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高遜誌的時間不多了。


    ——————


    留給李景隆的時間同樣也不多了。


    李景隆意識到,如果能阻止暴昭的陰謀,配合上在日本立下的功勞,那麽他足以重新贏得朱棣的信任,回到大明廟堂的核心,所以這件事他要做得漂亮些。


    李景隆飛速思考了剎那,然後問道:“薑郎,你覺得什麽情況下,暴昭手裏這點人,能遮擋麵部混進去刺駕?”


    兩人幾乎是心有靈犀地說道:“起火!而且是起大火!”


    是的,隻有起了大火,他們才有充足的理由遮擋麵部以躲避濃煙;同樣,也隻有在大火造成混亂的情況下,這幾十號人才能不惹眼、不被盤查地混進去。


    “那怎麽混進去?”


    薑星火挨個舉例道:“他們要扮作錦衣衛,亦或是五城兵馬司的火兵或者鋪子裏的火丁?”


    這裏得簡單介紹一下明初南京的消防工作。


    南京城的消防分為三個部分,宮城內的消防由內廷專門的宦官負責;皇城內的消防由金吾衛等禁衛軍負責;皇城以外的南京城內消防由五城兵馬指揮司負責。


    五城兵馬指揮司下麵設有專業的消防部隊——火兵。


    火兵主要是為了防禦敵軍火攻引起的火災和防範其他日常火患,有數百人,一般在城中心的鼓樓附近的值房待命,配備完整的水桶、藤鬥、麻搭、竹梯、斧、鋸等救火器具。


    當然了,五城兵馬指揮司下屬的火兵不可能顧得過來上百萬人口的南京城,然後南京城裏按照不同的街坊,一共設有上百處“紅鋪”,每鋪有鋪頭及火丁八到十人,屬於半官方的消防組織,鋪內除了有床榻以供火丁們休息和躲避雨雪外,還有火鉤、水桶等救火器具,火丁還兼具一部分更夫的作用,他們輪流值夜,擊柝振鈴,提醒人們注意火盜。


    李景隆先排除了一個答案,隨後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他們扮不來火兵火丁,火兵火丁都是要滅火的,沒那兩下子馬上就得露餡,而且火丁拿不了兵器,火兵也隻能拿斧、鋸,不能攜帶正常的兵器他們如果想全副武裝地混進去,一定是扮作錦衣衛,因為其他衛沒有隨意走動的權限。”


    薑星火沉吟道:“在濃煙繚繞一片混亂的情況下,河北口音的錦衣衛確實無人敢攔,遮擋麵部也是合情合理,恐怕沒人能識別出來,可是該如何製造大火呢?靠黑火藥嗎?”


    李景隆看著薑星火說道:“詔獄周圍的情況你比我清楚。”


    “我知道。”


    薑星火也有些費解,正是因為清楚詔獄周圍的樓宇都被控製了,不存在埋藏大量黑火藥或者是木柴、煤炭、猛火油的可能,而遠處點火也不可能達到給現場製造混亂的效果,所以他才費解。


    至於混進現場的人在街邊點火,那就更不靠譜了,怕是火苗還沒點起來就被錦衣衛給抓了。


    “按正常的方法,都是不可行的,必須要點著現場中心的建築物才能造成混亂,可那麽大的樓宇,雖然是木質的,可想要被點燃,就必須要大量黑火藥、木柴、煤炭、猛火油等易燃物這些東西路麵上運不過去,更沒辦法挖地道.等等!”


    薑星火忽然想到了什麽。


    “暴昭會怎麽做?”李景隆連忙問道,這個問題他根本沒想明白。


    薑星火苦笑了一聲:“我知道答案了。”


    “熱氣球。”


    李景隆怔了怔,方才恍然。


    “不錯,恐怕唯有你發明的熱氣球,才能做到這一點了,而且暴昭也確實不缺敢於赴死的死士我在信中聽說了,你去江南平亂的時候,南京城中研製、放飛熱氣球一時成風,國子監就有不少監生製作出了熱氣球,不過也有摔死的,但無論如何,暴昭確實有可能製作出熱氣球,也有可能在上麵裝滿火油,用以引燃建築物製造混亂.可是假如這個推論成立,我們怎麽才能找到暴昭布置的熱氣球的位置?難道要靠大索全城嗎?”


    “有辦法的。”


    薑星火解釋道:“其一,城裏現在都是禁飛區,熱氣球哪怕不展開,體積也非常大,而且城內很少有寬敞的地方起降,一般都是在城外;其二,熱氣球的飛行需要看風向,夏天南京城刮得是東南風。”


    這裏便是說,自從熱氣球蔚然成風後,朝廷很快就下令禁止在南京城周圍方圓五十裏放飛玩耍了,原因也很簡單,這東西飛得高,能窺探皇宮和皇陵。


    所以要是在城裏出現熱氣球,早就被人舉報逮到了,百姓舉報向官府是有賞錢的。


    “所以我們用數學方法,完全可以推算出一片大致區域。”


    “既然假設暴昭使用熱氣球製造大火和混亂,那麽他的熱氣球一定是布置在詔獄東南方向的城外,而且考慮到不能繞彎子否則會給城內足夠的預警時間,那麽這個夾角應該就在15-25°之間,也就是這個範圍。”


    薑星火在地上大概筆畫出了一條西北-東南的熱氣球飛行軌跡圖,跟前世他玩吃雞時候的航班跳傘路線倒是挺類似,隨後又用以詔獄為中心,用兩條線切出了一個扇形圖。


    李景隆看著地上畫出來的區域,蹙眉道:“從城外起飛的話,現在怕是來不及搜索了。”


    薑星火幹脆道:“兩手準備一手搜索阻止起飛,一手準備空中攔截。”


    “空中攔截?”


    這是李景隆從未聽說過的名詞。


    “嗯,既然已經測算好了敵方熱氣球的飛行方位和區域,那麽完全可以靠著飽和式起飛,實現空中攔截,讓人在空中把他們的熱氣球打爆。”


    “用弓弩?”


    “弓弩沒用,隻能把熱氣球穿個洞,人家照飛不誤。得用火銃發射霰彈,既能把熱氣球的球囊打爛,也有可能直接引燃猛火油。”


    薑星火招呼了一聲幾名侍從甲士:“你們先去兵仗局取他們新研發的重型火銃,隨後來飛鷹衛找我。”


    幾人聽命離去。


    看李景隆還呆在原地,薑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去飛鷹衛,新時代總有新時代的辦法。”


    ——————


    辯經現場的眾人,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場大明版的九妖妖或許即將降臨,他們依舊緊張地注視著擂台上的高遜誌和張宇初。


    在沙漏走完之前,高遜誌終於開口。


    他沒有從張宇初給的兩個答案裏選,而是獨辟蹊徑。


    “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此話一出口,台下的曹端就忍不住擊節讚歎道。


    “妙哉!”


    高遜誌的回答確實很巧妙。


    張宇初給了兩個選項,1王道+功利2霸道+禮義。


    高遜誌哪個都沒選,而是說隻要得天理,符合人倫,也就是符合三綱五常,那在禮義上就是堯舜那樣先王的王道;而如果為了一己私心,即便是行王道,行仁義,但其實也走遍了,本質上行的還是霸者之事,也就是霸道。


    這個說法在後世人看來或許有點不要臉,難道看事情是“論心不論跡”嗎?難道李世民行王道把大唐治理的很好,結果到頭來還要被說是一己私心,算不上王者,隻能算霸者嗎?


    但是,在明初這個時代的道德評價體係之下,高遜誌說的還真沒錯。


    君子論跡不論心?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前提是修心,正所謂“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如果你內心的出發點也就是你的“意”是歪的,那麽無論你做了什麽,結果都是歪的,哪怕你做的事情是對的。


    所以,在斷定李世民“意不誠”的前提下,那李世民做了再多的事情,創造了多好的治世,都是霸者,永遠不能成為王者。


    “漢祖、唐宗,明君也,然究其根本,乃是人欲作祟,而非追尋天理,故而行王道不可至禮義,僅此而已。”


    “三代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而非以法治天下,後世反之,然若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謹遵三綱五常,尚且維係治世,但又任一變更者,治世不存也。”


    朱棣的血壓已經在上升了。


    聽聽,這是人話嗎?這還想活嗎?


    什麽叫“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謹遵三綱五常,尚且維係治世”?


    意思就是朱棣好好地仁義治國,遵守老朱的法規和三綱五常的傳統,還能坐穩皇位,你小子隻要自己亂折騰,那馬上就天下大亂。


    這還沒完,高遜誌又補了一刀。


    “秦二世而亡,後人哀之而不鑒之,隋帝楊廣行霸道,廢文帝之法,亂綱常舊俗,亦二世而亡矣.李世民正因此緣由,方聽魏征之言,行王道以致貞觀之治也。”


    聽到高遜誌拿隋煬帝來暗喻自己,朱棣的血壓已經徹底拉滿了。


    而緊接著,張宇初的血壓也快滿了。


    “自李世民以來,不複論尊卑之序、是非之理,此言非虛。”


    “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此言亦非虛。”


    “汝號稱‘道門碩儒’,今日之所惑,究其根本,不過是呆讀死書,不通經義而已。”


    “三綱五常,實乃天理,以天理解萬事萬物,迎刃而解。”


    不得不說,高遜誌跟汪與立的風格真的是截然不同,他這個嘴就沒饒過人,一邊自爆不說,一邊還要嘲諷張宇初。


    但偏偏.他把張宇初提出的兩難抉擇給解出來了,而且解得極為漂亮。


    張宇初深呼吸了一口氣,他想起了薑星火之前交代給他們的各種臨場預案。


    在這種情況下,張宇初知道,自己想要靠自己的實力戰勝高遜誌,恐怕是非常困難了,因為經過短暫的交鋒,張宇初就知道,高遜誌比過去更強了。


    在洪武朝二人就曾有過交手,那時候張宇初是一勝二負。


    如今勝算渺茫,再不出薑星火教得絕活,怕是等不到朱棣的天降懲罰,就要被高遜誌深厚的理論功力和犀利的攻勢辯駁的啞口無言了。


    張宇初看著高遜誌,緩緩開口道。


    “汝言三綱五常乃是天地之道,天下至理。


    然天地之間,何物非道?


    赫日當空,處處光明。


    閉眼之人,開眼即是。


    豈舉世皆盲,便不可與共此光明乎!”


    既然你不要臉,要講求心性,論心不論跡。


    那好,我今日如你所願。


    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論心”,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做“唯心”。


    吾心光明亦複何言。


    第392章 尋思


    就在高遜誌還在思忖張宇初口中的“光明”是何意時。


    “汝方才言道,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張宇初笑了笑,承認道:“說的確實不錯。”


    辯經哪有上來承認對手是對的?高遜誌神色微微一凜,不知對方是何意圖。


    “但依我看來,說的還不夠透徹。”


    張宇初緩緩言道:“天下之理一也,豈容有二?要我說來,心即理也!萬事萬物隻有此一理,也唯有此一理!以此天理解萬事萬物,迎刃而解。”


    前半句的“天下之理一也,豈容有二?”來自《朱子語類》,而這後半句,則是原封不動地把高遜誌剛才的嘲諷給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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