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頭看著他笑,其實也分不清眼前的他是真是假,挑眉的情態帶著醉意,她也不在乎他如何看了。


    “你是來同我討它的麽……?”


    她衝他晃一晃手裏明黃的禦旨,神情有種難以描摹的天真。


    “我就快寫好了……你,你再等一等……”


    說著便又低頭匆匆去寫,看似醉得一塌糊塗可其實心底亮如明鏡——她什麽都知道的,知道朝野上下的陰謀詭鬥,知道那個女子今夜曾登過他的府門,知道方氏一族裏外的思量,也知道最終……他心底的取舍。


    她寫得很快,好像生怕自己後悔、又好像隻是怕他催促,微亂的筆法透著怯懦、下一刻手腕卻終是被他緊緊扣住了。


    刷——


    手中的筆猛地一歪,長長的墨跡將整塊絹布損毀得不堪入目。


    “宋疏妍……”


    他低沉的聲音就在耳畔,陌生的稱呼有種較往日不同的深重嚴厲,好像壓著滔天的怒火、又好像隻是純粹感到苦痛;她分辨不清,隻感到他的手很燙,那麽用力地抓著她的手腕,令她在酩酊中也感到一陣撕心的疼。


    “……你喜歡麽?”


    他不是沒章法的人,當時那一問卻突兀得教人未明所以,難為她竟還是聽懂了,十年一夢並非無痕,他們之間總有那麽些許不足為外人道的牽引勾連。


    ——那是一些瑣碎的往事。


    長安西市匆匆一麵,他在二哥囊中羞澀時代為解圍,繪屏之上春山如許,他第一次看穿她的隱忍窘迫,說:“四小姐可以再挑挑,選個喜歡的。”


    後來就是在錢塘,二月初一晴川曆曆,長街喧鬧行人如織,他親手為她選出那對寓意頗深的白玉梳,低眉凝視她的眼神似有含蓄的鍾情,問:“這個……你喜歡麽?”


    最後一次便帶幾分玩笑,是同二哥一起陪她在街上遊逛,數十金的歙硯隻因她多看一眼便要買下,她搖頭推拒,他卻反問:“為什麽不要?——不是很喜歡麽?”


    她回回都啞然,大約從未想過自己的喜惡也會被人在意,好像她很重要,好像她也可以直言不諱袒露真心。


    現在他又問了——


    宋疏妍……你喜歡麽?


    ——“喜歡”什麽?


    喜歡這紙賜婚的禦旨?還是……喜歡從此與他形同陌路?


    她答不出,因醉意摧折而混沌的視線也看不清他的臉,下一刻隻感到腕間痛意更甚、忽然欺身逼近的男子氣息熱得驚人。


    “我在問你。”


    “——你喜歡麽?”


    他從沒有這樣跟她說過話,那麽冷又那麽凶,好像她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過分高大的男子居高臨下地審視她,充滿危險的目光令人難以招架,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他是一個武將,隻要輕輕一用力便能將她捏碎。


    可……


    “就這樣吧……”


    她對他淡淡一笑,聲音很輕又很柔,好像在她眼中他是很脆弱的,所以那些泥濘的路她要替他去走,那些殘酷的決定她也要替他去做。


    “三哥……”


    “我們之間……就這樣吧。”


    滴答。


    ——這次她的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了。


    他的手便在那一刻鬆開了,好像是被她的眼淚燙出了可怖的瘡口,又好像僅僅覺得她無藥可救;她為他的離開慶幸,心底最隱蔽的角落又泛起一陣卑劣的絕望,下一刻暴虐的氣息驟然降臨、是他一把將她狠狠拽進懷裏,千般幻景刹那顛倒,一切禁忌便在那一刻土崩瓦解零落成泥。


    ……他在吻她。


    像殊死的困獸一樣撕咬,像離水的孤魚一樣掙紮,沒有哪怕一絲情濃時的溫存纏綿,隻剩末日來臨前孤注一擲的宣泄——她感到更劇烈的痛,一顆心在胸膛裏瘋狂地跳動,洶洶激蕩的醉意令她難分虛實真偽,他卻偏偏逼她睜開眼睛看清他那時陌生的模樣。


    他緊緊扣著她的腰、甚至毫不憐惜地扼住她的脖頸,艱難的喘息令她正似涸轍之鮒,每一絲生機都需仰賴他的垂憐才能竊取;他好像當真想掐死她,一雙向來平靜的冷眼卻在那時紅得像血,某一刻她忽然懂了,那時他想拉她一起下地獄。


    暴烈的愛意在無路處降臨,猛然放開的桎梏卻令她重獲新生,他給她以苦痛的烙印,一個落在頸間的吻便令她深深戰栗。


    “三哥——”


    “……三哥——”


    她不停喚他,其實也不知是在挽留還是拒斥,他的失控便在那一刻到達頂點,“碰”的一聲巨響炸開在她耳邊,隨即整個天地都陷入一片僵冷的靜默;他將頭埋在她的頸窩,水榭的木柱已然深深凹陷,她的餘光看到他青筋迸發的手背和血肉模糊的指節,剜心般的疼痛令她幾乎遺漏了落在自己胸口的一點濕潤的熱意。


    “疏妍……”


    他的聲音像戴著枷鎖,即便每走一步都要削去一塊他的血肉也還是拚命向她靠近,她所熟悉的柔情也在那一刻重現,小心翼翼的親吻落在她的唇角,撫摸她臉頰的手顫抖到難以自抑。


    “就這樣吧……”


    他輕輕為她攏起淩亂殘破的衣襟,終究一錯再錯將她緊緊擁在懷裏,堂皇的重複像是夢中的囈語,狀似與她相同可實際卻又迥然相異。


    “我們之間……就這樣吧。”


    第130章


    光祐元年四月廿三, 金陵雷霆忽至,暴雨數日不止。


    昨夜陰平王府笙歌不歇通宵達旦,前去赴宴的文武官員個個喝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施、杜二人最是盡興,與陰平王推心置腹把酒言歡, 最後雙雙醉得爬不起來、索性便在王府客舍留宿過夜。


    天將明時大雨傾盆, 聲聲驚雷隱於黑雲之後,施鴻頭疼欲裂被吵得不得安眠、以衾覆耳又覺聲響愈大,心道怪哉起身一看,隻見窗扉之外鬼影重重, 那陣陣擾人的悶響哪裏是什麽天邊驚雷、分明……分明是寸寸逼近的刀劍甲胄!


    他一個激靈翻身而起, 下一刻房門卻被重重一腳踹開, 幾個一身重甲的士兵持刀而入、看形製正是出自南衙衛府的禁軍;宿醉的頭腦混沌一片,來不及思考當前形勢便直覺與人打鬥起來, 可惜雙拳難敵四手、不多時便被狠狠擊倒反扭了雙臂。


    “我乃嶺南節度使——朝廷三品大員——”


    “爾等受何人指派——還不速速將本將放開——”


    嘶吼叫囂十分賣力, 可惜被懾人的雷聲一遮也是喑啞不清;踉蹌著被一路推進屋簷之外的暴雨,好友杜澤勳已同樣被反捆雙手跪在庭下,站在他麵前的兩個男子十分麵善, 赫然正是幾日前方才見過的婁氏兄弟。


    “……婁風!婁蔚!”


    施鴻勃然大怒,滿麵雨水的模樣實在狼狽不堪。


    “你們吃了熊心豹膽!竟敢如此辱沒上官!”


    “我定要去禦前參奏——要你婁氏滿門謝罪——”


    他似極愛提及婁氏一族、言語間的鄙薄輕慢更令人無法忽視, 婁蔚聞言眉頭微鎖, 兄長婁風卻是麵無表情;他同樣立在雨裏,背後是一望無際的黑沉天幕,注視施鴻的目光冰冷得像在看一個死人。


    “禦前參奏?”


    他冷冷一笑,神情戲謔又暗藏快意。


    “那就要看上官能將這條命留到幾時了。”


    話音剛落一道飛火穿雲而過, 雷聲隆隆接踵而至,施鴻心猛地一跳, 不敢置信道:“你……你敢殺我?”


    婁風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居高臨下的模樣卻更令二使不安羞惱,便連一向內斂持重的杜澤勳都忍不住開始高呼嘶喊,嚷道:“我要見太後!我要見陛下!——我等身有戰功並無罪責,朝廷豈可殘害忠良草菅人命!”


    施鴻一聽立刻附和,婁風充耳不聞、隻漠漠揮手令麾下將士將兩人扭送出王府;撕扯吵鬧間陰平王終於是到了,宿醉之後衣衫不整、一張老臉更是黑如鍋底,此刻見婁氏兄弟竟在自己府內拔刀亮劍,當即氣得唇色發紫,怒喝:“反了!反了!”


    “本王乃衛氏宗親!便是天子親臨也當稱我一聲皇叔!你們竟敢帶兵闖我王府,是當真要造反叛亂不成!”


    這番情境頗為諷刺,好巧不巧正與小半年前先帝駕崩後的光景互為對照,婁風皮笑肉不笑地向對方拱了拱手,道:“王爺息怒,施鴻杜澤勳擁兵自重有謀逆叛國之嫌,末將也是奉命緝拿,還請王爺不要為難。”


    謀逆叛國?


    如此罪名可非兒戲,輕則殺頭斬首、重則株連九族,便是先帝在時也不敢輕下論斷,那位宮裏的小太後便就如此膽大妄為麽?


    “荒謬!”


    陰平王怒火更盛,隻覺得是那狂悖的宋氏女在打自己的臉,否則何以偏要命人到他府上拿人?朝野內外都在看著,今日他若退、日後便要成了任憑一介女流拿捏的慫包軟蛋,豈不顏麵掃地遭人恥笑!


    “節度罪罰茲事體大,必得由三司會審方能定罪!你說你是奉命緝拿?且先將太後天子禦旨拿與本王看!”


    那施鴻杜澤勳一看有陰平王為自己撐腰氣焰當即上躥幾分,紛紛粗聲要婁氏兄弟給他們一個交代;婁風並無半絲退意,麵對當今五輔照舊神情冰冷,隻狀似恭敬地一拱手,道:“二使此來金陵何為滿朝上下心知肚明,末將隻勸王爺莫趟這淌渾水——若實在心存疑議,大可去向君侯討一個示下。”


    “帶走!”


    削金斷玉一聲斷喝、確比滿天雷霆更為決然,南衙禁軍令行禁止,當即將兩位大員從雨中拽起向王府外拖去;施鴻杜澤勳紛紛掙紮怒喝,無果後又頻頻回頭向陰平王呼救求援,後者滿臉陰鬱一言不發,即便一側早有奴仆為之撐傘也還是濺了一身冷雨汙泥。


    方獻亭……


    衛弼眼睜睜看著南衙禁軍旁若無人揚長而去,雙拳緊緊攥起,眼底一片猩紅。


    大雨滂沱無休無止,台城之內亦是一片陰霾晦暗。


    狂風將扶清殿的雕窗吹得吱嘎作響,內殿之中厚重的床幃也無法遮去所有雜音,宋疏妍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睛,目之所及的繁複鳳紋正同過去每一日般毫無新意,唯獨醉酒後的恍惚頗有幾分新鮮,令她迷蒙不知今夕何夕。


    抬起沉重的手臂、她輕輕揉著自己鈍痛的額心,視線逐漸清明後腕間一圈鮮明的紅痕躍入眼簾,隱約的青紫令人愕然出神;下一刻許多零碎的記憶湧進腦海,那人的影子倏然出現在眼前,灼熱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有一雙手將她的心牢牢牢牢攥住了。


    昨夜,似乎……


    她猛地撐起上身坐直,頸間的疼痛又隨著激烈的動作陡然清晰起來——她低頭看到自己肌膚上遺留的殷紅的吻痕,綿延著……一直到……


    “疏妍……”


    他曾低頭在她心口落下一吻,有力的手隔著夏日輕薄的衣裙在她腰側留下泛紅的指印;布帛撕裂的聲音是那麽冷酷無情,而他最終擁抱她時撫摸她臉頰的手又輕柔得令人心悸。


    他……


    越來越多瑣碎的細節翻回眼前,她的心就在那一刻亂到無以複加,明明是下定決心要割舍的,如今卻反而……


    她緊緊閉上眼睛,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沒人說得清那是情動的戰栗還是破滅的恐懼,禁忌本身危險重重,品嚐致命的甘美往往需要人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她有些無措了,一時間竟比昨夜酩酊時更脆弱,想見那人的心強烈到令自己都唾棄,可這世上也的確隻有他的懷抱才是能容她片刻喘息的安寧之地。


    三哥……


    她惶惶惑惑忐忑不安、隻想知道此刻他在哪裏,床幃之外的宮娥卻已聽到她起身的動靜,朝華夕秀恭恭敬敬地欠身上前,在外喚:“太後……”


    聲音帶著試探,隻待她應一聲便要撩開帷幔伺候她梳洗更衣——她卻嚇了一跳,看著自己頸間的吻痕心跳愈快,幸而垂簾以來磨練的心誌令她尚未失了分寸,此刻輕輕一咳假作乏累,又問:“……什麽時辰了?”


    床幃外侍奉的宮人聽她語氣不耐、便隻當太後還未醒酒,回起話來格外小心,答稱已是辰時三刻。


    她聽後一愣,須知今日並非休沐之期、照理卯時便該赴乾定宮朝會,如今已遲了近兩個時辰。


    “那為何卻無人喚孤起身?”她眉頭緊鎖、匆忙摒除雜念攏起衣襟側身下鳳塌,“歸安殿那邊如何?陛下今日可曾上朝?”


    話音落下卻久久無人應答,她親自挑開帷幔看向惶恐跪在自己麵前的眾人,心中忽而浮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回太後,是,是君侯……”


    朝華低低垂著頭,臉色蒼白神情驚懼。


    “今晨潁川侯府曾派人入宮,稱城中有賊寇作亂當戒嚴一日,後請中貴人代宣輟朝聖命,寅時未半便將消息送到各府去了……”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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