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眯了眯眼,繼而不動聲色地看向坐在少帝身邊的太後,她的美麗與日俱增、依稀更比過去幾年多出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女子的嫵媚,他在宮中如此之久,最清楚一些微妙的變化因何而生……


    “陛下當心些……”


    他笑著為少帝挽起衣袖、不願見他在此地沾上什麽髒東西,躬身退到一旁時神情又漸漸冰冷下去。


    望向宋疏妍的眼神……若有所思。


    第151章


    而在尚書令宋澹意外病故之後, 整個金陵的政局便難免隨之一改。


    仁宗駕崩前曾於遺詔中委任五大輔臣,今五去其一僅存其四、洛陽金陵二派之均勢自然要受不小的衝擊——朝野上下默默觀察許久,皆揣度當今太後會否讓自家叔父填先父的缺, 結果等了數月尚書令之位依然空置,方知這位有實無名的女君當下暫無抬舉母族之心。


    而江南各世家豪族眼見她用刀活生生將自己的娘家捅了個半死, 便明白自己絕無可能僥幸得到什麽法外恩赦, 於是隻好一個個揮淚扼腕吐出過去百十年侵吞的大量土地田產、又依戶部所點東拚西湊如數上繳贖款,不出三月朝廷便收足了一百五十三萬七千六百餘貫,約合太清末年全國一季的賦稅收入。


    而在現成的賦稅財款之外,更大的利好卻在土地重新分配後帶來的民生安穩——自江北大量遷徙而來的流民百姓終按人丁數目分得良田, 原先困擾朝廷的安置問題得到了有效的解決, 各地民亂漸平、總算是沒有再爆發什麽成規模的衝突。


    與此同時, 當初太後親自在製科中遴選的幾位新官也都沒有讓她失望,除了許宗堯清查土地人口卓有功勳之外、留守金陵任從三品戶部侍郎的賈昕亦表現得可圈可點, 他在南都城中破半數坊牆、又將每日宵禁時間縮短整整兩個時辰, 大大利於商業發展,已令金陵這個匆忙上馬的國之新都漸漸有了過去東西兩都的繁榮氣象。


    而對於安定朝野人心而言,最緊要的卻還是江北戰場之勝負。


    沒人願做偏安江南的小朝廷、便是尚未親政的少帝都有光複中原還於舊都的雄心, 自打江南土地清查頗見成效後日日念著同突厥開戰奪回失地,每日都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君侯當日在揚州江畔卸甲刺字許萬民一諾, 自然也將北歸之事視作頭等要務——大周已太久沒有過好消息, 一場大戰的勝利將緩和朝內現存的諸多矛盾,亦將提振人心士氣暫壓各地可能滋生的民亂。


    “你的意思,這次是要主動向長安宣戰?”


    望山樓內偶有私語,宋疏妍與方獻亭獨處時也難免要提及如今這朝中的頭等大事。


    “嗯。”


    他應了, 樓頂的夜風有些冷、偏她又一向喜歡坐在窗口,他隻好用厚厚的毯將人裹住, 擁著她時也要常常去探她的手溫。


    “太清年間戰事多是被動,眼下新政向好、謝辭和薑潮又暫穩住了東突厥,我朝西進頗有餘裕,若能奪回京畿道則於局勢是一大改,朝野內外將隨之安。”


    西都長安便在京畿道,奪之不僅可定天下民心、更可立足而望關內,屆時將鍾曷衛錚逼回隴右、突厥之兵驅至漠北,即便一統不能實現也可將戰局控在西北一隅,朝廷的負擔便不至像眼下這般重了。


    “何況還有幾方節度……”


    方獻亭的聲音低沉,眉頭亦是微鎖。


    “此前施鴻杜澤勳生事、我隻借機一平南境,江北幾鎮之總卻都未嚐至金陵朝拜你和陛下,難免令人不安……太清之後朔方、河西治所皆有內撤,此次興兵我也有意以此二鎮之兵為主,恰好也可一探他們對朝廷的忠心。”


    他實在想得太遠太細,仿佛與這個國家有關的一切都在他的籌謀之內,她心中覺得安穩、又難免心疼他的勞累,當時也難得露出些許小女兒情態,偎在他懷裏說:“你說得自然都對……隻是我終歸是舍不得讓你去打仗的。”


    她有她的擔憂。


    誠然她知他是名門武將無所不能,也知如今圖謀北進是大勢所趨,可他畢竟將將把八萬神略兵權割舍於她、如今剛剛增加的稅收又不足以免除他的一切後顧之憂,她擔心他會因此陷入險境,若是終究孤立無援、那……


    他也明白她的憂慮,隻是天下局勢瞬息萬變、與東突厥的和議未必能夠維持長久,若他不趁機將西北戰事推進、日後再要尋到類似的機會就難了,猶豫隻會葬送時機,亂世之中人人都是險中求生……


    “不必擔心……”


    他輕輕一吻她的額頭,言語間的安撫之意溫柔又平和。


    “如今的局勢已比去歲好了許多,你身邊的人也多起來了,我在外也安心些。”


    的確多起來了。


    文臣中有賈昕許宗堯,武將中又有薑潮和婁氏兄弟——說起婁氏,他們在此次土地清查中的表現也是不俗,婁風親自帶兵至各州縣督辦搜繳事宜、不惜與幾個強橫的豪族兵戎相見,百姓見之皆拍手稱快、對其一族的議論也終於不再隻是一麵倒的謾罵,長此以往想必關內婁氏之名亦可振興。


    “可你身邊的人卻少了……”


    宋疏妍歎了口氣,心說如今薑潮婁風都留在了她身邊、他的長兄方雲崇又去了南境,此去征戰他還能倚仗誰?


    “我自心中有數,還不必你在這裏唉聲歎氣。”


    他笑著捏捏她的臉頰,憐愛之意溢於言表,目光投向望山樓以外的燈火時又顯得肅穆,她其實也知道這個此刻正擁抱著自己的男子從來都不是隻屬於她一個人的。


    “你有什麽數……”


    她有些負氣地小聲嘀咕一句,在他低頭詢問她方才說的是什麽時又不肯再重複了。


    這廂朝廷緊鑼密鼓地備起了北伐征戰之事、無論兵部戶部都是忙得腳不沾地,然而與之無涉的名門貴女們卻不會受到分毫攪擾,尤其新歲將至各府走動頻仍、各種名目的聚會更是多不勝數,金陵城中隻聞歡聲笑語、哪裏可見半寸苦悶愁雲?


    中書令範大人府上近來作禮、賀其六女的十四歲生辰,新都中有頭臉的夫人小姐幾乎來了個遍,便是一向同洛陽派多有不睦的宋家人也來了,打從進門便引來不少注視議論。


    如今他家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微妙,宋公去後聲勢一落千丈,便連名望也徹底比不得過去為他們所鄙的太傅陳蒙,加之又在土地清查之事上同太後鬧成那般難看模樣,若非還剩一個“外戚”的名頭強撐著恐怕真要輕賤得人人可欺了;唯一還有體麵在的也就是宋二小姐宋疏清,她的倚仗卻不是娘家、而是選對了邊的夫婿賈昕,如今帶著自己的生母吳氏四處應酬結交,可比前段日子在靈堂上發了瘋的正室萬氏派頭大得多了。


    而另一位出乎眾人預料的客人便是永安縣主衛蘭了。


    她已許久不曾出入此等熱鬧的場合,貴女們也知她是高攀潁川侯府不成自覺丟了臉麵、這才不敢輕易在人前露臉;人心總是恨人有笑人無,貴女們當初對這位縣主當眾拉扯君侯衣袖有幾分嫉妒豔羨、如今便對婚事不成的她有幾分奚落嘲笑,隻是顧念著她父親陰平王正得勢,不得已還要在表麵上對她客客氣氣恭恭敬敬。


    衛蘭也知曉這些人心中的彎繞,隻是她已不介懷這些瑣碎,今日來此的目的不過隻有一樁罷了——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言不動,目光則在宴席上下逡巡,終於在角落裏尋到一個婦人瑟縮的身影,獨自一人喝著悶酒、目光投向正風光的戶部侍郎夫人時又說不出的眼紅憎惡。


    ——嘖。


    找到了。


    衛蘭勾唇一笑,悠悠然自斟一杯果酒向對方走去,美麗的裙裾似天邊彤雲,便是被人背地裏說幾句也還是頂出挑頂尊貴;宋疏淺察覺身側有人、心道一聲“怪哉”,也不知如今還有哪家貴女肯同自己這個聲名狼藉的破落戶搭話了。


    “宋小姐怎麽獨自一人在此躲閑?合該同人多說幾句話才是啊。”


    輕飄飄一句笑語從高處飄落,那一聲“宋小姐”卻令人不知如何作答——她早嫁做人婦,稱呼也變成了一聲極不光彩的“萬夫人”,在家中做小姐的無憂無慮的日子似乎早已一去不複返,今日聽來隻教她恍如隔世萬分酸辛。


    “你……”


    她迷迷蒙蒙仰頭看向衛蘭,分辨了好一陣才識出對方身份,相形見絀的卑怯之感讓她又很快低下了頭,隻道:“縣主不該這般稱呼於我……我已不再是宋小姐了。”


    衛蘭聞言又是一笑,倒是十分不見外地徑自坐在了宋疏淺身旁,仰頭飲盡杯中酒,她的語氣有幾分輕佻:“當今太後權勢滔天,可以逼死你的父親,可以流放你的哥哥,可以令你的母親顏麵掃地……卻難道還能將你‘宋小姐’的身份也一並剝去不成?”


    幾句言語四兩撥千斤、卻是輕而易舉在宋疏淺心底掀起驚濤駭浪,她的醉意一下退去大半,看著衛蘭的眼神驚慌不定:“縣主這話是什麽意思?……我聽不明白。”


    衛蘭輕慢一笑,眼中一片憐憫的了然,道:“看來這些年宋小姐的心氣是被磨平了,要麽就是被扶清殿中那位嚇破了膽,竟連半點為自己討個公道的勇氣也沒了?”


    ……公道?


    宋疏淺心頭一顫,在對方同情的注視中僵在原地,她實在被壓抑禁錮了太久,少女時敢想敢做的潑辣性情好像都是上輩子才有的東西了。


    “……你究竟想找我做什麽?”


    她坐直了身子,在陰暗的角落與衛蘭對視,後者同樣收起了眼中的玩味,美麗的眼底透著冰冷與銳利。


    “我隻是想同宋小姐打聽一樁陳年舊事……”


    她的聲音透著莫名的蠱惑。


    “或許你我所受之辱……都將由此一平。”


    第152章


    “父王——父王——”


    急切的高呼一路傳來, 令休沐日好不容易得閑晝寢的陰平王不堪其擾,眉頭緊鎖著翻身坐起時隻見幺女快步闖進了門,將欲上前為她引路的婢女都撞了一個趔趄。


    “……蘭兒?”


    衛弼有些驚訝, 不意自己一向穎慧端莊的幺女竟也會露出此等張皇失控之態,正要出言相詢, 卻見女兒當先滿麵正色地坐到自己身邊, 開口便是石破天驚的一問:“父王可知,十年前君侯曾欲求娶金陵宋氏女?”


    “……他曾想要娶她!”


    範府後園隱蔽的角落中宋疏淺的神情尖銳扭曲,提起這樁陳年舊事眼底仍有揮不去化不開的妒恨怨憎。


    “什麽高高在上的太後……當初不過就是一條仰仗我母親垂憐過活的可憐蟲!天曉得她背地裏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哄得貽之哥哥為她傾心,三年孝期未過便一意要娶她!”


    “她呢?西北大敗的消息剛一傳來便要另尋高枝!說什麽是受家族所迫方才嫁去洛陽, 實則我看她根本是巴不得要為自己另謀後路!——我太蠢了!蠢到白白讓她鑽了空子!”


    “父親從不讓人提起她和貽之哥哥的事, 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隱瞞先帝!——他護了她那麽多年, 讓她做了那麽久清清白白金尊玉貴的一國之後!她卻忘恩負義逼死了他!甚至要毀了整個宋氏!”


    尖刻的控訴層出不窮、似乎心底真有無數經年累月積攢的怨氣,那一句“鑽空子”最是惹人發笑, 仿佛全然忘卻了自己當初聞訊時是何等抗拒嫁與先帝、又是如何想盡辦法捐棄臉麵抗婚逃離的。


    ——而衛蘭聽後卻隻當場被震驚到失語。


    ……他們竟曾一度談婚論嫁。


    她以為他們頂多就是舊時相識, 即便彼此有過情愫也是朦朧未發,潁川方氏向來受人矚目、君侯那時已承主君之位又怎會輕易與人定下婚約?何況當初宋氏地位也並不多麽顯赫,一個在長安丟進人堆裏找都找不見的尋常貴女、怎麽有資格同他締結婚約?


    可偏偏事實就是如此……寡情矜高如他, 竟也曾對一個女子愛重至此。


    說不清的酸澀滋味一瞬漫溢,強烈的疼痛與羞惱令聖人都難以招架——衛蘭有些失控了, 她用力抓住宋疏淺的肩膀, 尖銳的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肉裏,一雙眼狠狠盯住她的眼睛,她的逼問又凶又急:“你可知說謊的下場是什麽?那是我朝君侯與太後!臆造誣捏是要掉腦袋的!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我沒有說謊!”


    宋疏淺的答複卻更堅決。


    “宋氏上下每個人都知道!方氏族中也都心知肚明!”


    “你大可以去查去問!太清初年貽之哥哥在江南做過些什麽,他和他母親專程轉道去錢塘又做過些什麽!你去查啊——查啊——”


    淒厲的嘶喊過後她似也脫了力、掙開衛蘭的手緩緩跌坐在地, 眼淚肆無忌憚地向下墜落,那時的她不知何故竟渾身顫抖難以自抑。


    ——她在害怕麽?


    為自己違逆父親之言、對一個外人說出了闔族上下最大的秘密?


    ——還是僅僅覺得痛快?


    因為自知早已無路可走, 是以索性玉石俱焚將所有人都拉下地獄?


    她無法回答,從因一時激憤而將一切往事和盤托出的那一刻起刀俎便去到了他人手中,她的命、宋氏滿門的命、扶清殿中那人和方氏上下的命……都再無法由自己掌控。


    可——


    “你要為我報仇……”


    宋疏淺反客為主攥住衛蘭的手腕,眼底閃動著恐懼又亢奮的光,或許她實在被屈辱和痛苦壓抑得太久了、而近來父親和兄長的相繼離去又讓她惶惶不可終日——毀滅正是她的福音,她要一切淩駕於她之上的人都隨她一起萬劫不複,要在一片廢墟中尋到可供自己藏身的陰溝。


    “為我也是為你自己——”


    “那個人她欠我的——”


    “她永永遠遠都欠我的——”


    “……你說什麽?”


    衛弼的聲音微微發顫,震驚之餘神情又有幾分恍惚。


    “方貽之和那個宋家的小太後,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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