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


    “上過學嗎?”


    “沒有。”


    “想上學嗎?”


    “沒想過。”


    鍋裏的水又沸騰起來,熱氣彌漫著屋子,夾雜著食熟的香氣。老人站起身來,準備去園子走走。孩子以為他要走,喊他留步,說洋先生有東西留給他。說著走到床前,從床底下摸索出一個紙包,遞給他說:


    “老爹爹說過的,老爺要來了,就把這送給您。”


    “老爹爹?”老人想了想,“你是說洋先生吧?”


    “是。”


    “這是什麽?”老人接過紙包。


    “老爺打開看就知道了。”


    東西被幾張泛黃的紙張包裹著,看起來不小,其實是虛張聲勢的,散開紙包,露出的是一尊可以用手握住的觀音像,由白玉雕刻而成,眉心裏鑲著一顆暗綠的藍寶石,仿佛是第三隻眼。小黎黎握在手上端詳著,頓時感覺到一股清爽的涼氣從手心裏往他周身漫溢,暗示出白玉品質的上乘。雕刻的手藝也是精湛的,而沉浸在手藝中的法度透露出的是它源遠流長的曆史。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件上好的藏品,把它出手利祿是匪淺的。老爺掂量著,望著孩子,沉吟道:


    “我與洋先生素無交道,他為何要送貴物與我?”


    “不知道。”


    “知道吧,這東西很值錢的,還是你留著吧。”


    “不。”


    “你自幼受洋先生厚愛,情同親人,它應該是你的。”


    “不。”


    “你比我更需要它。”


    “不。”


    “莫非是洋先生怕你賣不好價錢,托我代你把它出售?”


    “不。”


    正這麽說著時,老爺的目光無意間落到外包紙上,見上麵記滿了演算的數字,一遍一遍的演算,好像在算術一個複雜的數目。把幾張紙全鋪開來看,都是一樣的,是一道一道的算術題。話題就這樣轉換了,老爺問:


    “洋先生還在教你算術?”


    “沒有。”


    “這是誰做的?”


    “我。”


    “你在做什麽?”


    “我在算老爹爹在世的日子……”


    第二篇承


    三


    洋先生的死亡是從喉嚨開始的,也許是對他一生熱衷於圓夢事業的報複吧,總的說,他的一生得益於巧舌如簧的嘴巴,也禍害於這張遊說於陰陽間的烏鴉嘴。在給小黎黎醞釀遺書之前,他基本上已經失聲無語,這也使他預感到死期的來臨,所以才張羅起大頭蟲的前程後事。在一個個無聲的日子裏,每天早上,大頭蟲總是把一杯隨著季節變化而變化著濃淡的梨花水放在他床頭,他在淡約的花香中醒來,看見白色的梨花在水中嫋嫋伸張、蕩漾,心裏會感到平靜。這種土製的梨花水曾經是他驅散病症的良藥,他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能活出這麽一把高壽,靠的就是這簡單的東西。但當初他收集這些梨花,完全是出於無聊,抑或是梨花炫目的潔白和嬌柔吸引並喚醒了他的熱情,他收集起它們,把它們晾在屋簷下,幹爽了,放在床頭和書桌上,聞它們的幹香的同時,似乎也把花開的季節挽留在了身邊。


    因為隻有一隻眼,腿腳又不靈便,每天在枯坐靜坐中度過,漸漸地他不可避免地有了便秘的憂患,嚴重時令他徒有生不如死的感覺。那年入冬,便秘的毛病又發作了,他沿用往常的辦法,早晨醒來後猛灌一大碗生冷的涼開水,然後又接連地灌,企盼迎來一場必要的腸絞腹痛。但這次便秘似乎有些頑固,幾天過去,涼開水下去一杯又一杯,肚子裏卻遲遲不見反應,靜若止水的,令他深感痛苦和絕望。這天晚上,他從鎮上揀草藥回來,趁著黑就把出門前備好的一碗涼水一飲而盡。因為喝得快,到最後他才覺出這水的味道有些異怪,同時還有一大把爛東西隨水一道衝入胃肚裏,叫他頓生蹊蹺。點了油燈看,才發現碗裏堆滿被水泡活的幹梨花,不知是風吹落進去的,還是耗子搗的亂。之前,他還沒聽說這幹梨花是可以飲用的,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由此可能引發的種種下場,甚至連死的準備也作好了。但是不等他把第一道草藥水熬出來,他就感到小腹隱隱地生痛,繼而是一種他夢寐以求的絞痛。他知道,好事情來了,在一陣激烈的連環響屁後,他去了茅屋,出來時人已倍感輕鬆。


    以往,輕鬆之時也是腸炎的開始之刻,便秘通暢後,往往要鬧上一兩天的腹瀉,有點物極必反的意思。而這次卻神秘地走出了怪圈,通了就通了,沒有派生任何不適或不正常的症狀,神秘之餘,梨花水的形象在他心中親熱地凸現出來。事情偶然又錯誤地開始,而結果卻變成了命運的巧妙安排。從那以後,他開始每天像人們泡茶喝一樣地泡梨花水喝,並且越喝越覺得它是個好東西。梨花水成了命運對他的恩賜,讓他孤寂老弱的生命平添了一份迷戀和日常。每年梨花開時,他總是感到無比充實和幸福,他收集著一朵朵香嫩的梨花,像在收集著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一樣。在彌留之際,他每天都做夢,看見梨花在陽光下綻放,在風雨中飄落,暗示出他是多麽希望上帝在把他生命帶走的同時,也把梨花隨他一同帶走。


    一天早晨,老人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寫下這樣一句話:我死後希望有梨花陪我一起入殮。到了晚上,他又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寫出了他更準確的願望:我在人世89載,一年一朵,陪葬89朵梨花吧。第二天清早,他再次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進一步精確了他的願望:算一算,89年有多少天,有多少天就陪葬多少朵梨花。也許是對死亡的恐懼或想念把老人弄糊塗了,他在寫下這個精確得近乎複雜的願望時,一定忘記自己還從未教大頭蟲學過算術呢。


    雖然沒學過,但簡單的加減還是會的。這是生活的細節,日常的一部分,對一個學齡孩童說,不學也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從一定角度講,大頭蟲也是受過一定的數數和加減法訓練的,因為在每年梨花飄落的季節裏,洋先生把落地的梨花收拾好後,會叫大頭蟲數一數,數清楚,記在牆上,改天又叫他數,累記在牆上。就這樣,一場梨花落完了,大頭蟲數數和加減法的能力,包括個、十、百、千、萬的概念都有了一定訓練,不過也僅此而已。而現在他就要靠這點有限的本領,和洋先生早已親自擬定的碑文——上麵有他詳細的出生時間和地點——演算出他老爹爹漫長一生的天數。由於本領有限,他付出了超常多的時間,用整整一天才大功告成。在微暗的天色中,大頭蟲來到床前,把他刻苦演算出來的結果告訴老爹爹,後者當時已連點頭的氣力都沒了,隻是象征性地捏了下孩子的手,就最後一次閉了眼。所以,大頭蟲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算對,當他注意到老爺在看他演算草稿時,他第一次感到這個人與他的關係,對他的重要,因而心裏變得緊張、虛弱。


    演算草稿總共有三頁,雖然沒有標頁碼,但小黎黎把它們一一鋪開看後,馬上就知道哪是第一頁。第一頁是這樣的:一年:365(天)二年:365+365730(天)三年:730+3651095(天)四年:1095+3651460(天)五年:1460+3651825(天)……


    看著這些,小黎黎知道大頭蟲是不懂乘法的。不懂乘法,似乎也隻能用這笨辦法了。就這樣,他一年年地累加,一直加了89遍365,得出一個32485(天)的數目。然後他又用這個數目去減去一個253(天),最終得到的數字是:32232(天)。


    大頭蟲問:“我算對了嗎?”


    小黎黎想,這其實是不對的,因為這89年中並不是年年都是365天。365天是陽曆的算法,四年是要出一個閏月的,有閏月的這年叫閏年,實際上是366天。但他又想,這孩子才12歲,能把這麽大一堆數字正確無誤地累加出來已很不簡單。他不想打擊他,所以說是對的,而且還由衷地誇獎他:“有一點你做得很好,就是你采用周年的算法,這是很討巧的。你想,如果不這樣算,你就得把一頭一尾兩個不滿的年份都一天天地去數,現在這樣你隻要數最後一年就可以了,所以要省事多了。”


    “可現在我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大頭蟲說。


    “什麽辦法?”


    “我也不知道叫什麽辦法,你看嘛。”


    說著,大頭蟲去床頭又翻出幾頁草稿紙給老爺看。


    這幾頁紙不論是紙張大小、質地,還是字跡的濃淡,都跟剛才幾頁明顯不一,說明不是同一天留下的。大頭蟲說,這是他在安葬了老爹爹後做的。小黎黎翻來看,左邊是老一套的加法演算式,而右邊卻列出了個神秘的演算式,如下:一年:365(天)365·1365(天)兩年:365365+365·2730(天)730(天)三年:730365+365·31095(天)1095(天)……


    不用說,他表明的神秘的·法演算式實際就是乘法,隻不過他不知道而已,所以隻能以他的方式表明。如此這般,一直對比著羅列到第20年。從第21年起,兩種算式的前後調了個頭,變成神秘的·法算在前,加法在後,如下:21年:3657300·21+3657665(天)7665(天)在這裏,小黎黎注意到,用·法算出來的7665的數字是經塗改過的,原來的數字好像是6565。以後每一年都如此,·法在前麵,加法在後麵,與此同時用·法算出來的數字不時有被塗改的跡象,更改為加法算出來的和數,而前20年(1~20年)·法下的數字是未曾塗改過的。這說明兩點:1鼻20年他主要是用加法在計算,用·法算是照樣畫葫蘆,不是完全獨立的,而從第21年起,他已經完全在用乘法演算,加法列出來隻是為了起驗證作用;2鋇筆彼對乘法規律尚未完全把握好,不時地還要出錯,所以出現了塗改現象。但後來則少有塗改,這又說明他慢慢已把乘法規律掌握好了。


    這樣一年一年地算到第40年時,突然一下跳到第89年,以·法的方式得到一個32485(天)的數字,然後又減去253(天),便再次得到32232(天)的總數。他用一個圓圈把這個數字圈起,以示醒目,獨立地凸現在一群數的末端。


    然後還有一頁草稿紙,上麵的演算很亂,但老爺一看就明白他這是在推敲、總結乘法規律。規律最後被清清楚楚地列在這頁紙的下端,老爺看著,嘴裏不禁跟著念出聲——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


    三三得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


    念出來的就是一道無誤的乘法口訣。


    完了,老爺默然又茫然地望著孩子,心裏有一種盲目的、陌生的不真實之感。靜寂的屋子裏似乎還回蕩著他念誦乘法口訣的餘音,他出神地聆聽著,內心感到了某種伸展開來的舒服和熱誠。這時候,他深刻地預感到自己要不把孩子帶走已經不可能。他對自己說,在戰爭連綿不絕的年代,我任何不切實際的善舉都可能給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但這孩子是個天才,如果我今天不帶走他,也許是要悔恨一輩子的。


    暑假結束前,小黎黎收到省城發來的電報,說學校已恢複教學,希望他盡快返校,準備開學的事。拿著電報,小黎黎想,校長可以不當,但學生不能不帶,於是喊來管家,吩咐給他準備走的事,末了還給了他幾張鈔票。後者道著謝,以為是老爺給他的賞錢。


    老爺說:“這不是給你的賞錢,是要你去辦事情的。”


    管家問:“老爺要辦什麽事?”


    老爺說:“帶大頭蟲去鎮上做兩套衣服。”


    管家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愣在那兒。


    老爺又說:“等這事情辦好了,你就可以來領賞錢了。”


    幾日後,管家辦好事情來領賞錢時,老爺又說:“去幫大頭蟲準備一下,明天隨我一道走。”


    不用說,管家又以為自己聽錯了,愣在那兒。


    老爺不得不又說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容家院子裏的狗突然狂吠起來。狗叫聲此起彼又起的,很快連成一片,把容家的主人和仆人都從床上拉起來,躲在窗洞後麵窺視外麵。憑著管家手裏擎的燈籠,窗洞裏的眼睛都驚異地睜圓了,因為他們看見大頭蟲穿著一身周正的新衣服,提著一隻洋先生飄洋過海帶來的牛皮箱,默默無聲又亦步亦趨地跟著老爺,畏畏懼懼的,像煞一個剛到陽間的小鬼。因為驚異,他們並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事情是真的,直到管家送完人回來,從管家的口中他們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真的疑問就更多,老爺要帶他去哪裏?老爺帶他去幹什麽?大頭蟲還回來嗎?老爺為何對大頭蟲這麽好?等等等等。對此,管家的回答分兩種——對主人是說:“不知道。”


    對仆人是罵:“鬼知道!”


    第二篇承


    四


    馬是把世界變小的,船是把世界變大的,汽車則把世界變成了魔術。幾個月後,日本鬼子從省城開拔到銅鎮,打頭的摩托隊隻用了幾個小時。這也是汽車第一次出現在省城到銅鎮的路上,它的神速使人以為老天行了愚公之恩,把橫亙在省城與銅鎮兩地間的幾脈山移走了。以前,兩地間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馬,選匹好的跑馬,加加鞭,通常七八個時辰可以跑個單程。在十年前,小黎黎通常是靠馬車往返兩地間的,雖說馬車沒有跑馬快,但路上趕一趕,基本上也可以做到晨啟夜至。如今,年屆花甲,吃不消馬車的顛簸,隻好坐船了。這次出門,小黎黎是坐了兩天兩夜的船才到銅鎮的,回去是下水,要不了這麽久,但少說也得一天一夜。


    自上船後,老人就開始為孩子的名姓問題著想,但等船駛入省城的江麵,問題還是沒有著落。問題去碰了,才知道這問題真是深奧得很。事實上,老人遇到的是當初洋先生為孩子取名時相同的難處,可以說時間又走進了曆史裏。思來想去,老人決定把這一切都拋開,單從孩子生在銅鎮、長在銅鎮這一點出發,擬定了兩個不免牽強的名字:一個叫金真,一個叫童真,讓孩子自己做主選一個。


    大頭蟲說:“隨便。”


    小黎黎說:“既然這樣我來替你定,就叫金真吧,好不好?”


    大頭蟲答:“好的,就叫金真吧。”


    小黎黎說:“但願你日後做個名副其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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