的二公子宋明真也露了麵,緊繃著一張臉坐在自己的生母吳氏身邊。


    “今日宮宴上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宋泊當先壓不住脾氣發作起來,看模樣真是怒發衝冠火冒三丈。


    “文武百官都在看著!裏裏外外那麽多人!你妹妹何敢獨召君侯還讓他換了衣服!便不怕傳出穢亂宮闈的名聲遺臭萬年害人害己麽!”


    一通指責全是衝著宋明真去,大約也知曉如今能同宮裏那位說上話的也隻有這個原先在家中並不得寵的庶子;偏這庶子也同他那幺妹一般悖逆,一聽這話勃然變色,起身冷臉道:“叔父說話可要仔細些,天子之母太後之尊、豈容他人背後妄議?過去既逼她入宮,今日便該以臣禮相待;若還當她是宋家的女兒,當初便該有個做長輩的模樣!”


    疾言厲色分毫不讓,卻仍是抓著那些陳年舊事不放,可見這人得了功名的確便與往昔不同,穿著正四品武官的官服腰杆也是越發的硬了。


    “我不與你一介晚輩做口舌之爭,單隻問你一句,”宋泊冷冷一哼,同樣也是不退分毫,“太後與君侯,是否已……”


    他不說了、像怕髒了自己的嘴,如此嫌憎情態落在宋明真眼裏卻更令他惱恨憤怒,大約他的確比那兩位事主更吃不得苦,事到如今更為他們不甘不平。


    “叔父!”


    他狠狠一拍桌案,動靜之大駭得堂上幾個女眷都不由縮了縮脖子。


    “我乃禦旨所封親勳翊衛羽林中郎將,擒緝辱害天家尊嚴者本是職責所在,爾等若再出言無狀,便莫怪侄兒不念同族情分了!”


    這話說得狠,氣得宋泊臉色漲紅憋出一個重重的“你”字,可惜剛一出口便被安坐主位的兄長沉聲打斷了。


    “……子邱。”


    宋澹忽而開了口,語氣沉悶又略帶倦意,宋明真聞聲抬頭久違地與父親相望,一時也說不清自己對他的惦念多些還是怨怪多些。


    “草木皆兵過猶不及,我與你叔父終歸還是盼你和你妹妹都好……”


    他又繼續說著,耳順之後無論神情還是體態都確然顯得老邁了。


    “她會聽你的話,所以你才要多規勸她——朝堂爭鬥原本凶險,於她一個女子自然更是艱辛……她不能被人抓住這種把柄,否則無論誰都救不了她。”


    點到為止不再多說,想來也自知早與一雙兒女都生了隔閡嫌隙。


    “至於其他人,”他的語氣忽而一肅,陡然銳利起來的目光徐徐在堂上掃視過一周,“合該都仔細管好自己的嘴,不可將太後與君侯當年之事外泄分毫。”


    “否則……以死謝罪。”


    一個“死”字斬金斷玉,直令聞者心頭巨震惶惶不安——可誰又會當他是小題大做?當今太後與君侯之間其實已有諸多破綻,之所以尚未被看破不過是因旁人皆不知他二人曾有一段前緣,此事已牢牢瞞了先帝七年,如今又怎能疏忽大意功虧一簣!


    縮在母親萬氏身邊的宋疏淺尤其不安,總覺得方才父親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些,出神之際她那庶出的二哥已拂袖離去,不馴的模樣惹得叔父大為光火。


    “大哥,看看你養的這一雙好兒女——”


    擾人的吵嚷被夜風卷進背行漸遠的宋明真耳裏。


    “你便繼續如此放縱——如今不止新政,便是整個宋氏也要被她毀了——”


    “我們真是看走了眼——當初便不該將她送進宮去——”


    ……多好笑。


    她又何嚐願意被你們推進那陰森無底的深淵?明明當初從不肯聽她說半個字,如今卻都頤指氣使要她皆如你們所願。


    他替她憎恨也替她不甘,願代她無休無止地去申述過往的委屈、報複吃人的家族,可說到底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有一句話說得是對的——


    ……你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


    疏妍,即便這世上最後一個肯罔顧自身陪你一起孤獨的人也已在今夜步步遠去……你也,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


    第122章


    次日一早淫雨霏霏, 江南孟夏總是這般陰晴不定。


    宋疏妍稱病罷朝一日,天剛亮便打發宮娥將殿中窗扉都推開,自己不施粉黛不飾珠釵、素麵散發靠在窗側看著外頭連成一片的雨幕, 潮濕的水汽氤氳彌漫,晦暗低沉的天空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夕秀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候著, 不一會兒又瞧見朝華手捧一遝奏疏走進了內殿, 她悄悄對她搖頭、心說今日太後可沒心思看這些,偏對方神情為難還是鬥膽近前,躬身在宋疏妍左右喚了一聲:“太後……”


    宋疏妍猶自出神、空洞的目光有些飄忽,朝華抿了抿嘴、繼續硬著頭皮道:“這是中書省方才送來的奏疏, 說是君侯特意叮囑過, 要請太後盡快垂閱……”


    ……“君侯”。


    這兩字像有什麽機巧、每每出現都要顯出幾分不同, 隻是過去總令她心存希望、如今卻隻讓她聽後臉色更沉,當時僅漠漠說了兩個字:“退下。”


    ……就是不看的意思了。


    朝華眼皮一陣跳、手心當即出了一層汗, 雖知自己觸了太後的黴頭, 思及片刻前中書省官員的殷殷叮囑卻還是不得已又開了口,說:“他們催得緊,奴婢恐誤了朝廷軍政大事……還請太後恕罪。”


    軍政……


    宋疏妍眼睫微顫了顫, 略微渙散的神思隨之一凝,或許幽州戰事又有變化, 或許隴右一帶又起兵戈——她真是輕賤的人, 明明已那般憎恨如今被困宮闈的處境,事情一來卻仍忍不住掛慮憂心;朝華最懂得看眼色,一見太後神色鬆動便連忙欠身將手中最頂上那一份奏疏遞過去,宋疏妍微微麻痹的手感到一陣沉重, 仿佛那不是一疊輕飄飄的紙而是什麽百斤重的石頭瓦礫。


    “竊臣鴻久守廣府驅馳六載,先帝崩時未嚐蒙召奔喪, 今……”


    冗長的文書曲曲折折,粗翻去竟見有十數頁之多,卻並非是什麽江北來的軍報,而是嶺南節度使施鴻呈送的奏表。


    開篇花了大力氣悼念先帝問候幼主、繼而大大讚頌了一番太後垂簾的巾幗氣魄,此後數頁鋪陳無數、又是在講近年在廣府多次與南方部族交戰的辛酸艱難,最後筆鋒一轉切入正題,稱深知天下久戰朝廷疲敝、難供幾方重鎮軍費所需,懇請太後與陛下準許各方節度自籌糧餉為國分憂。


    “自籌糧餉”……


    宋疏妍的眼神倏然一深。


    自鍾氏公然擁立逆王叛亂後、十方節度惟餘其七,這施鴻便是嶺南五府之總,身在廣府領兵二萬八千餘,是大周防禦綏靖境內各少數族的首要屏障。太清以來國庫空虛,每歲為各方節度下撥軍餉確是一件頭痛之事,戶部年年焦頭爛額拆東補西、想盡辦法也難湊足數目,不得已隻好這邊欠一點那邊削一點,勉勉強強過日子。隻是長此以往各藩鎮也是難做,軍餉不足便要延緩軍械馬匹迭代,據說如今朔方軍械庫裏的長矛還是令和年間製的,木製的長柄被蟲蛀了、士兵一握便是滿手的碎屑。


    宋疏妍也知道他們日子難過,如今施行新政正是為了充盈國庫填補軍需,隻是開源之計非朝夕之功,許宗堯他們下到州縣、總也要過上那麽一年半載才能做出政績,錢不是說有就有的,需得耐下性子仔細經營。


    各方節度自籌糧餉其實也是一種辦法,一來大大減輕了朝廷財政上的壓力,二來也能及時解決各重鎮糧餉短缺的問題、維護邊境安全,隻是……


    宋疏妍眯了眯眼,將施鴻的奏疏丟開又從朝華手中另取一份,低頭一看才見是劍南節度使杜澤勳遞來的,所求之事竟與施鴻如出一轍“不謀而合”。


    這……


    她神情更冷幾分,心頭又隱約劃過一抹不安之感,一夜未眠的身體格外疲倦僵硬,可卻還是微微坐直沉聲對左右道:“為孤梳洗更衣。”


    “……召五輔入鳳陽殿議事。”


    寅時末刻宮中便有內侍通報今日罷朝,府宅離台城近的官員早都紛紛回去補了個回籠覺,陰平王卻剛一踏進家門便被傳進宮中議事,匆忙惱怒之餘卻見方獻亭已好整以暇等在鳳陽殿前,像早料到那宋氏女會傳召。


    王穆親自候在鳳陽殿前,見五輔都到了便躬身引他們進門,幼主並不在,今日隻有太後獨坐禦案之後,上了妝的臉猶可看出幾分蒼白,那時方獻亭隱約向她投去一瞥,而她恍若未覺並未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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