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四年二月十四,瀧川左近將監一益作為織田氏的使者,到達了岡崎城,自從元康悄悄出入可禰的居處,已是一個多月了。隻有四五個貼身侍衛和一些老臣知道此事。


    “身為一城之主,經常出入三道城,可能會招致非議,不如將她迎進本城。”酒井雅樂助曾經私下建議,但被元康回絕了。


    “您不必管。家臣們知道倒無所謂,我是擔心此事傳到駿府。”


    “開玩笑。夫人不在身邊,找一兩個女子有何關係。”


    “故意激怒瀨名?情愛之事偷偷摸摸更有韻味。”事實上,元康的確樂在其中,樂此不疲。與他暗度繾綣的女子居然是敵人織田氏派過來的臥底,但逐漸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愛上了敵人,元康感到十分有趣;而且,當他離開本城進入三道城侍女的房間時,總覺得自己的樣子很滑稽,有時甚至想大笑出來。究竟是什麽,使得男女之交有如此大的誘惑呢?


    花慶院夫人雖然對此心知肚明,卻裝作毫不知情。無論元康去得多麽晚,隻要他輕輕敲幾下窗戶,可禰立刻就會迎出來,女人的心真是不可思議。


    他會故意遲些,那時他雖手腳冰涼,可禰卻總是那麽熱情似火。操縱著可禰、讓元康悄悄出入侍女房間的,不是主人和家臣之間的“忠”而是另一種力量。正因如此,元康能夠冷靜地反省自己,越來越清楚人的堅強和脆弱。


    這天早晨,元康醒來時,發現可禰也已醒來。她將右手放在元康枕邊,雙眼大睜,一動不動,手腳如同烈火一般熾熱。“您醒了?”輕柔的問候聲聽來十分淒婉。


    “哦,窗戶已經泛白。睡過頭了。”


    想到睡在隔壁房間的阿孝,元康輕輕將可禰放在枕邊的手拿開。可禰立刻又緊緊抓住元康的衣襟,偎依過去。“今晚您再來……”


    “噢。”


    “今天可能會見到織田家來的使者。”


    “今天?知道了。”


    元康輕輕地點點頭,拿過衣服。可禰站起來打開了窗戶。天色還未大亮。從菅生川上升起的白色晨靄柔柔地纏繞著老鬆樹枝。元康迅速向門口走去。“走了。”


    當重臣酒井將監忠尚一早進城奉公時,城內熱鬧了起來。


    “織田氏的使者來了。”


    “什麽?織田氏的?有何事?”


    “不知道,大概是來勸降的。”


    石川家成稟報完後,將監忠尚應了一聲,凝視著屋頂。忠尚和鬆平同宗,他時常輕視元康,並自封為輔佐官和監視官“大目付”。“城主應該知道吧,為何還不到大廳來?”


    “他還未起。”


    “未起?真不像話。立刻叫醒他!”一個家臣正要起身,卻被忠尚叫住:“等等!”旋一掃眾人,“城主到來之前,我想先聽聽各位的意見。忠次,你意下如何?”


    “我服從城主的決定。”


    “城主說投降織田氏,你也讚成?”


    “別無選擇。”


    “那麽留在駿府裏的少主怎麽辦?你們的妻兒怎麽辦?”


    忠次沒有回答,單是聚精會神地看起貼在牆上的武士信條來。忠尚咂了咂嘴,轉過身對著植村家存,還未說話,不料家存比忠次更加幹脆:“我完全尊重城主的意見。”


    事情已很清楚。石川數正根本不願聽忠尚說話,他忽然起身如廁去了;家成則肅然而坐,毫無表情。


    “唉!”


    忠尚失望地歎息一聲,“在下要進言,請主公殺了那使者。如若主公不願殺他,就不讓他進城,驅逐了他。他們再來進攻,就是第二次小豆阪之戰。”


    忠尚仍在喋喋不休。上午巳時左右,使者到達,城內氣氛十分緊張,人們已明顯分成了兩派。兩派都不知道元康之意,但在服從元康決定這一點上,意見相當一致。


    當瀧川一益帶領兩個隨從進到大廳時,剛剛起床的元康冷冷地從臥房走了出來。一益坐到他麵前,元康非常自然地張開大嘴,打了個噴嚏,淡淡問道:“路上可順利?”


    一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這個世上到處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兒。大人到清洲城時,恐怕會有無禮者添麻煩。到時還請多多包涵。”聽他的意思,第一個條件,好像是岡崎人必須到清洲走一趟。


    “信長君可好?”


    “精力旺盛,每天都訓斥我們。”


    “哦。真想念他。我在熱田時,他經常去看我,照拂我……”


    元康強忍住一個噴嚏,輕輕觸碰到了關鍵的話題,“那麽,你這次來……”


    “目的很簡單。”瀧川一益撚著胡須,表情十分嚴肅。座中眾將頓時鴉雀無聲,“自今川義元一死,織田鬆平兩家就再無對抗之理。貴方在東,我家主公在西,各行其是,互不幹涉,索性不如結盟和好。這即是我此行的目的。”元康鄭重地點點頭。他根本沒在意家臣們緊張的表情。“那倒也不失為一種策略,但恕我難以接受,請你回去這樣轉告信長大人。”


    “哦。”


    “今川氏對我有恩,信長大人盡可以向西、南、北三方擴展,但東邊淨是今川氏的領土,我不能征討。”


    “誠如所言。”


    “你大概還不明白,天下之事,義理為上。”


    “是,是。”


    “元康非背信棄義之人,但也決無向尾張挑釁之理。”瀧川一益撚著胡須,點了點頭。


    “所以,請你回去告訴信長君,我同意與他結盟。”


    “噢?”


    一益微微歪著頭,“大人不是說,為今川氏計,沒得到明示,便不可違背信義嗎?”


    元康緩緩道:“那倒不必。我畢竟不是今川的家臣。瀧川一益,你可知道,這個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非常渴望擁有主君,另一種人則沒有這種渴望。織田君大概與我同屬後者,寧可死,也不做別人的家臣。即使對今川氏應盡的義理,也非主臣之義,而是武士情義。我與孩提友人織田君之間,也存在這種‘義’。”元康停了下來,打起噴嚏來,“所以,我會待機前去清洲城,與織田君追憶往昔……你能否這樣轉告他?”


    瀧川一益不禁重新打量元康。剛才還說恕難接受,但不是全部接受了嗎?而且,他在打噴嚏時表明了決心,即無論在什麽情況下,無論發生什麽事,他元康都決不會做織田氏的家臣。


    真是非同尋常的大將!與這樣的大將,根本無須談論降服之事。一益頓時放下心來。“在下完全明白。”


    “太好了,沒有任何前提條件就實現了大義,兩家握手言和。太難得了!來人,將禮物抬來。”


    一益忽然想到,信長吩咐元康到清洲城去,這麽重要的條件居然被元康改成了“待機前去”。然而事已至此,恐已無法再次提起這個,如重申,隻恐被元康恥笑。


    一益隻好收下禮物,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對元康深施一禮道:“我家主公定然也十分高興。因需為迎接您作些準備工作,所以敢問大人,打算何時前往清洲?如此,在下便可回去複命了。”


    元康看了家臣們一眼,輕聲道:“我最近實在無暇考慮此事,屆時再知會你不遲。我也不好隨便定下日子,織田君也很忙啊。你且回去問他何時有空閑,再與我商量,如此可好?”


    一益心悅誠服地伏倒在地。眼前的一切如同夢中。他雖然醉心於信長並望一生跟隨,但看到元康的一言一行,他竟有點心動,懷疑是否要另投明主。真是天外有天!如果說信長如同熊熊的烈火,眼前的元康則讓人聯想起月亮,在火焰上方靜靜地放射光芒。


    家臣們如釋重負。自然也有人恐懼,認為元康不應輕易答應前去清洲城;但那畢竟是將來之事,眼前實現了無條件結盟,這個結果絕對無可挑剔。


    接下來,元康帶著一益悠閑地巡視了岡崎城,直到大廳內歡迎使者的酒宴準備好,他們方才回來。


    二人參觀了本城、二道城、箭倉、米倉、兵器庫,這種安排可以有兩種意思。一種意思是,元康根本沒有將織田氏放在眼裏;另一種意思是,元康對信長毫無隱瞞,想通過一益向信長表明,岡崎人對他毫無二心。


    過了三道門,元康用扇子遙遙一指,“那是我繼母花慶院夫人的住所。”一益“噢”了一聲,停下腳步。


    對於花慶院夫人的家族如何將本應送至駿府的元康,出賣給尾張做人質一事,一益一清二楚。


    “我想讓花慶院夫人度過安靜祥和的晚年。她對我而言很重要。”


    “大人不準備懲罰他們家族的不義行為了?”


    “我曾經為此而惱怒。但如不發生此事,我和織田君有何緣一見。神靈在冥冥中自有安排,這非人類智慧所能企及。”他的表情嚴肅而認真,隨後指著竹籬笆對麵的庭院,那裏有個人影在晃動。


    “那是夫人的侍女可禰。你看,她正在剪水仙花。我聽說她出生在尾張,確實是個好姑娘。”


    一益驚訝地定睛望去,早春的庭院裏,一個嬌豔的女子在走動。元康一直微笑著,一益忽然懷疑起眼前之人是否真的隻有二十歲。


    第二年,永祿五年正月,元康拜訪了清洲城。有的家臣擔心元康的安危,勸他不要前去,但他置若罔聞。瀧川一益離開岡崎已快一年。急性子的信長此間肯定在切盼元康前去,如再拖延下去,拜訪就要失去意義了。


    況且,駿府的氏真已經走上了滅亡之路。盡管剽悍而暴烈的信長忍住性子沒有采取行動,但氏真仍然不敢為他的父親報仇。他恨元康不去駿府,將元康同族鬆平家廣的十餘個家人趕至吉田城外,斬首示眾。如果元康因為害怕更多的人質被殺而前往駿府,尾張和三河之間又會如何呢?


    憑信長暴烈的性情,他肯定會趁勢攻人岡崎。所以元康反複聲明,不能離開岡崎城,但氏真的疑心卻絲毫未減。元康不能不集中精力對付織田氏,這種狀態從義元被殺的永祿三年,一直持續到瀧川一益前來結盟的永祿四年二月。


    看起來像是在為義元報仇,元康征戰時避開了信長的主力,先後降服了舉母、廣瀨、伊保、梅坪等和鬆平氏有淵源之地,然後又和舅父水野信元在十八町啜、石瀨地區交戰。所以,既然氏真不如其父義元,就應該承認元康“忠義”。和水野信元的石瀨戰役結束後,元康和信長結成了同盟。既已結為盟友,無論城池多麽小,元康都不應該侵入織田家的勢力範圍。


    元康的舉動越發激起了氏真的疑心,他命令駐守中島城的板倉重定、吉良義昭和糟穀善兵衛盡力反抗元康。元康隻好鎮壓,以加強岡崎城的守備。結果,又有人質被推出吉田城外處死。


    被殺的有鬆平家廣的小兒子右近、西鄉正勝的孫子四郎正好、菅沼新八郎的妻子和妹妹、大竹兵右衛門的女兒,以及奧平貞能、水野藤兵衛、淺羽三太夫、奧山修理等人的妻子和兒女。這些人都是在元康返回岡崎城後,有感於鬆平氏舊恩而主動歸順的武將。


    正值夏天,行刑場所是城下的龍拈寺。其殘忍程度讓旁觀者無不失色,就連那監斬官吉田城城代小原肥前守資良的家臣們也不忍目睹。


    屠殺結束之後,氏真道:“若元康膽敢背叛我們,那麽關口夫人、竹千代和阿龜,都將是同樣下場。”這種無比拙劣的威脅,隻是促使元康下決心早早訪問清洲城。


    隨從二十二人,從十六歲的本多平八郎到年近六旬的植村新六郎氏義,眾人無不抱著壯士一去不返的必死決心,跟隨元康抵達了清洲城。


    一行人在那古野城和瀧川一益派來迎接的隊伍匯合,隨後在他們的保護下進入清洲。城下的百姓紛紛湧到本町門前觀看,使得眾人寸步難行。


    岡崎的鬆平藏人元康前來拜訪因為斬殺了今川義元而聲名大振的織田尾張守信長——聽到這個消息,城下的百姓當然認為元康是來歸順示好的。


    “他就是六歲時便來熱田做人質的竹千代嗎?大概他那時就說好,要做我家大將的家臣了吧。”


    “對。聽說信長公經常和他一起玩耍。那時的信長大人就有此遠覓卓識,真讓人佩服。”


    “雖說如此,但馬背上的鬆平元康很是威風呢。”


    “他進城後肯定會卑躬屈膝的,現在姑且讓他威風一下。”


    這就是戰勝國,連領民都毫不在意別人的反應。走在最前麵的本多平八郎忠勝聽到這些帶有輕蔑意味的竊竊私語,不停嗬斥:“閃開!閃開!”


    本多平八郎雖然隻有十六歲,卻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他不時揮舞起手中三尺多長的大薙刀。“都給我閃開!三河鬆平元康大人到此,誰敢無禮,我一刀砍下他的腦袋!”


    元康沒有訓斥,也沒有製止忠勝。他平靜地眺望著城外的愛宕山,在本町門前停下馬。


    “我乃鬆平藏人元康的家臣本多平八郎忠勝。如有無禮者,定斬不饒。”即使在一益麵前,平八郎仍然聲如洪鍾,還揮了揮大薙刀。


    一益微笑著答道:“一路辛苦了。有我一益在此,你盡管放心。”


    “我怎能放心,聽說尾張狐狸最多。”平八郎想讓人明白他堅定的決心:膽敢有人襲擊元康,他就殺無赦。一益當然清楚,因此當元康從馬背上下來時,他恭敬地低頭致意。


    眾人無不目瞪口呆。他們認為,織田氏對於這支前來歸順的隊伍,過於慎重了。


    進城到了上富神明社附近,林佐渡、柴田勝家、丹羽長秀、菅穀九郎右衛門等重臣,已經列隊迎候。這種待遇連三河人也感到極為滿意。


    來到預定為元康下榻處的二道城,信長已經站在大門前。他一看到元康,便叫道:“噢,終於來了。還記得,我還記得你啊!”他的聲音不再暴烈、急躁,好像是發自內心地歡迎這位他等候已久的貴客。


    元康規規矩矩施了一禮。對於他來說,踏入這個門,就已經將身家性命當作了賭注。如果這件事傳到駿府,那麽卑鄙的氏真可能殺了瀨名姬和竹千代。一想到這個,元康即使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信長真情流露的好意,讓三河人內心備覺溫暖。可這是信長的真心嗎?織田與鬆平可是三代為仇啊!這個在田樂窪取了義元首級的驕傲大將,居然雙眼發紅地拉著元康的手,把他迎了進去。


    萬不可大意,他可能是故意如此,以讓岡崎人放鬆警惕,說不定已暗中作好滅了岡崎的準備。這些翻雲覆雨之事,史上早已屢見不鮮。在三河人看來,勝利者信長主動派使者前往岡崎城要求結盟,本身就已經很奇怪了,他們不相信信長今天會以平等的態度對待他們。他們昂首挺胸,不過是為了盡可能地衝淡作為歸順者的屈辱。


    當他們進入二道城的書院,瀧川一益道:“此乃下榻之處,眾位可以放心在此歇息。”


    早在眾人尚未啟程之時,鳥居元忠便提醒眾人:“不能大意,那些狐狸想麻痹我們。”


    “盡管算計吧。我絕不離開城主半步。即使大人與他們麵對麵,我也決不放下手中這把大薙刀。”本多平八郎道。


    “大薙刀肯定帶不進去。到時候會讓你把刀交出去……”平岩親吉雙手抱在胸前,憂心忡忡地皺著眉頭。


    元康已在書院上首坐下。他讓隨從將窗戶打開一些,凝視著五條川邊矗立的高高的角樓。


    元康並不害怕信長,但是午後冬日天空的烏雲,在他的內心投下了重重陰影。信長是否有什麽詭計,現在已不是問題。對信長信任與否另當別論,元康這樣做,是為了岡崎城的長遠計劃,是為了海道三國的太平與安寧。但如何才能讓氏真明白他的真意?他是否未曾努力去爭取氏真的理解?種種反省不斷刺痛元康的心。


    “鬆平元康為了實現野心,置妻兒的生死於不顧!”如果被世人如此謾罵,他元康還不及母親於大。


    今日能夠順利地和信長見麵、結盟,其中也有母親的努力,元康對此十分清楚。母親努力影響水野信元和久鬆佐渡,無非是為了製造鬆平、織田兩家的和睦氛圍。氏真將人釘死,然後吊起來示眾的殘忍情景,又浮現在元康眼前。


    “一切都交給我。年輕娃少說話,一切交給我!”就在這時,隔壁房間傳來植村新六郎訓斥外孫本多平八郎的聲音。


    “我們怎可不守護在主公身邊?”平八郎認為極其荒謬,對外祖父植村新六郎毫不留情。


    “我們呆呆等在此處,萬一發生意外,可如何是好?”


    “屆時我們會大聲叫你們的,豈能都跟在主公身邊?那會使主公的聲名蒙羞,會被人家嘲笑為膽小鬼。”植村新六郎道。


    元康正想豎起耳朵仔細聽,迎接他的使者來了。“織田尾張守信長大人在本城大廳恭候。請大人隨我來。”


    “辛苦了。”元康站起來,正了正衣襟。植村新六郎捧著他的武刀,也立刻站了起來。元康朝忐忑不安的隨從們笑了笑,道:“不必擔心。我去了。”說完,他帶著新六郎昂然而去。信長大概不會再提出什麽苛刻的條件,但隻要能避免,元康就不想刺激駿府的氏真。


    當元康帶領新六郎抵達本城時,一個武士遠遠嚷道:“帶刀者退下。”


    他擋住了新六郎。元康故意沒有回頭。新六郎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仍昂首挺胸跟著元康。又有人嚷叫起來:“主公麵前不得無禮!”


    他們即將進入大廳時,並排而立的織田重臣們不約而同向主臣二人轉過頭來。“按照清洲的規矩,不能帶刀到主公麵前。去刀,退下!”


    “不!”新六郎突然厲聲回敬道,“鬆平氏大名鼎鼎的植村新六郎氏義,握主君之刀跟隨主君,有何不妥?”


    “住口!”坐在上首的織田造酒丞吼道,“這裏不是岡崎,是清洲城!”


    “無論在誰城中,即使戰場上也不例外。鬆平元康所到之處,必須有帶刀侍衛跟從。你們為何那麽怕帶刀者?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會離開主公半步。”


    元康默默地站著,造酒丞正要起身,坐在正麵的信長伸手製止住了。


    “是三河的老將植村嗎?”


    “是。”元康回答。


    “植村之勇,世人皆知。鬆平氏三代老臣,忠心耿耿。無妨,讓他一起進來。”信長道。


    植村一時有些茫然,但立刻緊閉雙唇,隨元康進到大廳。他還無法信任信長,如其對元康下手,他立刻將武刀遞給元康,自己則欣然赴死。


    “三河有不可多得的武士。當年當場誅殺岩鬆八彌的,就是植村新六郎。”元康道。信長聽此一說,看了看他,爽朗地笑著,指了指給他預備好的席位。


    “一別十三年,真讓人想念啊!”元康坐下,恭敬地低頭致意。他沒有感覺屈辱,是真心地向信長表達想念之情。想當初,信長多有照拂,還將心愛的戰馬讓給他,皆如在眼前。


    從未向別人低過頭的信長也低頭示意:“兒時的事情,真讓人懷念,真想見到你呀!”


    嶽父齋藤道三去世時自不消說,就是在父親的牌位前,信長也沒有低過頭,而是將手中的香燭扔了出去。今天,在這裏,他居然向元康低首致意。


    尾張眾將不禁麵麵相覷:我們主公居然低頭了,他究竟要如何待三河人?


    “想到你在駿府漫長的人質生涯,我也時覺痛苦。”


    “元康經常夢到您。”


    “如今我們都到自己做主之時了。你進我退,你退我進。這是我們幼年的約定。”


    “我一直記在心裏。隻是元康……”


    信長擺了擺手,“你大概想說,駿府裏還有你牽掛的人吧。我知道,不要說了。”


    元康放下心來,重新打量著信長。那個乖僻的少年吉法師已經不在了,眼前的信長令元康體會到一種親近和信任。


    氏真相貌英俊,但如同玩偶,而信長則具有一種冷酷沉靜之氣,像冰冷的刀身,風骨凜然。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英武的大將了。他冷徹的眼神也讓人過目不忘。世上還有比信長變化更大之人嗎?他無疑是上天派來取代今川氏的人,集沉著、勇猛和智慧於一身。


    而信長的感觸則完全相反。元康看去並沒有信長想象中那樣英武,那樣凜然。他臉頰圓潤豐滿,線條質樸,但柔順的外表下隱藏著堅定的自信。就在這個年紀,他竟能漂亮地贏得戰爭!還不僅僅如此,自從回到岡崎城,元康的居中調度與八方逢源都讓天下人瞠目結舌。


    信長讓貼身侍衛捧上禮物。他贈給元康一把長劍長光和一把短劍吉光,贈給植村新六郎一把武刀行光。


    “三河之寶也是我信長之寶,植村,這把行光送給你。”新六郎大惑不解地抬起頭望著元康。他一直深信,信長是岡崎人的敵人,這個循規蹈矩的老臣顯然沒想到信長會稱他為三河寶,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對你忠誠的獎賞,趕緊致謝吧。”元康道。


    新六郎的眼睛頓時濕潤了。


    酒菜端上來了,衣著華麗的下人們不時殷勤地給信長和元康斟酒。


    和岡崎人事先想象的完全相反,信長待元康溫和有加,絲毫不帶戰勝者的倨傲之態。元康不禁感到恐懼。既然對方這樣對待自己,就更不能大意。元康從無向信長稱臣的打算,信長恐也不會讓他行君臣之禮。但元康仍然感到雙肩沉甸甸的,雙方看似平等,元康卻感覺自己被對方激烈的性情壓抑。但除了信長,又有幾個人值得依賴呢?


    今川氏真已經完全指望不上了。甲斐的武田、小田原的北條則如同兩隻猛虎,從不停止覬覦今川氏的領地,除此以外的近鄰,根本不可能助他一臂之力。


    “竹千代,我給你舞一曲,你且放開喝酒。”醉意襲來,信長直呼元康的乳名。他站起來,得意地舞起那支他最拿手的《敦盛》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壯士何所憾?〗


    信長的舞姿和歌曲很不相符,他顯然不是在慨歎人生的無常,而是在為眾人助興。未幾,元康也站了起來,隨之起舞。


    縹縹樂土,緲緲旅途,唯願此生,寄於佛祖……


    元康的聲音和姿勢,與信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果說信長的歌舞縱橫開闔,令人振奮,元康的歌舞則幽遠沉靜,讓人心如止水。


    “好,好!”


    信長高興地大口喝著酒。他有醉後強行勸酒的癖好。此時,他將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勸元康道:“竹千代,這可是堅定你我情誼之酒啊!”眾人忐忑不安地望著元康。他們知道,若拒絕,性情暴躁的信長定當場發作。


    元康微笑著接過了酒杯。“我很高興……”他神情自然,咕嘟嘟一飲而盡。


    信長豪爽地哈哈大笑起來。他很高興,自己身上欠缺的,正是元康身上擁有的。“竹千代,明天我們還像幼時那樣去玩耍。我們一起騎馬去熱田。你那時候住的驛館,還保留著。”人們終於放下心來。他們從沒見過信長如此豪爽,如此開懷暢飲。眾人在驚奇之餘,不禁對元康產生了好感。


    雖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信長和元康不但性情相反,外表也截然不同。信長身材修長,而元康則身寬體胖。信長雙眉緊湊,眉尾上挑,而元康雙眉分開,眉尾低垂。信長鼻梁挺直,而元康的鼻梁則厚重多肉。但二人卻如此親近,遠遠超越了凡恪之人的程度。


    當二人縱馬馳出清洲城時,兩家的貼身侍衛們已經不再互相猜忌了。


    信長帶領著岩室重休和長穀川橋介,元康身後跟著鳥居元忠和本多平八郎,興衝衝向熱田方向奔去。


    “我是希望你我能夠單獨相處。”信長令隨從放慢速度,甩開眾人,笑了笑;元康也微笑著點頭。


    “關於三河和尾張的邊界……”


    “必須清楚地定下來。”


    “我派瀧川一益和林佐渡去。你呢?”


    “石川數正和高力清長。”


    “地點?”


    “鳴海城可好?”


    “好。”


    片刻工夫,二人已將幾十年的紛爭戰火輕輕止息。


    那古野城的角樓在冬日湛藍的天空下顯得分外挺拔,天王寺迎著陽光,熠熠生輝。


    “有一事我一直想問。”


    “什麽事?請不要客氣。”


    “你在田樂窪之役後,依何順序獎賞家臣?”


    “嗬嗬嗬。”信長笑了,“你呀,想通過此事來打探我的老底。但我無須隱瞞。我首先獎賞的是梁田政綱。”


    “為何?”


    “如不是他及時把握時機,就不可能取勝。”


    “其次呢?”


    “是第一個刺向義元的服部小平太。”


    “那麽取了義元首級的毛利新助呢?”


    “第三。”


    “噢。”


    對話到此為止。元康已經充分明白了信長的馭下之法。能否取得首級是運氣,衝在最前麵的勇士方才應該大加獎賞。


    不大工夫,二人就到了熱田。來到他們熟悉的神社大門前,元康遠遠望見白發蒼蒼的加藤圖書助的身影時,眼角頓時濕潤了。


    有一個女人和圖書助並肩而立。當元康看到她就是被信長以參拜熱田神社之名,從阿古居城請來的親生母親於大時,他被信長深深地感動了。


    元康穩穩地從馬背上跳下,向母親於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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