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既然發現判斷錯誤,那一定會重新調整策略,咱們這次北京之行,未必就能一帆風順啊。”


    老穆點點頭,冷著臉說:“靜觀其變吧。不過要在北京動咱們,可也沒那麽容易。”突然轉頭問我,“肖薇,你對興城了解嗎?”


    我稍感詫異,不知道他為何轉換話題,“是座海濱城市,歸葫蘆島管,小時候總跟父母去那裏洗海澡。”


    老穆淡淡一笑,轉頭看向前方,便不再說話了。


    此後一路過河北、天津,淩晨六點左右,我們終於開進了北京市境內。


    老穆放緩車速,取出電話,連上耳機,按了一串長達二十多位的號碼,接通後,手指開始磕打話筒部位,發出有規律的哢哢響動。他偶爾停下,微微眯起眼睛,頻頻點頭,顯然是在傾聽耳機內的回應。


    我側耳細聽,感覺那些敲擊的頻率有點兒像摩爾斯電碼,但卻不是五個字元,而是三個字元與六個字元的穿插組合,時不時,還會有一些指甲頻繁刮磨,發出或重或輕的拖拽音,就不知道代表什麽意思了。


    老穆告訴我這叫聲碼,是國安內部通用的一種聯絡方式,通過擊打頻率和輕重程度的變化,代表各類文字與詞組,可以達到傳遞消息的目的,適合不方便講話時使用。等以後空閑下來,他會教我和小唐,以備不時之需。


    當車子駛出四方橋收費站時,一輪朝陽從東方噴薄而出,霞光打在玻璃上,耀眼生花,天色已完全放亮,我們徑直開進東三環,混跡在清晨浩瀚的車流中。


    從勁鬆橋下來,駛入廣渠門外大街,道路更加擁堵,開開停停,用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來到繁華的西直門。老穆讓我下車從肯德基買來三份早餐,然後圍繞西直門地鐵站兜了幾個來回,確定無人跟蹤後,瞅準一個岔路,一路猛踩油門。


    窗外景物風馳電掣般向後倒去,根據路旁標誌牌顯示,應該是朝香山的方向開去。


    車子飛速行駛,二十多分鍾後,來到一處依山而建,占地極大的西式建築群門外。我看到那裏門樓高聳,沒有懸掛銘牌匾額,大大小小的歐式別墅錯落有致,沿著山勢層層而起,一眼望去,隻覺漫山遍野都是,好像一個大型社區,也數不清有多少座。兩名全副武裝的戰士,手裏端著鋼槍,筆直地站在門內執勤崗上。一個中年男人背著手站在旁邊。


    老穆將車駛近,也不熄火,搖下車窗玻璃,朝那個中年男人打了個手勢。中年男人點點頭,迅速轉身走回,跟守門的一名戰士說了句話,門杆便緩緩抬起。


    園區內非常幹淨,卻看不到多少人,路麵寬廣,均為青色方石鋪成,兩旁是高大的鬆柏,枝葉茂密,遮天蔽日,灑下大片濃鬱的陰影,偶爾傳來幾聲鳥鳴,卻更顯幽深寂靜。我們徑直向上開去,最後停在一幢三層的奶白色高大別墅前。


    門口站著一個身穿軍裝的中年男子,老穆推開車門,快步走上台階,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那名軍官向我們行了個軍禮,而後領著我們進入別墅。我注意到他肩上掛著大校軍銜,級別已經相當高了。


    室內寬敞明亮,裝修得超級氣派,足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頭頂懸掛著巨大精致的水晶吊燈,牆壁由深色雕花的木材裝飾,腳下鋪著厚厚的紅色地毯,一應家具物事都異常精美典雅。


    小唐偷偷拽了下我的衣角,小聲問:“肖姐姐,這裏是部隊嗎?”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雖然心中好奇卻隻是拉著她的手,默默地跟在老穆身後。


    沿旋轉樓梯來到二層,是一條長長窄窄的走廊。這裏的感覺又有不同,每扇窗前都懸掛著墨綠色的天鵝絨窗簾,壁燈相間點起,光線柔和,極其幽暗。


    我突然看到,一名年輕的女軍官,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從長廊深處迎麵向我們緩緩走來。


    那女孩衣裝樸素,身形瘦小,頭發稀疏微黃,綁成兩個小辮,麵上肌膚白得如透明一般,額上幾條淡青血管微微凸起,似乎可以看見血液在裏麵隱隱流動。模樣倒還算清秀,不過眼神黯淡,行動遲緩,顯然是個盲人。她右肩斜挎一個軍綠色的背包,左手拖著一把大號的黑色雨傘,銀白色的金屬傘尖始終接觸地麵,發出沙沙的聲音,在地毯上留下一條淺淺的劃痕。擦身而過時,我用鼻子嗅了嗅,隱約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怪異香味。


    直到他們走遠,小唐忽然湊過來,貼住我的耳朵,低低地說:“肖姐姐,知道嗎,她是個大夫。”


    我怔了一下,大夫?再回身看時,那女孩剛好走到樓梯拐角處,還扭頭望了我們一眼。她空茫的雙眼中閃出一絲奇異的光彩,但轉瞬即逝,隨後走下樓去。


    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門前,那名軍官非常禮貌地讓我們稍候,自己則推門走入房間。


    小唐幾步走到窗邊,掀開窗簾,探頭向下張望,又招手讓我過來。我走到窗前望去,先前那瘦弱女孩已經來到院中,彎腰鑽進一輛黑色軍牌吉普車。可讓人不解的是,明明青天白日,又是短短幾米距離,她竟然撐起雨傘,全身縮成一團,躲在傘影下,好像生怕陽光照射到。


    我微微搖著頭,心裏暗叫邪門,聯想到女孩奇特的容貌,莫非她患有罕見的白化病,否則舉動為何如此奇怪?


    正尋思著,門聲一響,中年軍官走出房間,做了個請的手勢,引領我們進去,然後就垂手侍立於門旁。


    這間屋子麵積不小,裝飾卻很是簡潔,除了一套深棕色的皮沙發,一具玻璃茶幾,別無他物,顯得異常空蕩。窗前同樣懸掛著厚重的墨綠色天鵝絨窗簾,頭頂僅僅點起幾盞黃色小射燈。室內彌漫著淡淡的香味,和那個瘦小女孩身上散發的味道相同。


    跟著老穆走入靠東麵的小套間,繞過一扇六折鏤空的紅木屏風,裏麵更是暗淡,正中是張大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垂暮老人,藍色的被單覆蓋到胸口位置。


    老人白發淩亂,臉色蠟黃,雙目緊閉,嘴唇微張,額頭正中印著三個指甲大小的圓環狀紅斑,向肉內深深凹進去,顯得容貌非常怪異。床邊站著一名佩戴少將軍銜的老年軍官和一名五十歲、戴著黑框眼鏡、身材微胖的便裝男子。


    便裝男子看了我幾眼,朝老穆點點頭,俯身趴在老人耳邊,輕聲呼喚著:“老首長,您醒醒吧,孫英石的外甥女來了。”


    聽他這麽說,我立刻愣住了,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天,敢情是這個怪老頭要見我啊!


    老人靜靜地躺著,毫無反應,隻有胸脯上下起伏,喉間發出持續不斷的細微氣喘聲。


    便裝男子又喚了幾聲,老人才艱難地掀起眼皮,那對眼球灰蒙蒙的,渾濁不堪,光澤極淡,似乎隨時便要逝去。他喘著粗氣,努力歪過頭,逐一打量著我們,最後將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眼神突然亮了亮,說:“嫩(山東話,“你”的意思)……龍……龍板板兒……拿……拿給俺瞅。”雖然聲音不大,斷斷續續,又帶著地方口音,感覺很是滑稽,但語氣卻果決異常,如同下達命令,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一時不知所措,回頭看向老穆,便裝男子立刻走上前,向我伸出右手,低聲說:“別愣著,趕緊拿出來啊。”


    我猶豫著從懷裏掏出紅木龍板,便裝男子接過,迅速捧到老人麵前。


    老人身子一震,眼睛瞪得滾圓,死盯著紅木龍板,臉上浮起一層紅潤,顯得極其興奮。他一把掀起被單,伸出鳥爪似的手指,緩緩撫摸著紅木板上的那條龍紋,喘息著說:“天……天紋兒……果真是……天……”話未說完,喉間突然咯咯亂響,身子無力地躺倒,頭歪向一旁,竟然咽氣了。但那雙暗淡的眼睛,卻沒有閉合,仍舊死死地盯著紅木龍板。


    小唐驚叫一聲,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躲在我的身後,顫抖著問我:“肖姐姐,他……他死了嗎?”我雖然不至於害怕,卻也是滿腦袋問號,什麽意思嘛,這老人是誰,怎麽一見到紅木龍板就死了?


    我摸了摸腦袋,看著便裝男子,說:“這……”他搖了搖頭,臉色陰沉,用眼神示意我暫時不要發問。


    對於老人的驟然辭世,便裝男子和那名軍官似乎早有所料,表情不見絲毫慌亂,隻是眼神中透出濃濃的悲戚。他們誰也沒說話,同時伸手輕輕拉過被單,蓋住老人的麵部,又深深鞠了一躬。


    看著他們如此表現,我心裏暗暗想,難道這幫人僅僅想讓我見證一個垂暮老者的辭世,應該不會是那麽簡單吧?不過瞧老人見到紅木龍板後的種種怪異表現,應該是知道某些內情的,否則不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但他口中不住念叨的天紋,又代表什麽意思呢?


    不久,外麵響起陣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陸續有一些男女軍官跑進房間,各個神情哀痛悲傷,有的還暗自垂淚,對著遺體鞠躬之後,就緊張而有序地開始張羅後事。


    便裝男子跟老年軍官耳語幾句,又握了握手,然後領著我們悄然退出,來到旁邊一間小屋子裏。


    關門後,老穆分別為我們做了介紹,便裝男子名叫鍾宏達,國家安全部某司司長,此次全景畫事件北京方麵的最高負責人。這裏則是香山中央軍委幹休所,住的都是軍方退下來的高級將領。


    我暗暗吃驚,國安部的某司司長,那來頭可不小,看來全景畫事件已經上升到國家安全的高度了。同時我又覺得有些納悶,國安怎麽和部隊聯係到了一起,難道其中還隱藏著更為複雜的內情?


    鍾宏達走上前,和我們一一握手,對我說:“還好沒來晚,老人家的心願算是圓了。肖薇,你的事我都知道,動靜可不小啊。”轉頭看向小唐,麵帶嘉許之意,“小唐姑娘不錯,幫了我們不少忙。”他是個十分豪爽的人,也不怎麽客套,就全盤講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自徐萬裏神秘失蹤後,國安部就開始高度關注此事,迅速調撥人手,成立特別專案組,針對當年參與過全景畫繪製的人員,展開了一係列細致調查。通過特殊的行政關係,經中央軍委批準,他們拜望了當年全景畫創作籌委會主任——原省軍區司令員徐文淵將軍,也就是那名剛剛去世的老者。


    徐文淵將軍年近八旬,祖籍山東省泰安市,十五歲就投身革命,曆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可謂戎馬一生,功勳卓著,1955年被中央軍委授予上將軍銜,擔任省軍區司令員。


    徐文淵將軍沒有妻子後代,晚年身體大不如前,從司令員的崗位退下來後,一直住在北京香山軍委幹休所。當他得知時隔近二十年後,圍繞一幅舅舅臨摹的《攻克錦州》全景畫,竟然發生了那麽多離奇可怖的事件,感到十分震驚。


    據徐老回憶,因為繪製《攻克錦州》全景畫是中央軍委總政治部決定的,省軍區不敢怠慢,不但派員全程指揮協調,他還曾親自出馬,帶領創作組的全體畫家,趕赴前蘇聯莫斯科、伏爾加格勒兩市,考察觀摩當地的全景畫館。


    舅舅雖然是當年創作組裏最年輕的畫家,卻下得一手好象棋,徐文淵也深諳此道,獨在異鄉為異客,又沒有其他休閑娛樂,兩人每晚靠對弈打發時間,久而久之,便結成了忘年之交。


    從蘇聯歸國的前一晚,對方舉辦了盛大的歡送酒會,宴請創作組全體成員。蘇聯人喝酒極其生猛,高純度的伏特加一杯杯往肚子裏灌,受當時熱烈氣氛感染,創作組的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唯獨徐文淵酒量大,五瓶伏特加入肚,仍是談笑風生,不見任何醉態。


    宴會結束後,眾人返回駐地,各自洗漱就寢。徐文淵頗感意猶未盡,取出自帶的茅台,擺出一副棋盤,派士官找來舅舅,說嫩小子是書生娃,裝秀氣不喝酒,那就陪俺老頭子殺個通宵吧,等明兒個上了飛機,一抹眼皮就回家嘍。


    見徐文淵這麽說,舅舅不忍掃興,點頭答應下來。但在對弈過程中,舅舅卻有些心思不屬,接連使出昏招,被徐文淵連贏了幾盤。


    徐文淵殺得過癮,眉飛色舞,哈哈大笑,指著舅舅說:“嫩個小石頭啊,今兒個可算是被俺拿下了。痛快,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不過往後咱爺們兒恐怕沒多少殺棋的日子了。”他告訴舅舅,此次回國後,全景畫就要進入正式創作階段,你們這幫畫家搞創作,臨時籌委會將解散,自己這個主任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聽徐文淵這麽說,舅舅臉色大變,站起身脫口就說:“怎麽……怎麽這麽……這麽快……”徐文淵愣了愣,不解地問:“小石頭,嫩說啥?”舅舅猶豫片刻,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很快又跑了回來,仔細插好門,轉身麵向徐文淵,解開外衣扣子,掀起毛衣下擺,從腰間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塊紅色的木板。


    徐文淵呸了一聲,用手啪啪拍打棋盤,笑著說:“嫩個小石頭,可真是夠意思,俺才他娘的說要走,嫩就給俺送棺材板板兒嘍,還弄得這麽神神秘秘。”


    舅舅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然,好像捧著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物,坐在徐文淵對麵,把紅木板輕輕放在棋盤上,指頭慢慢劃過板麵,抬眼望向他,小聲說:“徐老,學生哪兒敢呢。您先看看這上麵的花紋。”


    聽舅舅話裏有話,徐文淵急忙低頭去看,那塊木板方方正正,色澤紅潤,光可鑒人,好似一塊經過切割打磨的厚玻璃。攔腰卻印著一條淺淡的紋理,走勢綿延不絕,形態古雅奇特,由無數細密的針眼連綴而成。


    徐文淵心裏暗自叫絕,伸手抓起,翻過背麵,發現中心處是兩隻相對的龍頭,闊口長須,獠牙外露,滿身的鱗片層次分明,顯得十分逼真。他反複看了半晌,也沒看出這是何物,更是納悶不已,說:“小石頭,介是個什麽玩意,哪兒弄到的?俺瞧著還不賴嘛!”


    舅舅眼珠轉了轉,琢磨了許久,才慢慢告訴徐文淵。前幾天創作組自由活動,他跟兩個同伴到伏爾加格勒的唐人街閑逛,剛好遇見一個蘇聯老者擺出攤位,在兜售各式中國古物。據老者自稱,他是當年蘇聯遠東紅軍的一名空降兵連長,曾參加過1945年赴華對日作戰,這些物什都是那時得來的。為了博取信任,他又給舅舅講起當年來到中國後的一些事情。


    1945年8月,二戰進入白熱化階段,應美英兩國一再堅決要求,斯大林終於對日宣戰。8月8日,蘇聯集結大批兵力,從東、西、北三個方向,在四千多公裏的戰線上,越過中蘇、中蒙邊境,向駐守滿洲裏的關東軍發動全麵突襲。由於猝不及防,日軍一觸即潰。七天後,也就是8月15日,裕仁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雖然日本承認戰敗,但關東軍卻沒有立即放下武器,8月16日,殘餘部隊在一些地區繼續向蘇軍反攻。


    為了迅速取得勝利,蘇軍決定出動空降兵部隊,占領偽滿軍事要地——奉天,逼迫關東軍無條件投降,並尋找偽滿皇帝溥儀。


    8月19日深夜,幾十架飛機抵達沈陽上空,對日軍地麵工事進行了狂轟濫炸。也許這次襲擊太突然了,日軍沒有做出絲毫反應,隨後蘇軍戰機順利降落在沈陽機場,在候機大廳內俘虜了來不及逃跑的末代皇帝溥儀。


    溥儀從北京出逃時,曾夾帶了許多故宮的奇珍異寶,加上他的行李,整整裝了五十七個大木箱。由於是在異國作戰,將官對下屬毫無約束,軍紀極為渙散,麵對那些堆積如山的珍寶,士兵們哪還控製得住,歡呼一聲,開始大肆搶奪。老者當時身為連長,也順手牽羊拿了不少,其中就包括這塊雕刻著龍形花紋的紅木板。


    那名老者對中國的曆史略有涉獵,知道中國的皇帝向來以龍自居,雖然暫時還瞧不出這塊木板有什麽特殊之處,但能令溥儀隨身攜帶,也總該是件好寶貝,就貼身收藏起來。


    1945年9月,中共八路軍全麵進駐東北,積極配合蘇軍作戰,並取得了全麵勝利。蘇軍在撤退前,把繳獲來的大批關東軍的武器裝備交給了中國軍隊,但對於劫掠到的各種珍寶,則悉數帶回國。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老者掛著一枚斯大林親授的紅五星功勳獎章回到老家伏爾加格勒,由於不善營生,又嗜賭成性,混到今日,已是家徒四壁。為了維持生計,無奈之下,他決定售賣當年從中國奪來的古玩奇珍。


    聽說紅木板是從溥儀行宮內得到的,舅舅不禁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反反複複端詳了半天,最後放棄了原本相中的一個明朝萬曆年間的花瓶,搜盡身上全部錢款,又向其他人借來一些,才花巨資買下了這塊刻製龍紋的紅木板。


    見徐文淵聽得入神,舅舅捧起紅木板,向前一遞,感傷地說:“徐老,咱們以棋會友,一見如故,這塊木板雖然不知道是幹什麽的,但據我觀察,那個蘇聯老人應該沒有撒謊,確實是一件古物。學生身邊也沒什麽好東西,就把它送給您,留作紀念吧。”


    徐文淵著實喜歡,就欣然收下,又摘下自己的鶯歌手表,回贈給舅舅。那塊表雖然款式老舊,但做工異常精良,還是長征途中,徐文淵率兵取得某次突圍戰鬥勝利後,周恩來總理為表彰軍功送給他的。


    聽到這裏,我心中感慨萬千,輕輕摸著腕上手表,腦中浮想聯翩,原以為它隻是舅舅的遺贈,想不到還有這麽大的來頭,居然是周總理用過的東西,難怪舅舅平時輕易不舍得摘下。同時,我也隱隱開始意識到,同樣的紅木板肯定有兩塊,一塊被舅舅贈與徐文淵,一塊被他藏在老宅的牆中。


    可是細想又不太對,舅舅如此耗盡心機地保藏,怎麽會輕易送給別人。而且家中的那塊,則是用全景畫暗示所藏位置,明顯是要告訴我們,與錦州古塔和大廣濟寺有莫大關係。可是現在不但涉及末代皇帝溥儀,又扯到了前蘇聯老戰士,貌似紅木板是出自沈陽。更確切地說,是出自滿清朝廷,是皇宮用品。


    看我起身欲問,鍾宏達擺擺手,說:“你先別急啊,我還沒說完呢,後麵的事更有意思。”


    我歎口氣,隻得捺著性子坐下來,無意中回了下頭,發現小唐眉頭緊皺,眼裏閃著亮光,怔怔地望向遠處,兩手絞在一起,似乎在想著什麽。


    見我瞧她,小唐笑了笑,尷尬地說:“好像挺好玩,肖姐姐,咱們繼續聽吧。”


    創作組考察歸國後,籌委會隨即宣告解散,徐文淵攜帶紅木板回到沈陽,一直珍藏於身邊,空暇時便取出把玩。為了辨明出處源頭,他前後找來許多專家鑒賞,大家眾口一詞,都說是遼代古物,但再往深處探尋,卻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徐文淵年歲漸高,身體多病,卸下軍職,來到北京軍委幹休所頤養天年。


    這十幾年間,徐文淵念念不忘舊友,與舅舅也通過多次書信,但總因彼此事務繁忙,終究緣慳一麵。誰曾想,舅舅突然辭世,他竟然被蒙在鼓裏,連一點兒音訊都不知道。回想起當日種種往事,徐文淵忍不住欷歔長歎,老淚縱橫。


    看老人這般狀態,鍾宏達心裏很不是滋味,好言勸慰了幾句,想到還沒有見到舅舅老宅中的那塊紅木龍板,就懇請徐文淵,是否願意把自己手中的紅木龍板貢獻出來,以便讓他們做進一步檢驗。


    徐老感傷良久,待情緒稍有平複,吩咐身邊的護理人員,從床下拽出一隻上鎖的舊皮箱,打開箱蓋,取出一個扁平形狀的紅緞包袱。他把包袱放在桌上,雙手顫抖著解開外麵的絨繩,一層一層掀起,裏麵是一塊做工精細的紅木龍板。


    徐老把木板捧在懷中,定定地望著,睹物思人,不住地擦著眼淚,說他是快進棺材的人了,這塊龍板就算是金子做的,自己留著也沒啥用,倒是可以獻給國家。不過要暫緩幾天,等那個肖薇和小唐來了之後,他也想看看兩塊木板到底有何異同,還有那個所謂的刻形,又是怎麽回事。


    鍾宏達深表理解,也不再強求,當即告辭離去,隨後就通知東北國安部門,讓我和小唐盡快趕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昨日一大早,香山幹休所的負責人給鍾宏達打來電話,說老師長夜裏發了急病,眼瞅著人就不行了,指名道姓讓他趕緊過來。


    等鍾宏達匆匆趕到時,徐文淵已處於彌留狀態,容顏極度憔悴,仿佛一夜之間便老了幾十歲。他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昏昏沉沉,口中不停地含糊念叨著:“天紋……天紋……”


    鍾宏達很是好奇,急忙詢問旁人“天紋”是何意,卻都是迷惑不解。幹休所的負責人告訴鍾宏達,自他昨日走後,估計是想到故友去世,老人始終悶悶不樂,整天抱著木板暗暗垂淚,吃東西也比往常少了。當時大家都沒有太在意,隻認為老人上了年紀,心胸不寬所致。到了晚上,老人將多年來陪伴左右的醫官遣出,獨自洗漱睡下。


    大概是淩晨12點左右,一名值班的軍官正在走廊內巡視,突然聽見徐文淵房中傳出玻璃打碎的異常響動,同時還夾雜著老人的大聲呼喊,但很快就戛然而止。


    值班軍官大驚失色,立刻取來備用鑰匙,打開房門衝進去。隻見老人穿著睡衣,光腳坐在地上,身子一動不動,神情木然,直勾勾地望向窗外,對於他的到來渾然不覺。窗邊是一個落地大鏡,已被打得粉碎,紅木龍板就跌落在地麵的玻璃碎片中。


    那名軍官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叫來旁人,七手八腳地把老人扶起,放在床上。徐文淵把頭扭向一旁,雙手捂住臉,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顫抖著,口中不停地大喊:“關燈……關燈……拉上窗簾……拉上窗簾……快拉上窗簾……”語聲淒厲尖銳,充滿無限恐懼,似乎窗外有什麽極為可怕的東西。


    有人迅速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向外查看,根本就沒有發現任何異狀。臥室的窗口正對香山主峰,一輪明月懸於中天,幽暗的山巒綿延起伏,坳間積雪泛起層層白色霧光,極其空闊蒼茫。


    拉好一層窗簾,屋內光線頓時暗淡了許多,但老人仍不滿意,用被子裹住腦袋,還是一個勁兒地喊太亮。眾人趕忙換上厚重的墨綠色天鵝絨窗簾,又關閉了大燈,老人的狀態才逐漸有所緩和。


    可不久,老人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手腳冰冷僵直,眼睛不住地往上翻白,嘴裏噴出一股股白沫,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醫官檢查後,說是神經受到了強烈刺激,再加上本來身子就衰弱,看現在的情況,恐怕是熬不過這一關了。


    當時幹休所所有人都慌了,手忙腳亂地救治整整一晚,總算令老人病情有所穩定,但依舊處於昏迷狀態,偶爾短暫清醒間,便喃喃念叨著“天紋”二字。


    聽到這裏,鍾宏達更是好奇,伸手拿過紅木板,仔細瞧了瞧,除了比較沉重,龍紋雕刻精致,沒發現有什麽特別的,但結合老人種種怪異表現,或許昨夜晚間,老人在木板中看到了某些不可思議之處。


    這時,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動了動,忽然睜開眼睛,看見鍾宏達,五官立刻扭曲起來,哆哆嗦嗦地抬手指著他,聲音嘶啞地大喊:“嫩……嫩……去……去找,俺……俺要看那塊龍板板兒,小……小石頭手裏的龍板板兒……”


    在場的醫官已然看出,老人正處在回光返照階段,眼瞅著將不久於人世,馬上展開新一輪的搶救。


    幹休所負責人焦急萬分,慌亂倉促間,有人想起京城近年崛起的女中醫宋月婉,據說一手針灸術出神入化,有還魂再造的功效,平時不但各地病患紛紛前來問診,就連中央各部委的那些高官都經常找她醫治保健。


    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幹休所立即派人驅車請來宋月婉。本以為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沒想到竟然是一個雙眼俱盲、發育不良的17歲女孩。宋月婉雖然身有殘疾,但針灸之術著實高明,摸穴識絡異常精準,行針下灸時手法如飛。


    宋月婉拿出三個小小的藍色瓷製灸碗,裏麵填裝著清香的藥料,用指頭緩緩撫平老人額頭皺紋,輕輕扣在兩眉眉心和正中通梁的三處正穴,點燃艾絨,燒灼、溫熨之後,立即配合精妙的經絡毫針刺法,順著兩手小臂一路刺去,再用砭石反複研磨腳底。十幾分鍾後,徐文淵麵色漸漸泛紅,慢慢恢複了神誌。


    不過事後宋月婉說,徐文淵早年戎馬征戰,身子大損,始終沒有得到很好的調養,如今年老體衰,經絡受邪入髒腑,此番心情劇烈波蕩,引起痼疾複發。她這番針灸施治,隻可延得一時,卻延不得命數,說不準哪天再受刺激,老人就要撒手西去了。


    聽宋月婉這麽講,眾人唉聲歎氣,無不感傷悲痛。鍾宏達一來惦記著徐將軍的囑托,二來也想盡早弄清楚紅木龍板的秘密,匆匆回到單位後,立即責令國安部東北區分局,讓老穆帶著我和小唐速來北京。上樓時,我們看到的盲眼女孩便是宋月婉,剛給徐文淵做完今天的針灸治療。


    至此,我才算弄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對於徐文淵在那天晚上呈現出的種種異狀,以及口中不斷自語的“天紋”,仍舊不得而知。不過從他說話的口氣分析,或許是那條龍形花紋的古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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