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摘下頭盔,反手抹去額際的汗水,向觀眾席行禮致意。


    人群爆發出與第二輪比賽不相稱的狂熱歡呼。


    艾格尼絲故意不去看伊恩,便恰好與菲利克斯眼神相對。苦戰得勝的騎士再次欠身行禮,向她行禮。


    理查見狀調侃道:“看來女主人的祝福非常有效。”


    “那麽我以後要小心了,身為布魯格斯的女主人,我可不能袒護任何一個人。”艾格尼絲以俏皮話回答,漫不經心地再次向場中看去。


    伊恩臉上掛著略顯遺憾的微笑,向菲利克斯主動伸手:“真是一場精彩的較量。”


    菲利克斯瞪大眼睛,愣了一下,而後急忙伸手回握。


    “為什麽那麽驚訝?”伊恩沒有放過同伴一瞬的愕然。


    菲利克斯不好意思地捋著被汗水濡濕的額發:“說實話,剛才在比賽時我不止一次覺得,你真心實意地想要殺死我。”


    伊恩苦笑著歎息,在劍柄上輕輕一彈:“誰讓我隻會殺人的劍術呢?”


    菲利克斯注視他片刻,理解了什麽似地無奈開顏:“如果你沒有受過傷,該會是多可怕的對手啊……”


    也隻有菲利克斯能以這樣自然而不刻意同情的口氣談論伊恩的傷處。


    伊恩視線下壓,露出像是謙虛又像是別有所指的微笑:“我倒是覺得,如果沒有受過傷,我甚至無法企及眼下的水準。”


    不等菲利克斯應答,伊恩就側身向場外走,“再在這耽擱下去,可就搶了下一場選手的風頭了。雖然沒能在決賽會師,但希望您能奪得桂冠,菲利克斯卿。”


    “我會盡力的。”


    伊恩聞言,噗嗤笑出聲,卻沒回頭。


    他途經觀眾席,走到哪就在哪掀起半遮半掩的騷動。仿佛對探究的視線毫無所覺,他微笑著向前走,目不斜視。


    “您……額頭流血了。”突然有人怯生生地叫住他。


    伊恩循聲看去。一名略顯羸弱的黑發少女猶豫著向他遞出亞麻手巾。


    對於他人的好意,伊恩向來來者不拒:“謝謝您。”按住戰鬥中磕碰出的口子,他禮貌地問:“恕我唐突,但我與您似乎沒見過麵……”


    黑發少女靦腆地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


    “這位是加布麗爾女士,是理查大人的甥女。”


    “想必您已經知道我是誰了。見到您是我的榮幸,美麗的加布麗爾女士。”幾乎是本能地,伊恩含笑凝視對方的眼睛。隻要這麽做,他似乎總能博得女性的好感。


    這次也不例外。


    看著少女暈生雙頰,慌亂地回避他的注視,伊恩竟然感到了一絲的厭煩。會做出這樣無傷大雅的撩撥是他自己都厭惡的本性。行動往往先於意識,映入眼簾的可趁之機他絕不會放過,隻要是可掠奪的好感他就會掠奪。即便清楚惡劣到極點的是自己,他依舊難以珍惜輕而易舉到手的心意。


    就好比從果實累累的蘋果樹下穿過,他會因為順手而摘下近在眼前的果實,卻也在得手的一瞬間對其失去興趣。對於落在他興趣之外的東西,伊恩往往礙於對蘋果樹的禮貌,會將果實放回樹下。他倒也並非沒想過趁勢咬上一口,但計算得失,一時興起善後起來太麻煩。


    “那麽容我先告辭了。手巾……改日我換一條全新的還給您。”伊恩欠身告辭,先前往賽場邊緣的帳篷處理身上的小傷口們。


    伊恩身上大都是無害的皮外傷,醫官很快敷藥包紮完畢。伊恩卻提不起勁再去觀看之後的比賽,就以疲倦為名繼續賴在帳篷中閉目休息。


    然而,即便想要休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在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想剛才的事。他刻意炮製出懸念,令原本簡單交代傷情就能捋清的事態染上戲劇色彩。這當然隻是為了觀察艾格尼絲會有什麽反應。


    艾格尼絲驚愕的神態並沒能取悅伊恩。他想要的並非簡單的訝異。


    她似乎很快明白過來--即便不清楚具體的細節,也對前因後果有了揣測。而後,她什麽都沒有做,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懊悔或恐懼,坦然平靜得可憎,甚至還配合身份需要,繼續佯作震驚的模樣。


    艾格尼絲其實根本無需被伊恩負傷的事牽連。他知道這是遷怒,她大約也清楚,但卻不打算推卻他蠻不講理的恨意。


    以前也是如此,艾格尼絲戒心強,卻也容易自暴自棄。隻要是既定事實,艾格尼絲就會毫無異議地接受。即便有反抗的欲望,她也會將萌芽迅速扼殺。她的這種姿態總能讓伊恩感到煩躁。如果他是無差別的掠奪,那麽她就是全盤放棄。


    對這樣不抗拒的人展開複仇,無趣透頂。


    隻隔了一層油布,賽場的人聲就像是遠隔數裏。之後直到第二輪錦標賽結束,觀眾都沒有爆發出菲利克斯得勝時那樣熱烈的喝彩聲。


    “決賽似乎已經開始了,您不出去觀看嗎?”醫者一邊為新前來的傷員處理傷口,一邊詢問伊恩,“決賽似乎是菲利克斯對陣衛隊長。”


    伊恩撒嬌似地吐了吐舌頭,往額角一指:“我還有些頭痛。在這聽著也能明白是誰贏了。”


    出人意料,決賽很快就結束了。


    在歡呼與號角聲中,伊恩慢吞吞地踱出帳篷。遠遠地,他看見理查將象征勝利的長|槍遞給菲利克斯,艾格尼絲從高台上俯身為冠軍戴上金箔葉花冠。絢麗的橙紅色夕陽籠罩布魯格斯,高台上下的人都被強光模糊了麵容,隻剩剪影,猶如詩集尚未上色的插圖。


    仁慈慷慨的年長主君,高貴的主君夫人,和勇敢又正派的騎士。


    伊恩一瞬間決定拋棄此前謀定的行事方針。當然,在此之前,他已經無數次在反複斟酌中推翻原有計劃。但他有預感,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複仇方式。


    第一幕:騎士與沒有資格觸碰的淑女相愛。


    第二幕:騎士與淑女私定終身。


    第三幕:不被允許的愛被公之於眾,當事人身敗名裂。


    他十年前沒能抵達的悲劇終幕,這一次更換男主角,由他精心編排。


    第009章 iii.


    iii. there lie they


    距離花之慶典還有數日,布魯格斯城中的氣氛已然沸騰起來。科林西亞氣候宜人,慶典又正逢鮮花怒放的時節,每到這幾天,連城堡中的雜役來去幹活時都麵帶笑容。


    “首日的環城行進已經準備好了,隻希望那天千萬不要下雨。”艾格尼絲將大管家整理出的慶典花銷單遞給理查。


    公爵隻掃了一眼,便擱在了手邊:“科林西亞的春雨也下不大,不過當然還是晴天更好。”


    “理查,清單……你不再看看?今年因為增加了神殿的祈福儀式……”


    理查一擺手,他在花銷上向來大方;尤其是近兩年,對神殿的慷慨甚至到了會令艾格尼絲不安的地步。科林西亞公國雖然富裕,財力到底有限。而其餘諸國的王公之中,不乏依靠商會支持維持奢華生活的貴族。而海克瑟萊一族向來反對無謂的奢侈,艾格尼絲在這樣的教養下長大,難以心安理得地揮金如土。


    “對了,第二日的舞會,加布麗爾的第一支舞的舞伴已經定下了?”


    艾格尼絲露出為難的微笑:“我問過她一次,她說讓我決定。”


    理查手指在桌麵一扣:“讓春季錦標賽的冠軍當她的舞伴如何?”


    “菲利克斯卿?我去問問加布麗爾的意見。”


    “她應該不會拒絕吧?”理查微笑,仿佛覺得妻子對外甥女的小心態度很有趣,“把這話也帶給菲利克斯。”


    理查很少會如此堅決。但一旦他如此表態,便幾乎不可能改變主意。


    艾格尼絲頷首應下,停頓片刻,打量著丈夫的表情試探:“加布麗爾也到了年紀,難道……”


    “我還在為她物色人選,你不用擔心。”


    言下之意,艾格尼絲不需要插手。


    她不禁再次回想起神官特蕾莎提起的傳言。自從得知那消息,她就再也無法對自己與丈夫之間的界線視而不見。即便已經成婚五年,縱然他們相安無事、甚至能和睦地互開玩笑,拉繆一族的家事並不容她置喙。


    在理查心中,她更像是個客人。


    這狀況令艾格尼絲越想越迷惑。她當然知道這樣不好,但比她與理查還要疏遠、更加劍拔弩張的夫婦比比皆是。更何況,事到如今,她突然開始努力拉近與丈夫的關係,難道不會顯得可疑?


    麵對這段婚姻,艾格尼絲隻會以理性冷冰冰地分析,卻無法斷言自己懷有怎樣的心情。即便理查並不打算將名下頭銜與權益拱手送給海克瑟萊一族,因而有意將財富揮霍一空,她也沒有立場全力阻止,更沒必要太過不安。


    有人這麽形容過,在艾格尼絲父親掌控下的海克瑟萊氏宛如戰艦,能突破最凶惡的暴風雨,原因不在船本身、而在於行動宛如一體的船員。十年以來,她乖順地扮演了屬於她的角色,以物換物,遇上困境時,她就應該為自己的犧牲得到補償。


    艾格尼絲並不期望現狀發生改變。但內心深處,她又矛盾地幻想著眼下這虛假而無趣的平和生活,能夠因為任何契機,徹底地、不留一點餘地地墜入毀滅。


    暫時壓住再次陷入漩渦的思潮,艾格尼絲起身:“那麽我去找菲利克斯。簡,喬安,你們都還有活要幹,不用跟著我。”


    “好,麻煩你了。”理查語畢,視線便再次回到眼前的教典抄本上。


    艾格尼絲離開理查居住的北塔樓,站在通向花園的回廊下,一時拿捏不定該到哪裏去找菲利克斯。事實上,騎士們常造訪的場所她心中有數,但被這幾日纏繞她的情緒影響,艾格尼絲其實更想回臥室一個人呆著。


    “艾格尼絲女士?”


    她正出神,肩膀一顫退開半步,才認出來人:“伊恩卿。”


    這似乎是錦標賽半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麵對麵地獨自交談。艾格尼絲並未有意回避伊恩,伊恩卻也沒有主動接近。而新效忠的騎士與主君夫人,平日本來便無太多交集。


    伊恩的態度關切而不失禮貌,反而沒了堪堪重逢那時帶刺的熟稔。他柔聲詢問:“您看上去有些煩惱,不知我是否能幫上您?”


    “你有沒有看見菲利克斯卿?”


    “啊,菲利克斯卿,”今天伊恩分外好說話,“剛才我碰見他了,他在幫忙裝飾中庭。”


    艾格尼絲頷首:“我知道了,謝謝。”


    “我也要去中庭,不如和您同路?”


    艾格尼絲不禁嘲弄地彎唇。既然剛剛從中庭來,還兩手空空,為什麽又要返回?


    伊恩察覺她勘破,也不懊惱,隻眯著眼微微笑,等她的回音。


    “隨你。”艾格尼絲語畢,率先轉身往中庭走。


    對方跟上來,在斜後方與她隔了半步的距離,口吐無害的場麵話:“為了準備花之慶典,您辛苦了。”


    “這是我該做的。”艾格尼絲不禁伸手觸碰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伊恩的視線在她的手上打了個轉,不打算應答,也沒立刻找新話題。


    艾格尼絲若無其事地問:“你的傷勢無礙吧?”


    “多謝您關心,艾格尼絲女士。錦標賽都是小傷,連疤都不會留下。”


    “不,我說的是手臂上的傷。”


    伊恩的步子慢了一拍。


    艾格尼絲回眸,唇角上揚,卻沒笑開,視線與伊恩擦肩而過,盯著的是他身旁的空氣,像在挑釁又像在回憶什麽。


    “早就不痛了。”伊恩陡然壓低聲音,“當然,不止手上的傷口,情傷也是。”


    艾格尼絲一笑置之。


    在通向中庭的拱門下,伊恩突然停住步子:“花之慶典的舞會,您會參加嗎?”


    “作為女主人,我當然會到場。”


    伊恩意有所指地搖頭:“我的意思是,您是否會下場跳舞?”


    艾格尼絲漫不經心地答:“也許吧。”不等伊恩再開口,她環顧四周,輕輕“啊”了一聲,頷首:“菲利克斯在那裏。”


    蜜色頭發的高大騎士正幫忙把繪有花卉的彩旗掛在城堡外牆的窗欞上。三兩侍女抱著旗幟和布藝花環圍在木梯子下方,歡聲笑語。


    伊恩仿佛沒聽見艾格尼絲的逐客令,自然而然地替她出聲招呼:“菲利克斯卿!”


    菲利克斯聞聲回頭,藍眼睛立刻亮起來:“艾格尼絲女士。伊恩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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