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儀水料到如此,他對上了容訣的視線,語氣毫無起伏:“小師妹說她不想送,那便不送。”


    對他而言,桑雲惜是師妹,是自己人。


    而桑寧寧是外人。


    就算劍法有幾分精妙,也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存在。


    桑雲惜頓時心中大定。


    桑雲惜歡呼了一聲,臉上也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極為天真活潑地歡呼道:“左師兄最好了!”


    她知道的,和桑寧寧放在一起時,被選擇的永遠是她。


    桑雲惜嘴角的笑容越發甜膩。


    畢竟這樣的場景,已經發生了太多太多次。


    容訣笑意不變,轉過頭:“左師弟也是這麽覺得的嗎?”


    他一開口,桑雲惜有些不高興了,她仗著自己總是能被縱容偏愛,再次撒嬌似的插嘴:“大師兄為何還要再問?左師兄不是已經說了麽?”


    容訣忽得斂了笑意,淡淡掃了她一眼:“我記得師父說過,今日要親自指導桑師妹劍法,桑師妹不去聽麽?”


    僅僅是一眼,就使桑雲惜僵立當場,張著嘴卻再不能發出任何聲音,連尖叫聲都被堵在了喉嚨裏。


    隻因這一眼實在過於令人驚駭。


    有那麽一瞬,桑雲惜甚至以為自己到了無邊煉獄,看到了閻羅惡鬼。


    煉獄中鬼火呼嘯,慘叫與獰笑迸起,忽遠忽近,遠的時候讓人覺得自己猶有生機,但是近的時候,卻讓人覺得……就在耳邊!


    驚駭到了極致,桑雲惜睜大雙眼,已然再不能言語。


    在那無邊的鬼火與呼嘯的煉獄中,有一隻蒼白的手朝她的方向伸出,骨節分明,修長好看,蠱惑似的放在了她的麵前。


    桑雲惜心中惶惶,剛想握上去,然而就是這一瞬,血肉驀然消退!


    麵前的哪裏是什麽手,分明是一截手骨!


    桑雲惜頓時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跌坐在了地上。


    “桑師妹?”


    容訣蹙起眉頭,似乎有幾分擔憂:“怎麽忽然如此?倒似心境受損……桑師妹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有那麽一瞬,桑雲惜幾乎以為這是她在桑家對待桑寧寧的場麵複現。


    發泄怨氣似的嘲弄,帶著惡意的施舍。


    不過這一瞬也太快,快到桑雲惜將它認定為錯覺。


    畢竟容訣可是流雲劍宗這一脈公認的光風霽月的君子,又怎麽會這樣對她這個嫡親的師妹?


    “大師兄放心,我、我沒事。”


    身上的重負早已淡去,桑雲惜甚至來不及感受——實際上,就連她都在思考,方才的那一瞬是不是什麽錯覺。


    但桑雲惜到底不敢再留,也忘了要歸還名冊,踉踉蹌蹌、精神恍惚地離去。


    容訣收回目光,也順便收回了泄出的一絲怨氣。


    左儀水旁觀了全程。


    其實他不懂為何方才桑雲惜會如此高興,甚至會在大師兄說話時打斷,正如他不懂為什麽大師兄會忽然放出了一絲劍氣。


    但左儀水想,若是能以此讓小師妹消除雜念,多放些心思在劍道上,也是件好事。


    至於那個外門弟子,無甚要緊。


    這麽一想,左儀水微微頷首。


    “就如小師妹所言。”


    然而容訣卻搖了搖頭,嘴角揚了起來:“左師弟,你不該如此。”


    “你修劍,無論日後擇取何道,最重要的就是堅守本心。若總是如此為外物所羈絆,終有一日,會追悔莫及。”


    這話再是真心不過。


    左儀水抬起頭。


    對麵的青年目光溫和,輕描淡寫的聲音猶帶笑意。


    這本該是個同門之間兄友弟恭的畫麵,然而左儀水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比如……


    “大師兄方才那一絲劍氣,是為了桑寧寧嗎?”


    容訣毫不意外,輕笑了一聲,語氣隨意的甚至帶著些許散漫,說出來的話卻直擊左儀水心頭。


    “你記住了她的名字。”


    “非但記下,還反複提起。”


    左儀水怔忪在原地。


    容訣見他如此,唇畔的笑意愈發深,卻不是嘲笑,而是有幾分寺廟神佛般的寬和悲憫。


    他歎了口氣,輕輕道:“我以為依照左師弟的性格,絕不會在意無關緊要之人呢。”


    白骨無心,人卻有心。


    隻可惜,一葉障目,怨氣迷心。


    第7章


    容訣說得話,沒有半句虛言。


    左儀水心神難得散亂了一瞬。


    他本就不善言辭,此刻更是因自己的心紛亂而有些不明所以,出於些許少年意氣,又不想在久負盛名的大師兄麵前示弱,隻得抿起唇,繃著臉道:“她出劍,很漂亮,像大師兄。”


    是麽?


    容訣一怔。


    ……像他?


    這個念頭剛劃過,容訣便沒忍住,輕笑出聲。


    左儀水疑惑:“大師兄?”


    容訣搖了搖頭,他垂下眼,仍在笑,眼翳投下一道彎彎的影子。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容訣不期然地想起,再來這裏前,他剛去了一次練劍台。


    那是一雙那雙明亮的、帶著怒火的眼睛。


    生機勃勃,於混沌眾生裏脫穎而出。


    容訣如同一個發現了麥芽糖的幼童,隻因他新奇地發現,原來比怨氣還漆黑的眼瞳,竟能迸發出如此如此光彩。


    好似在這樣一雙眼下,一切的孤影昏暗都將被燃燒殆盡,所有的昨日殘夢都再不值一提。


    所以正如容訣會願意出言提點左儀水一樣,在麵對這樣的眼神時,他會耐心指點,不會有半點虛言。


    譬如方才。


    再次被容訣一招秒,桑寧寧麵無表情地坐在了湖邊。


    “桑師妹你真的已經很棒了。”


    “但我贏不了容訣。”


    “你怎麽直呼大師兄名諱!”跟來安慰她的弟子慌亂的拿手捂住桑寧寧的嘴,聲音被嚇得尖而細,“你要叫大師兄——要知道,隻有大師兄才願意被我們這些弟子叫大師兄!”


    這話很怪,但桑寧寧明白她的意思。


    內門弟子大都孤傲,將底下的外門弟子視為螻蟻。就連讓外門弟子去做事,都是用一副施恩的態度。


    相比較之下,容訣這個偶爾會來指點他們劍招的大師兄,在外門弟子心中,自然又被鍍上了一層不同的光環。


    但桑寧寧還是不喜歡他。


    她低下頭再次悶悶地咬了一口糖葫蘆。


    堅硬的麥芽糖有些融化,裹在山楂從外頭,黏住牙又很快消失在唇齒之間。


    錢芝蘭看著都覺得牙酸,忍不住道:“你這都第幾根了?小心酸倒了牙。”


    自大師兄走後,桑寧寧就開始咬糖葫蘆。


    沒錯,不是如坊間小女兒般隻嗦那外層最甜蜜的糖漿,也不是小口小口的品嚐,桑寧寧吃起糖葫蘆帶著一股兒狠勁兒,像是要將這東西在口中碎屍萬段。


    桑寧寧又咬碎了一顆紅色的果子,含糊不清道:“那我就去買丹藥。”


    這時候到舍得了。


    錢芝蘭想起方才她買傷藥時摳唆的模樣,又無語又好笑。


    但到底她和桑寧寧不算最熟,此刻也隻道:“你的劍法真的很好了,這麽多年,我在外門沒見過第二個。”


    說實話,往年那“躍龍門”大抵都是虛妄,但錢芝蘭覺得,桑寧寧說不定真的可以。


    或者說,如果桑寧寧都不行,那恐怕從此以後,青龍主洲一脈的“躍龍門”將再無信服力。


    想來這些外門弟子趕赴於此,不就是為了抓住這一縹緲的期望嗎?否則他們為何不去北邊司命洲,跟著老頭子——流光仙長習劍?


    若真論起來,流光仙長的輩分和修為遠高於容長老,就連留在青龍主洲的山峰也是最好的一處。


    隻是流光仙長常年在司命洲,司命洲雖離得不遠,但是北地苦寒,又與混沌六洲接壤,多凶惡怨鬼,因此饒是流光仙長再聲名遠揚,他的那一脈的老劍宗待外門弟子再好,也並非人人都願去。


    留在青龍洲劍宗的,大都心有野望。


    錢芝蘭心思百轉,見桑寧寧仍在悶悶地咬著糖葫蘆,竟然也不覺得凶狠,隻覺得有幾分可愛。


    她安慰道:“大師兄畢竟修為比你高。”


    桑寧寧:“他是將修為壓下後和我比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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