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離開了,好像他是什麽吃人的洪水猛獸, 他心裏僅剩的最後一點溫情也就此被消耗殆盡——原來他的一生真的沒有僥幸,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寡恩刻薄、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慘淡無情, 最終茫然四顧永遠隻有孤身一人, 唯一肯長久陪伴在側的隻有無盡的病痛和恥辱。


    他漸漸沉默下去了,一顆血肉做的心像石頭一樣冷硬,可以漠然看著屬於自己的生機日日枯竭斷絕,無能為力的感覺也無法再讓他感到痛苦——其實仔細想想或許死亡於他正是一種解脫, 不必再終日掙紮企圖向天下人證明自己是天命所歸聖君降世,而隻要在死後去陰曹地府同那昏聵荒唐的父皇再相見便罷了。


    可……


    ……他還有熹兒。


    方氏如今對大周忠誠, 一來是因其一族受聲名所困、二來亦因貽之對他有亦君亦友之情,可熹兒與方氏毫無瓜葛,誰能確保方獻亭在他百年之後仍能對他的遺孤盡忠?他甚至還與皇後有私情……若是他們在他崩後行苟且之事並有了孩子……


    ……會否心生歹念謀朝篡位、將他的熹兒拉下龍椅折辱殺害?


    他已是末路之人、對什麽皇朝霸業都不再關心,可他的熹兒是無辜的,他還那樣年幼,如何能受製於一對奸丨夫丨淫丨婦甚至因他們喪命?


    他要為他謀!


    為他算!


    為他爭!


    ……可他能依靠的又有誰呢?


    潁川方氏一枝獨秀,滿朝上下無人能與之爭鋒,他不可能不給方貽之輔臣之位,唯一的製衡之法隻有以多勝少——皇叔衛弼為人專橫、又素與中書令範玉成交往甚密,此二人堅決反對南渡遷都,立其為輔臣必能壓製宋氏以克外戚之患,即便是貽之也不能不顧及宗室臉麵、必要事事多讓皇叔三分。


    而他真正為熹兒留備的後手……卻是陳蒙。


    庶民出身的太子少師初看並不起眼,可卻是他左右最得信任之人——他信他,並非因其品性更勝方氏、而僅因其出身貧寒並無倚仗,人心鬼蜮一刹千變,沒有什麽東西比形勢和現實更值得信任——陳蒙身後空無一人,唯一的倚仗隻有君主的提攜,他要他生便生、他要他死便死,這樣的平庸會讓他對他死心塌地,同時也更容易為他的熹兒舍生效死。


    他不動聲色地扶持了他很久,寒窗苦讀一朝登科的傳奇總是最易傳揚,在士林間留下清名實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他要他漸漸取代宋氏在坊間百姓心中的位置,甚至要生造出一個類神的假人去強壓潁川方氏的聲名。


    “你要代朕去做很多事……”


    他在病重彌留之際才將陳蒙秘召至病榻之側,並將方獻亭與皇後不可言說的陰私盡數揭破。


    “朕要你護住太子……護住……大周……”


    那時的陳蒙惶恐至極,大約從未料到帝後之間竟還藏有如此驚世駭俗的秘辛,而方氏的權位更令他忌憚恐懼,即便有心為陛下豁出性命保護太子,也……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貽之自有他的死穴……”


    久病的天子形容枯槁,隱於龍帷後的雙眼清醒又混沌。


    “你記住,潁川方氏之所以可怕,並非在其手握兵權……也並非因有半壁紫緋……”


    “……可怕的是人心。”


    “是天下人……對‘方’之一姓的崇信。”


    他的聲音低沉幽邃。


    “要殺他……必須毀了這些人心。”


    有些話是不必說盡的,隻到這裏陳蒙便能懂得陛下的真意——自古得其民者得天下,太清以來連年戰亂、百姓已將方獻亭視作越過天子的救世之主,人心一動雲集景從,如此可怕的人望可一念翻天覆地動搖山海,隻要方獻亭想反、世間根本無人可以阻遏。


    而要毀去這些人心……卻非朝夕之功。


    他強權、他跋扈、他專斷不臣……重重罪名雖則沉重,卻未必會令已輕視皇族的天下萬民為之動搖——男女之事固非大節、卻最令市井小民津津樂道,方獻亭與皇後之事是他心懷不軌的鐵證、亦是能令方氏一身無暇羽翼被染汙的利器,他隻需挑選一個最佳的時機將之公之於眾,方氏此前罪責便會被翻然想起,重要的是讓他與天下人心相對,隻有這樣才能令這座不可撼動的高山被夷為平地。


    “但……也不要太急……”


    天子的聲音低下去了,枯瘦的手自充滿陳腐氣息的龍帷中伸出,好像想要緊緊抓住些什麽。


    “朝廷終究需要有人抵禦外侮……”


    “若他可安心助熹兒中興,便……留下他……”


    時至今日陳蒙也不能辨清先帝當時的語氣究竟是冷漠還是悵惘——他說要“留下他”,僅僅是念著方侯對社稷的助益?還是……也有那麽些許對偕行數十載少年情誼的懷念顧惜?


    幸而這些並不重要,所謂“天家無情”並非是因帝王生來心如鐵石,而隻是他們身上擔的幹係太重、動輒便要涉及生死殃及天下;他不得不無情,而身為他的臣子、他的使命也無非就是盡心竭力為君盡忠罷了。


    “……王爺不必驚慌,此事先帝確是早有托付。”


    集賢殿內淒神寒骨悄愴幽邃,唯有微微搖曳的火光方能帶來些許活氣,或許世上的深宮殿宇全是一個樣,前梁遺留的舊跡也與當年先帝托孤的觀風殿一般寂寥空洞。


    衛弼聞言愈驚,偏偏此刻又聞身後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回身之際正對上王穆隱在陰影中半明半昧的臉,當即駭得低叫一聲寒毛倒豎。


    “你……你……”


    他伸手指向對方口訥無言,後者卻是氣定神閑好整以暇,緩步越過他行至陳蒙身側,兩人連周身投落的陰影都是如出一轍。


    “先帝臨崩憂心難釋,隻恐今上為奸人所害社稷不保……”


    王穆臉上笑意盡退,再不是平素那般八麵玲瓏的和善模樣。


    “老奴奉命長伴陛下身側,亦時時留心扶清殿中變動未敢怠慢……王爺既已察覺此中隱秘,往後老奴也不必再有所遮掩了。”


    衛弼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不敢相信陳蒙王穆這平素最靜默無聲的兩人竟才擔著這朝野上下最驚心動魄的幹係,震驚之餘又深感惶恐,不知自己過去是否曾在無意間犯過什麽忌諱;轉念時又回過神,愕然問:“扶清殿內也有中貴人的耳目?那太後……”


    朝華夕秀當初都是先帝親自選派至中宮侍奉,如今自然也都聽命於王穆,她們會將太後每日所言所行事無巨細一一上報,而太後或已有所察覺,尤其夜半之時常會屏退左右獨至梅林水榭,因有禁軍把守而不能輕易靠近窺探。


    “太後與君侯或已有逾矩之舉……老奴言盡於此,其餘不便多言。”


    王穆點到為止,話中的含義卻令衛弼色變——他心底的憂慮越發高漲,唯恐方獻亭和那宋氏女沆瀣一氣奪去他衛家的江山,此刻便急道:“那我們還在等什麽!必要早日設法將他們除掉!——陛下很危險!他們會害了他!”


    重重回響在集賢殿內蕩開,便似道道驚雷被強壓在層雲之後,陳蒙悠悠一歎,手中的台燭眼看便要燃盡了;書架之下隱約的浮塵在他麵前晃動,他可以選擇揮手將它們拂去、亦可以選擇估且視而不見,微末的去留由他裁決,就像一些人的生死……也都在他看似老邁無力的指掌之間。


    “再等一等罷……”


    他低聲說著,神情蒼冷又若有所思。


    “天時地利人和……欲定大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何況眼下北伐在即,陛下尚需有人代為收複失地……他還有用,朝內新政也需太後一力去推。”


    “待此間事皆了卻……再殺之不遲。”


    第155章


    五日之後至於除夕, 因光祐以來兩戰皆勝、且又是南渡之後首逢新歲,宮中便難得張羅起一次大宴,取萬象更新繼往開來之瑞意。


    文武百官應邀攜家眷入宮赴禮, 依次落座後方才感歎這一年來朝中風雲之變幻:去歲此時因太後垂簾而意氣揚揚的金陵宋氏已然轉衰,尚書令去後輔臣之勢不再、闔族又因被迫繳足六萬八千貫贖款而元氣大傷, 眼下在朝中的位置正是不尷不尬, 與太後的關係也是微妙到了極點;方氏也不遑多讓,雖則半壁紫緋並無變動,可在百官同僚眼中卻終歸是有了不同,君侯強權令人生畏, 即便是一心為國也終究難免招致非議, 或許如先國公那般忠義兩全敬奉皇室之人已不會再有, 方氏也不再是過去那個對天家百依百順奉命唯謹的方氏了。


    反觀此前與太後鬧到劍拔弩張的洛陽派如今倒是平和起來了,他們享受著新政帶來的均勢福音、每日隻要高高掛起旁觀江南士族慘淡經營, 真是優哉遊哉誌得意滿。


    宮殿之內一人千麵其情百態, 誰也分不清什麽是真而什麽又是假,宋疏妍與少帝一同赴宴落座時心中隻有一片靜,既不見什麽愁緒、也沒有什麽歡喜。


    “元正啟祚, 萬物惟新,山河永固, 慶壽無疆——”


    群臣叩首山呼, 口中所言都是頂體麵吉利的話,少帝聞之大悅、又念新歲過後北伐將始而情緒格外激昂,大聲將“山河永固”四字重複了兩遍、又不顧眾人阻攔悶頭飲了三大杯酒,大宴未至一半便是滿麵紅光了。


    群臣自然也都要近前來敬酒的。


    往年最先來的都是宋家人, 今年宋澹已故、宋泊隻始終麵色冷淡地坐在下首,從頭到尾都不曾朝殿上的侄女看上一眼, 宴至一半更稱身體不適要提前告退,場麵一度難看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方氏自然也不便同太後走得太近,即便方獻亭實際就坐在離宋疏妍很近的位置,敬酒時卻偏偏要繞過她、隻單單與少帝同飲,群臣百官都在看著,他們連像去歲那般彼此偷偷遠望一眼也難辦到了。


    隻有幾個年輕的臣子是真心來向她恭賀新歲的。


    許宗堯過去總對太後心存戒備,大約本意裏對女子主政總有質疑、更恐她為母族所脅阻滯朝事,可在新政過後這些疑慮便全都消散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女君,在柔弱沉靜的外表下有一顆堅毅果決的心,她可以不畏艱險做該做之事行該行之路,絕非虛占其位徒有其表的附庸傀儡。


    他心悅誠服地對她行禮,她則平靜溫和地以茶代酒應他之奉,還道:“去歲多艱,許卿勞苦功高,合該是孤敬你的。”


    勞苦功高?


    他不過隻是奔波幾地做了些腿腳功夫、最大的不易僅在於同人對峙爭辯,可她卻麵對著與母族的決裂、如今在朝中幾乎已是眾叛親離,與她相比他做得那些又算得上什麽呢?


    “太後言重了……”


    他再一次詞窮,原本口若懸河的本事一應丟了個幹淨,她卻好像明白他的心意、明明沒比他年長幾歲卻好像比他成熟得多似的,對他淡淡一笑,依稀也有幾分真摯的感激。


    “你我都隻管做好自己的事情,於心無愧,來路不問,”她既像是他的君主又像是他的友人,“……也就夠了。”


    如此清淺尋常的言語,卻莫名讓人在那新舊交替的一刻心生震動,或許直到那時他才真正感到那個女子內心的澄明,其居垂簾之位匪因權欲作祟或形勢之迫、而是亦有自己牢牢堅守不肯丟棄的東西,足可令每個親眼得見之人肅然起敬。


    “是。”


    他恭謹地對她一拜,終於徹徹底底一心一意成為她的臣子。


    “……臣受教。”


    而當時大宴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來客卻是久未在朝中露麵的兩鎮節度使謝辭。


    幽州謝氏乃當世名門,謝辭本人亦是頗具傳奇的一員驍將,太清之後西北潰敗、若非有他一力在範陽抵禦胡虜築牢防線、恐東都早已淪喪等不到方獻亭回兵來救,而若非潁川方氏聲名太盛珠玉在前,他幽州謝氏的威勢自也當更上一層樓。


    今歲他又再退突厥,即便其中少不了方氏與薑潮的襄助、也終究是摘去了第一等顯赫的功勳,群臣百官其實並未料到他會親自赴金陵賀歲,畢竟南境之事過後朝廷與各方節度使的關係已有幾分微妙,台城於他亦多少是有幾分凶險的。


    然而他確是來了,殿宇之內金碧輝煌亮如白晝,他依禮參拜過太後與少帝、又進了自江北帶來的賀歲之禮,此後便整晚都坐在方獻亭身邊不時相互交談,與旁人卻都不甚熱絡——百官的心思都活泛、不久便品出了味,心知君侯即將越江北伐、朔方幾鎮的節度使能否全然服從調遣乃是他心中一憂,這謝辭乃是當今勢力最強的兩鎮節度,將之召來金陵賀歲是為向天下人宣告他對朝廷的忠誠,亦可對朔方幾使形成威懾;那謝辭在今歲的戰事中屢受君侯之恩,想來也是不好拂了他的麵子,如今兩人走得這般近倒是讓朝中的形勢又微微偏向方氏了。


    幾番計較之下時辰漸晚,儺舞之後酒過幾巡,群臣又隨太後與少帝一同至殿外看過禮部精心備下的火樹銀花,一場心思各異的宮宴便算是到了頭;宋疏妍已是薄醉,與少帝一同離席時還是回頭無聲看向方獻亭,他似有所感,亦抬頭與她目光相對。


    她忽然很想他抱抱她,即便他們之間早已離別過許多次、即便她知道今夜他很難留下,至少除夕她還是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度過,否則叔父提前離去是投向她的冷漠憎恨的目光將很難被她忽視遺忘;她回過了頭,想一想還是側首低聲對朝華說:“去同中郎將說,孤已有許多日子不曾見過嫂嫂和晗兒,今夜便晚些離宮、在梅林水榭簡短一敘罷。”


    ……她總還是需要家人的。


    梅林的瓊英終於又開滿了,瀲灩的花色綿延不絕、風一吹便像是江南鮮少會落的雪,紅白交雜錯落翻飛,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她早一步在水榭中等候,不多時二哥二嫂便帶著孩子來了,那時的時辰其實已經很晚,可晗兒大約剛見過火樹銀花、此刻一張小臉還亢奮地紅著,精神倒還足得很。


    “小姑姑——小姑姑——”


    宋晗如今已經五歲,正是虎頭虎腦活潑愛鬧的年紀,見了宋疏妍便一路小跑奔過來結結實實撞進她懷裏、明明也沒見過她幾回卻竟也半點不怕人。


    宋疏妍笑著伸手把他抱住,隨即二嫂嫂婁桐的訓斥便到了,說孩子:“都同你說過多少回了,見了小姑姑要行禮問安說‘太後千歲’、不許這樣冒冒失失沒規沒矩!”


    她走得慢些,二哥宋明真便也一路陪在她身邊,兩人堂堂正正相攜而來,實是一對神仙眷侶。


    宋疏妍看得有些感慨,一麵隱隱覺得豔羨,一麵又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墜兒,過去的事總是說不清的,或許這世上許多人事的確就是有緣無份罷。


    “無妨,今日除夕守歲,隻有小姑姑沒有太後。”


    她笑著接過了話,抱著晗兒的手猶未鬆開。


    “嫂嫂也快坐吧,不必拘禮。”


    晗兒一聽小姑姑這般說了、便對母親做起神氣的鬼臉,婁桐無奈搖頭,謝過宋疏妍後方才依言在水榭中坐下;宋明真始終在旁護著,小心的模樣看得宋疏妍有些訝異,不禁問:“嫂嫂這是……”


    婁桐當初在閨中性情便是爽利,此刻說話也不藏著掖著,美麗的臉頰略微染上緋色,答:“不過是又有了身子……子邱貫愛這樣大驚小怪。”


    中郎將挨了妻子的埋怨、眼中的笑意卻是更濃,好脾氣地在旁殷勤照顧、像是生怕人磕了碰了有半點不安寧,即便不開口言語也能教人清楚知曉他對她的情意。


    宋疏妍看著他們,忽而感到自己過去對所謂“天倫”的幻想已變成了現實,雖則並未應在自己身上、卻到底是令人歡喜的。


    “竟還有這樣的喜事?”


    她笑著接了口,目光又在看向嫂嫂尚未顯懷的小腹時浮現隱約的向往和悵然。


    “那我合該給上一份禮,今夜也不該再讓嫂嫂乏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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