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在艾格尼絲身邊?


    伊恩捂住臉,徒勞地平複呼吸。


    在大火的黑煙中一瞬間?變得?明晰的想法已然再次蒙塵。他隻是找不到借口去?將礙眼?的矯飾擦拭幹淨。


    幾乎是自暴自棄地試探己身的極限,他幹脆在艾格尼絲身側躺下了。這?麽做看不到艾格尼絲,距離又不近到讓他感?到她在身旁,反而令他感?到平靜。


    然而反複煎熬中淬煉出?的寧靜也將睡意推得?遠遠的,伊恩已經準備好徹夜失眠。


    不知道多久過去?,艾格尼絲翻了個身,麵朝伊恩的方向,突兀卻明確地挪動了一下,靠近他。


    伊恩立刻將她圈到胸前。


    慢了致命的一拍後,他才清楚認識到自己做出?了怎樣?的舉動。


    第079章 viii.


    艾格尼絲很少做這個夢。


    記憶不論在時間長?河中的遠近, 那對她而言並無分別。但每一刻的體驗與感受所持有的分量卻截然不同。為了不致於陷入混亂,過於繁瑣的細節和想要回避的決定性時刻都需要回避。換而言之,某一天的晚餐與一部分深深撼動內心的時刻都鮮少在她的夢中出現。


    而這段記憶確實來自在某日的晚餐桌上。


    那是海港開始解凍、水澤上的冬霧也逐漸消解的時節。一位極有威望的煉金術師在雪原中度過了冬天,準備再次啟程, 白鷹城的主?人便主?動提出護送這位煉金術師前往下一個?港口, 當然?, 其中也懷著希望貴客能在孩子的魔法造詣上指點一二的目的。


    在煉金術師抵達的前一日, 晚餐桌上的話題幾乎全?圍繞著為迎接這位脾氣古怪的客人而做的各色準備。這天正逢每月的休日, 隻?有在這一天,寄居在白鷹城中的所有男孩女孩都會與城中一家一同用?餐。平時如果?願意,這些孩子也可以坐上長?餐桌, 但大多數人並不會不識趣地整天湊上去打擾城主?一家。


    艾格尼絲一如既往地沉默,但她在內心祈禱著父親能早些起身, 這樣折磨人的晚餐便終於能結束。不為別的, 隻?因不斷隨在餐桌上飄來蕩去的熟悉詞匯令她感到分外痛苦。


    “真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麽在冰天雪地的外麵?度過一整個?冬天的。”


    “據說有許多魔物和珍貴的原材料隻?在冬季出現,所以等積雪開始融化了, 煉金術師就要離開荷爾施泰因了。”


    “這麽說來,那位煉金術師明天就要來了, 但亞倫大人還沒回來,難道是路上積雪還沒完全?化開, 因此耽擱行程趕不上了?”伊恩突然?插話問道。


    伯爵夫人愛爾門嘉德聞言微笑?:“亞倫還要過半個?月才會從南方回來。”


    伊恩訝然?拖長?了聲調:“唔--我還以為機會難得, 幾兄妹會一起和貴客見麵?呢。”他轉而信服地點?頭:“不是我想當然?地覺得多幾個?人不容易冷場, 過想來煉金術有不少不能公?之於眾的奧秘, 再怎麽說規矩也和社交不太一樣,讓您見笑?了。”


    “奧莉薇亞一直很想見那位大人, 蘇珊並不合適學習煉金術,亞倫則沒有太大興趣, ”伯爵夫人停頓片刻,像是想到了什麽,看向艾格尼絲,“不過如果?隻?有奧莉薇亞一個?人,難保不會鬧出什麽事端。艾格尼絲,你要不要陪著妹妹?”


    奧莉薇亞聞言翻了個?白眼?,才要反駁卻突兀收聲:“我才不會--”


    “艾格尼絲?你願意嗎?”


    艾格尼絲全?身的血液仿佛在沸騰。翠綠之獅,快銀,鹿角精氣,王水,愚者之金。成串她不曾忘記的詞匯滑過舌麵?。曾經最仰慕最想見那位傳聞中的流浪煉金術師的其實不是奧莉薇亞。艾格尼絲深深地低下頭去,深呼吸了一下才回應母親的注視,她害怕一開口,聲音的顫抖便會泄露內心的動搖,便隻?用?力?頷首。


    母親的臉上依然?掛著那迷人卻略帶距離感的微笑?。是她給了艾格尼絲灰藍色的眼?睛。那一刻,與艾格尼絲肖似的雙眸裏有一彎弧光飛快地蕩了過去。艾格尼絲抓起酒杯,給自己找個?由頭垂下視線。


    時至今日,母親是否依然?對第一個?親生的孩子缺乏天賦而感到遺憾呢?


    艾格尼絲不願去想。


    從十二?歲的那一天開始,母女之間就有對這件事避而不談的默契。


    將酒杯擱回桌麵?的時候,艾格尼絲的手指不再發抖。她像是高?燒退卻,打了個?寒顫。隨即,她餘光瞥見身側的奧莉薇亞正無言地對她報以注視。艾格尼絲再次堅決地回避了與妹妹對視。身邊傳來輕卻清晰的一聲嗤笑?。


    長?桌首伯爵夫婦的話題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


    艾格尼絲再次坐在屬於她的位置上,隻?是坐在那裏,貼著椅背的背脊卻一直後退後退,直到融進座椅更後方、掛著織毯的背景中。非常偶然?地,又也許是必然?地,她的視線與伊恩對上。他毫無滯澀地繼續與同伴談笑?,直等到身邊人開懷大笑?的間隙,才向她眨了眨眼?,隨後時機分毫不差地重新?接上話茬。


    她立刻明白了。


    伊恩剛才出聲時輕微的疑惑也因此得到解答:他明明知道不論是亞倫、蘇珊娜還是她都不會參加會麵?。


    前幾天閑聊的時候,在伊恩問起這位客人為何沒有姓名的時候,艾格尼絲這般作答:


    “名字是符號,會為靈魂定性,那位大人拋棄了自己的名字,拒絕接受任何命名,因此所有人都隻?能叫他那位煉金術師。”為了掩飾她對這位貴客的熟悉,她還特意補充說,“奧莉薇亞以前動不動整天提起這件事,她覺得這種覺悟非常帥氣、非常……令人欽佩。”


    伊恩興味盎然?地眯起眼?,仿佛看到了什麽令人在意的東西:“完全?沒有名字的人?我有點?好奇,你見過之後就能告訴我詳情了吧?”


    “不,隻?有奧莉薇亞會和那位見麵?。”


    伊恩聳肩:“這樣啊,真可惜。”


    伊恩故意提起亞倫缺席,為的就是引出話題,進而製造契機。


    一陣新?的悸動擊中艾格尼絲。


    有人特意為她做些什麽的感覺太稀奇了。她不知所措地盯著眼?前的餐碗。伊恩在討好她?懷疑讓她取回了平靜。


    但那之後,不論是在第二?天,還是煉金術師離開白鷹城之後,伊恩都沒有提起這件事,甚至沒問起那位煉金術師究竟是位怎樣的人。


    就好像他真的隻?是無意成全?了她深埋心底的一樁心願。


    這段記憶的重演留下了奇妙的餘味。


    艾格尼絲睜開眼?,憑窗戶的反光模模糊糊辨識出伊恩的輪廓,情不自禁向他挪動了一點?點?。


    下一刻,伊恩便將她拉到懷裏。


    她驚愕地抽了口氣。


    伊恩似乎同樣訝異,身體繃緊,過了片刻才說:“抱歉,一不小心……”


    道歉歸道歉,他卻完全?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你記不記得那位無名的煉金術師?”


    “記得,怎麽突然?提起他來了?”


    “是她。”


    伊恩怔了怔:“原來是位女性啊。”


    “嗯,是位非常出色的女性。”


    “難怪她要做那樣的打扮,甚至在所有人麵?前一句話不說。”


    艾格尼絲苦笑?了一下:“哪怕是相?同的成果?,隻?要她是女性的事公?之於眾,一定會有許多人站出來質疑她。不過她並不害怕被挑剔,隻?是嫌麻煩而已。‘與那些蠢貨胡攪蠻纏是浪費時間’她是這麽說的。”


    “聽上去是位非常有趣的人物。”


    “奧莉薇亞在她麵?前都露怯了。”艾格尼絲在夜色的庇護下懷念地笑?了笑?,“其實--”


    伊恩等了許久都沒等來下半句。但他沒有追問。


    終於,艾格尼絲輕聲繼續說:“她在離開白鷹城之前,問過我是否想成為她的學徒跟她走。”


    “你……”


    “嗯,我拒絕了,如今想來還是很不可思議,我竟然?幹脆利落地回絕了,而且之後也沒有為此而後悔。”


    伊恩謹慎地應道:“竟然?是這樣。”


    “你不問我為什麽拒絕?”艾格尼絲的聲音裏現出挑釁的笑?意。


    “既然?你沒有後悔,那麽就有讓你自己信服的理由。我沒必要問。”


    “信服?”艾格尼絲將額頭抵在伊恩肩頭,他清楚地聽見她反複深呼吸。這也是她軟弱的舊傷口張開的聲音。如果?選擇適當的措辭,伊恩確信他可以深深傷害她。


    但最後,他以平穩的聲音問道:“那麽,為什麽你拒絕了?”


    “雖然?煉金術需要魔法才能完成的步驟不多,但我還是……不相?信她真的在我身上看到了特別的資質。我不相?信自己。我……害怕讓她失望,讓自己失望。我又逃跑了。”


    伊恩沒有否定她的說法,也沒有出言安慰。


    他身上嚴苛冷漠的這一部分總是讓艾格尼絲安心。叩扣峮思而爾爾吳舊一四棄,來看更多吃肉文她在淚水湧出來之前閉上眼?:“不管在誰看來,都一定認為我做出了非常愚蠢的決定。不過,也沒人知道她給過這樣的選擇。否則母親一定會逼我跟她走的。”


    艾格尼絲想象了一下那樣的情況,真的感到十分好笑?似地笑?起來。


    伊恩不說不動,成為一堵任由她短暫地崩潰又飛快拚湊回原樣的牆。


    她還是沒有提及伊恩給她製造的契機。但她想他已經明白,她訴說的是他讓她看見過的夢中的景色。


    而後,伊恩終於開口,懶洋洋地像在調侃,但無端讓艾格尼絲覺得他並不單單在開玩笑?:“如果?你真的成為了那位煉金術師的學徒,那麽你想來會和老師一樣拋棄自己的名字,然?後我即便想再來糾纏你,也找不到你了。”


    但那樣的話,伊恩也不必因為她失約而獨自麵?對亞倫,不會受傷,更不必不告而別。


    她錯失的也許其實是更平淡卻更好的故事結局。


    伊恩忽然?再次加大擁抱的力?度,吐出的詞句中漏出尖銳的刺:“所以,這次你不想逃跑了?亞倫在你身上看到了你不相?信存在的資質,不同的是,你這次不打算逃避了?”


    艾格尼絲顫抖了一下。她與他貼得太近,這動搖忠實無誤地傳遞到他那裏。


    “但這本來就很奇怪,不管是你還是蘇珊娜,都好像認為,選擇拋棄海克瑟萊這個?姓氏和它附加的責任,就等同選擇我。”伊恩挾著她翻身,壓住她的雙腕,擅長?含笑?的眼?睛在逐漸稀薄的夜色裏因為怒意熠熠生輝,“根本不是在我和責任之間二?選一。看起來你們完全?沒有考慮過,我是否願意被包含在另外的那個?選項裏。”


    他俯低湊近,在她耳邊冷冷低笑?:“不如說,你就不擔心,不管你是否放棄姓氏的保護,現在的我會對你做出怎樣的報複?”


    艾格尼絲呼吸滯澀了一拍。她一動彈,伊恩便更穩地壓製住。


    “如果?你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又銷聲匿跡,多不光彩,多精彩的醜聞。會有人接受一個?公?然?對公?爵不貞的公?爵夫人掌管科林西亞嗎?亞倫也沒那麽大的能耐封住那麽多人的嘴。然?後你就可以如願在蘇珊娜的施舍下度過淒慘的一生。”伊恩的笑?聲和吐息從她的頸側一路滑進前襟,遺留下像針紮過的刺痛,“我真是後悔,為什麽我沒有更早想到這個?方法。”


    “我--嗚!”


    他不允許反駁,蠻橫地以嘴唇封住話語的去路。


    話語與行動一起怒氣衝衝地撞來。隻?要認為艾格尼絲打算放棄他,伊恩便會突然?變得完全?不通情理。他的聲音和身體一齊顫抖起來,像驟雨前無法停住腳步、無法止住悲鳴的雲:“為什麽傷害你成了你唯一允許我的對你做的事?”


    艾格尼絲一瞬都分不清楚,究竟是誰在傷害誰。


    “我說過的,哪怕它扭曲又不可理喻,我都會緊緊抓著你和我之間的唯一紐帶。”他將狂亂的情緒表露盡數收回去,口氣異常平淡地宣告,像在說給自己聽,“我不允許你擅自將它切斷。”


    艾格尼絲趁著鉗製片刻的鬆懈,猛地掙開,而後緊緊反擁住伊恩。


    他僵住了。


    “明明是你的想法更奇怪!”艾格尼絲氣急,用?額頭狠狠撞上對方的,伊恩吃痛,皺起臉,卻因為過於驚訝而忘了做出反應。


    “我什麽時候說過不逃避就等於要放棄你?把?選擇你和逃走混為一談的不是你自己嗎?!你說得沒錯,我不想逃走了,但我--”她在至關重要的地方噎了一下。


    從喉嚨到舌尖都滾燙,再多說一個?詞,艾格尼絲就要沒用?地再次落淚了。


    說出真心話是如此可怖,吐出的每個?音節都在剝下名為自尊的甲胄,沉重的呼吸在全?力?阻撓她繼續出聲。不要這麽看過來,不要看。她知道隨著自白而逐漸暴露出來的內裏已經爛透了,醜惡又無恥,幼稚且自私,笨拙得完全?不像樣,聽到的人會想要捂住耳朵,誰都會尷尬地轉開臉,沒有人想成為列席的觀眾。但不要移開視線,請好好地看過來。她必須說下去,哪怕措辭粗糙,抖落成冗長?的獨白也無妨。詞不達意也沒關係,如果?一句話說不清楚,那麽就用?第二?句第三句話;假如第一次嚐試失敗了,那麽就胡攪蠻纏,第二?遍第三遍地訴說,直到尋找到唯一合適的詞語,直至想說的話語徹底成型。


    因為如果?不在現在說出來,也許就會真的無可挽回。


    最後,與艾格尼絲尋找到彼此的話語是這樣的:


    “我其實非常貪心,我不喜歡選擇,因為選一邊就不得不放棄掉除此以外的所有選項。那樣我會瞻前顧後,總感覺自己選錯了,然?後留下後悔和不滿意。所以,還不如哪邊都不選,哪邊都失去。但這也隻?是劣一等的求全?。我其實想要的……我一直想要的,是全?部,是哪邊都不放棄。


    “伊恩,你就盡情報複我吧,在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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