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走下擂台去,一秒都不想多待,一句評論都不想發表。


    果然是一個回合定勝負。


    嚴格地來說,擊敗卓敬不是高遜誌,而是朱棣。


    高遜誌敢說這話,屬於是為了贏連命都不要了。


    台下的眾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連嘩然都沒有,這麽多人的現場,竟然靜悄悄到隻有呼吸聲,誇張點說,落針可聞。


    這時候大家關心的不是自己賠錢賺錢,而是永樂帝會不會惱羞成怒殺人。


    當然了,台下沒人敢抬頭,去窺探旁邊二樓窗戶後麵“皇帝”的臉色。


    但“皇帝”此時已經快急哭了。


    “父皇,要殺要剮您說句話啊。”穿著朱棣龍袍的朱高燧不敢回頭,小聲說道。


    “砰”


    朱棣把桌案上的杯盞茶水全部掃落在地。


    他跟他爹一樣,從來不搞什麽喜怒不形於色,老朱家的皇帝,生氣了就要殺人,從來不憋在心裏把自己氣出病來。


    什麽喜怒不形於色,那是沒能耐掀桌子的人才玩的。


    朱高熾也被嚇得縮了縮脖子。


    這一幕,似曾相識。


    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練子寧、景清.


    朱高熾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又一個名字。


    “父皇息怒,此等狂徒沒必要跟他一般見識。”朱高熾趕緊勸慰道。


    最終,朱棣還是冷哼一聲。


    “看在是國師組織的擂台賽的份上,朕放他一馬,再有下次,定斬不饒。”


    高遜誌與卓敬的這場關於“義利”的辯經算是結束了,隻是朱棣的話,卻讓不少人心驚膽戰起來。


    一名身著緋袍的大太監走了下來,警告了高遜誌和曹端後,這件事被輕輕揭過。


    第三場,是高遜誌對陣張宇初,以“王霸”為主題。


    這裏必須要簡單介紹一下王霸之辯的起源和背景,否則很難理解為什麽在永樂元年思想界的動蕩裏,王霸之辯是繼義利之辯的另一個極端重要的爭論點,因為這直接涉及到了程朱理學所推崇的孟子與薑星火新學所推崇的荀子之間的理念之爭。


    王道與霸道的說法,一開始是孟子提出來的,也就是孟子關於君主應該走什麽樣的治國路線的看法,所謂王道,孟子的定義是“以德服人者為王”;所謂霸道,孟子的定義是“以力勝人者為霸”.簡單來講,就是說“王道”是君主憑著自己的德行而感化天下萬民,讓天下萬民心悅誠服,而“霸道”則是君主依仗自己國家的軍事實力強行征服,被征服的百姓心中會存在不服甚至怨氣。


    孟子說春秋五霸就是因為以“霸道”而成就的一時輝煌,但也正是因為霸道,所以沒有延續下去。


    因而從孟子的王霸論來看,就是講使用“霸道”治理國家隻能短暫地強大,隻有選擇“王道”安邦定國才會真正贏得百姓的衷心愛戴。


    而荀子生活的時代比孟子要晚,孟子覺得春秋五霸轉瞬即逝,而荀子看到的卻是戰國諸雄“大魚吃小魚”一般把周圍的國家吃幹抹淨,誰吃得多誰活得久,所以正是因為曆史時代背景不同,荀子提出了跟孟子截然不同的王霸論。


    荀子通過自己對各個諸侯國發展曆史的研究得出結論,也就是僅僅是推行“王道”是無法成功的,所以荀子認為君主應該要做到“王道”和“霸道”同時進行,甚至在某一曆史時期要以“霸道”為主,才能實現真正的強國富民。


    例如春秋五霸利用“霸道”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但是因為沒有“王道”思想,所以很快又沒落;但是接著誕生的戰國七雄依然是行“霸道”,但卻學會了喊“仁義”的口號,以“仁義”作為一個借口,行軍事兼並之實,但這些國家卻都很成功,沒有一個是以德服人的,都是逼迫敵國的百姓臣服,可也沒見到誰承受了什麽不可承受的後果。


    所以荀子認為,孟子的王霸論太過於理想化,荀子的結論是“道王者之法,與王者之人為之則亦王;道霸者之法,與霸者之人為之,則亦霸”,而實際上戰國的情況則是“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也就是說諸侯推崇禮製、尊重賢才,才是真正的“王道”;諸侯重視法律、愛惜黎民,屬於真正的“霸道”,而非孟子概念裏那種。


    正是因為王霸之辯,不僅涉及到了現實廟堂的爭執,更涉及到了兩派背後所尊崇的聖人的理念爭執,所以這場對決,才顯得尤為重要,甚至超過了前麵的義利之辨。


    就在這時,擂台周圍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引起了朱棣等人的注意力。


    隻見張宇初手中拿著一張紙,臉色陰晴不定地盯著高遜誌。


    “怎麽回事?為何還未宣布比試開始。”


    見父皇沒開口詢問,朱高熾自覺地皺眉問身邊的太監道。


    剛才那名太監剛上樓,又連忙跑下去查探了,隨即折返回來,他小聲衝著朱棣稟報導:


    “回陛下,剛才高遜誌打算把原本規則給改了”


    話還未說完,便遭到了淇國公丘福的質疑:“誰讓他們改規則的?”


    太監低垂著腦袋不再吭聲,心想這件事也怪不得自己。


    朱棣遇到這樣的事情,肯定不會善罷罷休,接著吩咐旁邊的太監道:“去把主持比試的董倫給朕找來。”


    是的,前不久告老還鄉的禮部左侍郎董倫這次被請了回來主持比試,作為解縉的前靠山,也隻有他老人家資曆、地位、威望、才學足夠,立場也夠不偏不倚。


    畢竟,人家可是老朱在世的時候就禦書賜了“怡老堂”三個大字留給他致仕用的,髟沐幾、玉鳩杖這種自己用慣了的器物,老朱都舍得割愛,可見董倫的威望地位。


    很快董倫走了上來,道:“老朽叩見陛.”


    “免禮。”


    朱棣指著外麵擂台上的高遜誌和張宇初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朕讓伱們準備比試,你們卻搞亂了比試規矩。”


    董倫苦著臉解釋道:“陛下容稟,是高遜誌提議,為了避免剛才那樣的熬人,所以才要加快比賽節奏,把思考的時間縮短一半.雙方都認為可行,這才改變了比賽方式。”


    是的,剛才幾乎要暈倒在擂台上的汪與立,以及逐漸升高的日頭,讓雙方都不約而同地認可了加快比賽節奏的提議。


    畢竟除了曹端,剩下的高遜誌、姚廣孝、張宇初,都算不年輕了,要是真陷入鏖戰,這又不是《倚天屠龍記》,沒有年紀越老越能打的說法,年紀越老才越不禁耗。


    而這種快節奏比賽,其實是不利於曹端打消耗戰的,所以由高遜誌提出,守擂的一方沒有理由不接受。


    朱棣聽了董倫的話後,略微沉默片刻,最終點了點頭:“這確實是個好辦法,隻是朕希望更改僅此一次。”


    “遵旨。”


    董倫恭謹應道,心中鬆了口氣,總算是糊弄了過去,今天永樂帝的耐心似乎還不錯。


    金幼孜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或許他們覺得,短時間足夠他們分出結果了,而且這未必不符合榮國公的心意。”


    這句話頓時提醒了朱棣。


    “正是如此。”


    作為燕軍二號軍師的金忠摸了摸胡須,笑眯眯地道:“若是論辯經,他們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猜一柱香時間內決出勝負並非難事。”


    金忠和金幼孜相視一笑,他倆知道,這個提議確實是高遜誌的主意,但真正能做決定同意的,還是姚廣孝這個最後的守關人。


    “既然如此,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陛下,萬一挑戰方贏了呢?”


    成國公朱能忽然問道。


    朱棣搖了搖頭道:“不可能,老和尚是個聰明人,他絕不會犯錯誤。而且”


    他的目光移向遠方的姚廣孝身上,似有深意。


    朱能微愣,接著反應了過來,想來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底牌捏在手裏。


    朱能跟姚廣孝相交多年,他知道老和尚肯定不打無準備之仗。


    擂台上。


    依舊是守擂者享有第一回合的主動權。


    如果說汪與立和卓敬都是那種先試探兩招再綿裏藏針以決勝負的選手,那麽到了高遜誌和張宇初這裏,風格顯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兩人都是講究抓著對手的弱點不放,以雷霆之勢速戰速決的。


    張宇初不是儒家的人,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君子風範,他非常珍稀這個先手機會,毫不猶豫地順著剛才高遜誌露出的“破綻”猛攻。


    是的,高遜誌剛才擊敗卓敬的時候隻說了幾句話,但已經被張宇初找到了破綻。


    這也就是辯經這個遊戲,為什麽高手也很難一挑多的原因,不僅是說得多底牌露的多,破綻也會跟著露出來。


    張宇初開口道:


    “貞觀七年,李世民召臣下聚於顯德殿,議治國之道。


    魏征曰:若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為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


    封德彝對曰: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化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征所說,恐敗亂國家。”


    人群之中驚疑之聲不斷,這是《貞觀政要》裏關於王霸之辯的很有名的一個典故,一般是堅持己見的魏征以及最後的結果來說明行王道的正確,然而.這話好像不應該是從守擂的張宇初嘴裏說出來的吧?


    這算是怎麽回事,我說你的話,讓你無話可說?


    但坐在台下的曹端,麵色卻稍微凝重了起來,他挺直了脊背,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高遜誌的反應。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張宇初一開始就要露一手了。


    張宇初的話語還在繼續。


    “魏征答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於當時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載籍,可得而知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複得而教化耶?


    太宗每力行不倦,數年間,海內康寧,突厥破滅,因謂群臣曰:貞觀初,人皆異論,雲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征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寧,遠戎賓服,突厥自古以來常為中國勁敵,今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使我遂至於此,皆魏征之力也。


    《資治通鑒》亦載: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


    張宇初黑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戲謔的笑意。


    “高太常方才講自李世民以來,不複論尊卑之序、是非之理,以至於晚唐五代莫知禮義為何物矣,然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得有此語。依高太常看來,若是李世民行霸道,重禮義,是否反之?”


    這就是典型的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既然剛才高遜誌為了擊敗卓敬,以李世民暗喻朱棣,並且給李世民定性,那麽此時自然不好再反身說李世民做得對了.等等,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高遜誌難道不可以在否認李世民的禮義有缺的前提下,讚揚李世民行王道導致大唐興盛的結果嗎?雖然王霸義利通常是混雜在一起糾纏不開的命題,但硬要從中間切一刀,似乎也是可以辦到的。


    平常可以眼下不可以,因為如果高遜誌進行二分法,那麽朱棣支持薑星火進行的變法就有了依據。


    這就是說,辯經的根本目的不是為了辯個輸贏,而是為了現實的廟堂而服務。


    王道還是霸道,亦或是王霸道雜之,都在朱棣的一句話裏。


    你如果自己把王霸義利切割開來,那麽就相當於拱手給變法派遞上了一把刀。


    所以,不能切割。


    而且即便是強行切割,既然李世民可以做到,那麽朱棣為什麽做不到?朱棣一樣可以有違禮義的情況下做到行王道(或王霸道雜之)來治天下。


    如果從後世人的視角來看,朱棣在未來的二十年裏也確實是這麽做的,然而就如同貞觀七年的人不知道李世民將要把大唐變成什麽樣子一樣,永樂元年的人,也不知道朱棣會取得什麽樣的成就。


    所以眼下的爭論,表麵上爭論的是過去,實際上爭論的是未來。


    而張宇初這個黑胖子相當狡猾,第一回合給高遜誌提出的問題,無論高遜誌選擇哪個答案,結局都是輸。


    繼曹端以後,很快就有人想明白了過來,他們紛紛緊張地看著台上的高遜誌,等待他采用何種方式來破題。


    而修改規則之後的沙漏,正在快速地流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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