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眶一瞬濕潤,忽而便覺自己已無心願未了——他在江北是狐假鴟張的“陛下”,在江南是死有餘辜的“逆王”,在突厥口中是毫無尊嚴的“犬奴”,在舅父口中是懦弱荒唐的“豎子”……唯獨不是他自己——睿宗次子,秦王殿下,衛錚。


    因果輪回如斯玄妙,原來世上最後一個肯這樣喚他的人還是他,他的歡欣無以言表,以至於從身後射入心口的那支利箭也成了無足輕重——他隻感到一瞬的疼痛,比起那漫漫十數年暗無天日的折磨……實在太輕太輕了。


    “豎子!是你——”


    城樓之上緲緲傳來舅父的嘶吼,他的恍然與憤恨幾乎正是旗鼓相當。


    “原來一直都是你——”


    “十年前在上梟穀也是你!”


    “是你放走了方獻亭!”


    “是你棄了長安——”


    慘然的頹唐觸目驚心,便是高牆下的千軍萬馬一時也隻能靜默而立,一代逆王叛將的末路竟是如此諷刺,世上無人能夠料到自相殘殺才是他們最後的結局。


    衛錚卻並不在意這些注視和議論,胸口被舅父親手射來的利箭刺穿後他便無力再向前走了——這也不算是意外,他早知自己走出城門後便會被來自身後的刀劍殺死,最後的驚喜卻是來自身前的人給的,原來適才故友喚他也是想在萬死之中留他一命的。


    他重重跪倒在原地,感覺四肢百骸的力氣都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流逝,耳中卻還能依稀聽到馬蹄飛馳的聲響,不多時終於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卻還是在下墜,也無心再費力爬出什麽深淵地獄,越發模糊的視線中隱約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什麽星辰落影早已不見了,他們說得對,貽之右目之下的那顆小痣果然最似一滴眼淚。


    “快些離去吧……”


    他已無暇同他敘舊,隻能同他說這最後一句話。


    “這裏……不值得。”


    ……許多人都看到了那一幕。


    看到逆王如失心智自己打開了西都長安的城門,看到鍾曷怒發衝冠親手在城樓之上射殺了自己的外甥,看到君侯在逆王死去後久久停留在他身旁、好像聽懂了那句令旁人皆未明所以的“不值得”。


    他說過他會殺了他……


    可實際最終……殺死他的又是誰呢?


    “三哥……”


    方雲誨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感到那時半跪在逆王身邊的三哥遙遠又陌生——他應當是最恨他的,若非是他社稷不會殘破至此、甚至若非是他叔父也不會被迫喪命,衛錚一人犯下滔天惡業、卻讓千千萬萬無辜之人因他顛沛流離不得善終,難道不該恨麽?


    可三哥卻半低著頭,麵容在不斷閃動的火光中顯得格外晦暗,千軍萬馬早已殺入城中奪取要衝、他卻好像已不甚關心眼前一戰的結果,某一刻他覺得他是在為逆王之死哀慟,可在他抬頭時他又隻在兄長眼中看到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走吧。”


    他聽到他很平淡地說了一句,起身時一向穩健的身形卻微微一晃,細看去他方才與那突厥人廝殺時被雙刀刺穿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著鮮血,臉色竟也早已是一片蒼白了。


    “三哥,你的傷——”


    方雲誨大驚失色、怪自己實在太過粗心,方才隻一意關注戰局卻忽略了三哥的傷勢,此刻方才急切回身要去傳人召軍醫——三哥卻製止了他,神情淡漠得好像受傷的並不是他,甚至他還親自彎腰背起了那位逆王的遺體又扶他上馬,似乎對方當真還是十數年前那位與他們相交甚篤的二殿下。


    “孜行……”


    三哥好像真的倦極了。


    “……走吧。”


    ……他們於是就這樣再次踏入了西都長安的城門。


    十年了……太清一別十年未歸,長安在天下人眼中早已是個難以企及的傳說,可在他們這些生於斯長於斯的歸人眼中卻隻是一個不即不離的故裏,久別重逢總是有些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


    跨進門去的那一步十分尋常,滿地白霜一襟月色、乍一看就像是個極恬靜的夜晚,唯獨搖曳的火光打碎了原本的安寧,方雲誨隨兄長一同入城時正見到將士抬著鍾曷的遺體步步走下城樓——他是自刎的,不等他們捉拿便一劍割斷了自己的喉嚨,不知隻是懼怕為金陵所擒、還是將此一敗視為奇恥大辱,一個將天下攪得風雲色變之人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死在一座荒城的角落,或許無論於誰而言都是一場莫大的諷刺吧。


    三哥沒有停步,在經過鍾曷屍首之時甚至不曾駐足多向對方看上一眼,累累的屍骸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目光被更多不知名姓的亡者牽絆了,他聽到他對一旁的副將說:“善待俘虜,不要為難。”


    “已經戰死的……都葬了吧。”


    ……“葬了”。


    他自己也要去埋葬故人的,隻是那時環顧四望卻不知該將殿下帶往何方——或許應當將他帶回宮中,畢竟金殿之上那個最高的位子是他一生所求,可仔細想想或許他也沒有多喜歡那個去處,一座囚籠罷了,將人所有的意氣與抱負都消磨得幹幹淨淨。


    ——可是不去帝宮又能去哪裏呢?


    長安已沒有什麽與過去相似的地方了……他們牽馬走在城中,處處都是蕭索陌生的尺椽片瓦,過去的長安第一樓別霄已被夷為平地,曲江之畔的芙蓉園也早不見什麽花色,他們熟悉的一切都似夢幻泡影消失無蹤,所謂的“舊都故地”……好像也不是故地了。


    ——而偏偏隻有“晉國公府”還是完好無損。


    當初先國公死諫身殞、睿宗將方氏一族貶公為侯,他們離開長安東歸潁川時府邸的牌匾已更為“潁川侯府”、即便是後來方獻亭丁憂未滿提早從江南回朝複職也並未改換,如今卻竟換了回去、難免令人感到幾分詫異。


    “此處怎麽……”


    方雲誨伸手指向匾額、同樣察覺了這個意料之外的變化,回頭時卻見三哥淡淡看了一眼伏在馬背上早已生機斷絕的衛錚,言語是一句也沒有的。


    原來……竟是他……


    方雲誨啞然,也不知該在那時說些什麽——即便是他也知這十年來長安城中皆是鍾曷主事,而他恨方氏入骨、豈能輕易容忍他人保下方氏一族舊跡?衛錚必然耗了不少心力方才留下這座無人的府宅,卻又讓他們對他的仇怨再次變得不倫不類了。


    “三哥……”


    他茫然地叫著兄長,後者在門外靜立良久才終於有所動作——一步步踏上不高的石階,指尖觸碰到門扉的一刹前塵舊事便爭先恐後撲麵而來,少時歡言皆在耳畔,某一刻他像見到姐姐身著緋裙從自己眼前笑著跑過,而許久未曾入夢的雙親就在她身後對他搖搖招手。


    第174章


    但其實……那裏是空的。


    什麽都沒有, 正如這座長安城徒留一地霜白,覆巢之下無有完卵,這道理是憑誰都能明白的;他淡淡一笑, 收回的手卻還有些許僵硬,入門時似仍還想將衛錚一同帶上, 可惜傷得太重、依稀也是力不從心了。


    “……我來。”


    方雲誨接了句話、又上前一步將逆王屍首從馬上背下, 對方死前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其實根本沒有多重,那時卻竟壓得他喘不過氣,以致許多是非都在眼前變得朦朧了;隨三哥進門時先聞到一陣花香,抬頭才見庭中有幾株生得很好的梅樹, 虯枝蜿蜒花冠如雲, 寒風過時簌簌而落, 卻是他幼年不曾見過的風致,仔細一想才想起那是當初三哥從江南回來時親手在庭中種下的, 未料十年過去世上千百萬人死於非命、這幾樹角落裏的花卻反開得越來越滿了。


    三哥似也有些怔愣, 而後竟又像是笑了——他沒見過兄長那樣的笑,慨然之外總有溫柔,欣喜之餘又見悲涼, 終而抬手輕輕觸摸那幾朵搖曳的小花、神情間隻剩絲縷遺憾和不舍,不知那時他究竟想到了什麽, 隱約像在同誰道別。


    “三哥……讓我去傳軍醫吧。”


    他莫名覺得不忍看, 三哥的血滴落在地上、顏色比滿樹繁花還要鮮豔,他則如他預料的一般擺手推拒了,行向後園時步伐看似穩健,可又分明有些近鄉情怯的試探徊徨。


    因為後園裏……是他父親同他告別的那方小亭。


    當初南渡遷都時已故的宋公思慮周到、為方氏在金陵新築的府宅與西都故邸有七八分像, 可再像也是不同、更無法盡數留下他們一族昔日生活的舊跡,如今又見真正的故家, 難免還是觸景生情。


    “貽之……”


    當初與鶯鶯在牢獄之中一夜荒唐,自那之後父親便再不肯入他之夢,如今大約照舊是不肯的,隻是他自己心緒起伏多有波瀾、是以才在庭中又看到父親的幻影——他在叫他,母親也正坐在他身旁,這樣的虛景他以前也曾見過,隻是這一回卻是最逼真的。


    “我說過最終世上將再沒有人能救你們……”父親的歎息也像就在耳邊,望向他的目光也像訣別那晚一樣是很含蓄的悲傷,“貽之,你後悔了麽?”


    ……後悔?


    他知道父親在問什麽,可答案卻注定是對方不想聽的,幸而他當時其實也並不是在責難他,或許那時同樣也猜到了他最後的選擇,知道無論再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


    “他早些來見我們也好,省得一人在此生生受罪……”


    說到這裏母親也看向他,神情那般酸楚、好像就要落淚了。


    “隻是我兒……母親怕你疼啊。”


    ……疼?


    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傷口,不知道母親是在說它還是在說別的什麽,父親又歎了一聲,看他的目光漸漸也從複雜變得簡單了。


    “也好……”


    他終於認可了他一次,在那麽多無可奈何的退讓之後,在那麽多難分黑白的因果之後。


    “如果你決定了……那就去做吧。”


    “三哥……?”


    身邊的四弟又在喚他、聽語氣已然有些惶惑,方獻亭回過神、雙親的幻影便立刻消散了,他於是自己步入亭中坐下,正與記憶中父親離開那晚是同樣的位子——他希望今夜能與那晚更相似些,雖然無雪卻有落花、唯獨隻少了一壺酒,於是便回頭對弟弟說:“去尋個爐子來吧,今夜無事,正可陪我同飲。”


    這句“無事”實有些荒謬,長安失而複得,單是接管俘虜重築城防都要讓人忙得暈頭轉向,何況三哥還不曾上書朝廷稟奏戰況,如何會是“無事”?可他不敢問,大約那時也隱約察覺三哥是有話要同自己講,那一夜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他也有些雲裏霧裏失去章法了。


    “……好。”


    他應後便去尋,可惜如今長安殘破、要尋個小爐都是十分不易,酒也隻能從軍中搜羅,都是些又濁又柴的劣酒,可與當初先國公去時親手燙的長安新豐相去甚遠。


    方獻亭卻不在意,寒亭之外落花如許、簷宇之內酒在爐上,於他這不停征戰的半生而言已是足夠寧靜安穩;他是知足的,與四弟同坐時又看向一旁伏在石案上似睡著一樣安詳的衛錚,想一想,也為他斟了一杯酒。


    “三哥欲將他葬在何處?”


    方雲誨沒有飲酒的興致,看到逆王的屍身更深感不適,有道是入土為安,他們還應早些為他尋個安息之地才是。


    “不必葬,”三哥卻這樣答,目光隻落在酒杯中那輪渾濁的月亮上,“即便入殮金陵也會著人再將他的屍骨挖出來,何必還要再擾他兩次?”


    方雲誨:“……”


    ……的確。


    如今那位小天子早有言在先,稱若擒逆王必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以泄心頭之憤,天下百姓自也都恨透了他,不會容他就這麽安安靜靜死去。


    掘墳鞭屍……是極有可能的。


    他默了默、終於仰頭飲盡一杯酒,扭頭再看向三哥時膽子便大了些,低聲說:“三哥倒像是有些體恤他。”


    頓一頓,又補:“今日鍾曷死前說是他放走了你……難道就是因為這個麽?”


    聲音那麽輕,可其中的意義卻又那麽重——周周折折繞了一大圈,原來還是……心存懷疑。


    他並不願如此,何況兄長是一國輔臣一族主君、根本容不得人懷疑——可是許多事是解釋不通的,譬如他此番強行將太後送出金陵又不許薑潮婁風率神略軍馳援,分明是對戰事有所保留、並未傾盡全力,而拿下長安後他又打算如何回朝?坊間對他和太後關係的議論已然甚囂塵上,以潁川之力護著那個女子便無異於是在天下人前認罪,朝廷又如何能容得下一個公然背叛皇權羞辱宗室的強臣!


    除非……他根本不曾想過要回去。


    鍾曷今日在城樓上叫囂、其中固然有動搖三軍軍心之用意,可他那時神情驚恐又似大悲,卻也著實不像在做戲——他說三哥有擁兵自重獨占長安之心,這話究竟有幾分可信?他自不願懷疑自己平生最敬愛的兄長,可……


    ……可他對逆王的態度卻分明有所不同。


    他並不恨他,抑或是說對他的憐憫遠多於憎惡,可他衛錚分明正是如今天下離亂的禍首,三哥身為潁川方氏一族之主、普天之下最受戰亂之害的人,緣何竟會對他心無怨尤?還有鍾曷臨死前最後說的,“十年前在上梟穀也是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世上無人細究過三哥當年從西北生還的因由,隻當是天佑大周神明垂憐、這才讓護國之將再歸東都,可鬼神之說未免虛妄、仔細想想若無人從中接應三哥又豈能從那等凶惡之境獨自脫險?


    ——而若是因得衛錚相助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三哥音訊全無的那半載中必然發生了很多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衛錚避人耳目暗中救了他,三哥由此對逆王心生感念、故而眼下才難對他生出恨意——除此之外呢?他們是否還達成過其他密約?三哥手中握著衛錚十年前背叛鍾曷和突厥人的證據,或許正是以此為要挾才逼得對方同他合作,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衛錚看不到好處怎會輕易打開長安城門?三哥許了他什麽?日後與他一同割據長安稱皇稱帝?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便越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潁川方氏世代忠良,從無一人對朝廷生過背叛之心,可三哥已經染指了先帝的皇後,即便他們此前確曾有過一段情背叛也是不爭的事實!三哥跟伯父不一樣……或許他對大周的心早就已經變了。


    ……那他呢?


    他該怎麽辦?


    其他成百上千存活於世的方氏族人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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