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立在窗前,月光灑滿一地,他身姿挺拔,手拿著書看,聽了背後腳步聲輕緩,當是哪個小丫頭進屋,沒有回頭,問道:“何事?”善舒放緩聲音,細細柔柔地說道:“二爺,給您送了點心來。”


    陳昌心中認定是李婠派人來示好,眉間一動,接著被他強行撫平,他心說:這點子小恩小惠半點子誠意也無。陳昌冷道:“放案上。”聽見瓷器與木頭案幾‘磕噔’一聲,陳昌擺了擺手,命人出去,隻幾個呼吸後,也聽不腳步聲離去。


    陳昌以為李婠有事交代,一麵書往窗前高幾上一放,一麵回身問道:“還有何事?”


    善舒見書房空蕩,無人在跟前,遂強忍心中羞怯,上前走了幾步,眼中含情脈脈,口中低聲喚了聲“二爺”。卻道陳昌見善舒口中隻叫人,說不出正事,心中不耐,雙眼蒙了一層寒冰,他瞧不出善舒粉麵嬌俏,隻覺得人吞吞吐吐,他耐著性子又問道:“何事?”


    善舒心思駁雜,羞怯占了八九分,隻餘下一兩分忐忑,自是聽不出陳昌口中陰冷。她想著即將所發生之事,雙頰泛紅,又低聲喚了聲“二爺”。善舒走上前去,手攀著陳昌腰間金絲玉環革帶,羞怯說道:“我伺候您更衣。”


    陳昌看出她心思,一時啼笑皆非。他心說:那人果真是個心冷的,別說點心,隻怕問都不曾問他一句。他心中惱恨,遷怒她人,遂退後幾步,冷眼說道:“明日去找你家二奶奶,打個條子,與清簟兩人各取百兩銀子出府去罷。”


    善舒一聽,瞬間全副心思散去,白了臉。她忙後退幾步,跪在地上,磕磕巴巴說道:“並無二冒犯之意,求二爺饒我這次。況且,請二爺看我打小伺候,雖無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我這次。”陳昌心記得,每每他一問李婠,善舒便擺個臉色出來,他欲發作,也每被攔下,這會兒惱了他,他隻是發了狠,向窗外喊道:“人來。”


    八角凝神侯著,聽此心中暗道不好,忙進屋來,袖手站著。陳昌揮了揮手,指著善舒,說道:“帶下去。若下次再放人進來,你同她一一塊兒走。”八角忙點頭,去拉善舒。


    善舒一麵掙紮,一麵哭道:“二爺好狠的心,不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隻說沒犯什麽大錯,便攆我出去,我哪有臉麵活。”


    陳昌不耐,沉聲道:“拖出去。”八角見善舒打小服侍也說攆就攆,更不說他了,忙將善舒拖出去。出了屋,八角小聲勸道:“善舒姐不若去求求二奶奶。”善舒紅著眼,還不待說話,便聽房中傳來一聲瓷器落地之聲,原是陳昌見那盤點心不順眼,順手揚了。


    八角忙住口,往屋內去。善舒一言不發,一麵落淚,一麵跑了。


    第55章


    卻說善舒行至院門, 稍平靜後,找了處池水倒影,拿帕子擦了臉,她暗自揣摩, 隻怕她行事冒進, 惹了陳昌不快, 才惹得人說出氣話來, 待過了兩盞茶時候, 氣消了也好了。她如此想, 也是仗著自個兒從小伺候陳昌,仗著兩人有幾分情意, 自認兩人也有一段情。


    她心越定了些,往下人房裏尋她媽去了。方媽媽知今兒事大, 不敢熄燈, 又怕人看出好歹, 遂打發了兩個伺候的小丫頭,也不命人值夜, 自個兒守著盞油燈等在圓桌前。忽見自己親女善舒掀簾進屋,一時大驚, 忙起身詢問道:“你怎回了?”


    善舒原本不哭了,此時一聽, 又撲在方媽媽懷中哭了起來。方媽媽見她眼淚禁不住直流,忙拿了帕子給她擦, 又安撫數言,善舒慢慢止住了眼淚, 兩人在圓桌旁坐下。善舒哽咽著一一說了。方媽媽心“噔”地一跳,問道:“二爺當真說打發你出去?”善舒點點頭, 也講心中所想與方媽媽說了。


    方媽媽瞧著外頭夜色,止不住心頭擔憂,她是陳昌乳母,從小便知這府上二爺不是個長情念舊之人,容不得違逆。再喜愛的玩具,尋了個更好的,也必定會堆在角落裏落灰,再喜哪個仆人,惹他不高興了,也是說發賣便賣了,哪會顧及甚麽舊情。


    她心中忐忑,又見善舒紅著眼,不好多說,想著她也是陳昌乳母,有幾分情麵在身,再不成便去求了太太、老太太,心也定了些。此事已是子時,不好驚動他人,母女倆打水來洗了腳,在屋中歇了一晚,一夜無話。


    方媽媽輾轉難眠,不到卯時,便起身,她披了外衣,在屋外叫住個剛留頭的丫頭,那丫頭咚咚咚跑來,脆生問道:“媽媽可要熱水梳洗了。”方媽媽道:“都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你來得正好,我這兒正有事要辦,你去外書房打聽打聽二爺昨兒可睡好了?用了哪些早膳?可生氣發怒了?”那小丫頭連連點頭。方媽媽回屋拿了幾個大錢給她,打發她走了。


    善舒這夜也睡得不安穩,她聽了方媽媽說話,也起了,母女倆正在洗臉,隻聽屋外喧嘩,頓時提了顆心,匆匆抹了臉,也顧不得梳發出了屋。


    隻見清簟斜散了頭發,哭著跑來,見了兩人,哭道:“這又哪樣與我相幹了?好好地做活,天上掉下口大鍋,不由分說便要攆我走?你們做了‘好事’,便要硬往我頭上扣?沒得這般在背後陰人的。平日哪處對不住你們了,哪次二爺發火我沒攔著?做了好事,好處我分不著半點,做了孽,倒報應在我身上了。”母女倆一聽此言,頓時大驚,忙問出了何事。


    跟來的小丫頭與清簟交好,此時抹了眼淚,回道:“還在好好躺著,三七八角兩位哥哥便使了個婆子來知會,叫清簟姐收拾了衣裳行禮出府去。”


    方媽媽與善舒均僵在原地,豆汗如雨。清簟又哭道:“若不說出一二三來,我便去回了老太太,你們仗著身後靠山,真當府裏是自個兒的了。”方媽媽忙上前去,低聲道:“好姑娘,先進屋洗把臉再說話。”清簟道:“莫要拿話搪塞我,我隻求你們收了這‘神通’,讓我安安穩穩的罷。”


    今兒陳昌一早醒了,仍舊心緒不平,便喚來三七、八角兩人經辦此事,盡快了解。三七、八角不敢耽誤,待二門一開,便去知會了清簟。清簟自是大驚,忙出屋詢問明緣由。八角不好多說,支支吾吾地說了昨兒個善舒去了趟外書房,清簟一聽,便跑來了這處。


    此時三七、八角守在外頭,聽著兩人心裏著急,一麵不好再派人去催,一麵陳昌指令又懸在頭上,進退兩難。兩人正商量如何行事,便聽院裏清簟道:“我隻想著其間怕有誤會,先來這邊,莫得冤枉了好人,可你們說不出半句緣由來,莫以為真當我是好欺負的?冬姐兒,你與我一道找老太太說個公道話去!”冬姐兒便是跟在清簟身後地小丫頭,她聽了此話,點頭便拉著清簟往外走。


    方媽媽、善舒一聽大驚,忙上前勸阻,院外三七、八角也顧不得禮數,急忙上前來勸,隻左右也說不出內容,口中說的均是“姑娘,先聽我說。”“姑娘,莫要著急”等空話來。


    鬧了好些時刻。方媽媽見勸不住,隻得說:“怕是其間有甚誤會,先去請示了二爺、二奶奶再說。”清簟隻得點頭。


    三七、八角兩人一聽,忙道:“沒得誤會,兩位姑娘出府,也不肖湊賣身錢,放出去便是自由身,並兩人各給百兩紋銀做嫁妝,這是天大的恩典。”方媽媽、善舒、清簟三人想法相左,不聽,直鬧著要去求見陳昌。


    三七道:“二爺溫書,早有老太太下令,便是天塌了下來,也打擾不得,我們幾個一去,破了例,不說能不能得個結果,倒會惹老太太不高興,不若去請示二奶奶,這所謂‘男主外、女主內’,二奶奶開了口,這事兒也是過去了,這是一則。


    二則,如今天日尚早,各個主子皆要用膳,府中上下忙作一團,此時去了,怕是惹閑氣,也缺不了這點時日,不若先洗簌再去。我先去請二奶奶示下,也不唐突。”此番話合情合,在妥帖不過,三人一聽,也點頭。三七見此,忙轉身去了。


    李婠正用著早膳,聽了三七回稟,說道:“這是非曲直我也斷不明,且去請太太裁斷罷。”三七苦著臉退下了。他指望李婠說句話,這事兒速速了結,沒成想又要去太太。


    他將話給方媽媽三人說了。方媽媽原是伺候賀夫人的,如今聽了要請賀夫人裁斷,自是喜不自勝,三人梳洗後去了賀夫人處。


    方媽媽言語間隻說善舒不懂事,惹怒了陳昌,牽連清簟,賀夫人聽了個大概,也覺不是甚大事,隻她思忖,陳昌有此言,怕是心中也決斷,遂又招來三七、八角二人,問起緣由。八角那日當值,忙一五一十說了:“回稟夫人,昨兒晚當值時,善舒姐端了點心來,呆了、莫約倆刻鍾,二爺便命善舒姐回了,今兒早便讓兩位姐姐出府了。”


    賀夫人聽著八角言語含糊,可心中如明鏡,臉驀然沉下去了。她本視陳昌考取功名為一等一大事,最為忌諱有人去打攪,也忌諱有丫鬟仗著有幾分姿色,壞了陳昌身子,此時善舒犯了她兩個忌諱,自不想費勁兒留人。又聽陳昌賞了百兩銀子,便說道:“此等恩典,斷沒有收回去的理兒,收拾了行禮,出府去,自行聘嫁罷。”


    方媽媽磕頭,哭道:“請太太開恩,昨兒晚隻心憂二爺,端了疊點心去,她萬萬不敢有非分之想。”善舒也如五雷轟頂,哭道:“太太開恩、太太開恩。”賀夫人隻覺人吵鬧,喝命著將人拉出去。


    隻留著清簟一人跪在下頭。清簟哭道:“太太容稟,昨兒個我並無出屋半步,求太太開恩。”


    一則,清簟本是老太太那邊賞給陳昌的,她自是不好管,二則,陳昌已開口,她也犯不著打他臉,遂道:“你原先伺候老太太,去問問老太太是否願意留你罷。”清簟還想再說,又見幾個管事媳婦已在門外侯著,遂退下了。


    又往老太太處去。三七半道勸道:“清簟姐何必將事兒鬧大,若叫二爺曉得了,都沒好果子吃。”清簟道:“好果子?若我不掙一場,日後都沒得果子吃了,哪管的了多少。”三七道:“若拿著銀子,嫁個好人家,怕也是不錯的。”


    清簟道:“我在外頭無父無母,隻有個窮遠親,還靠我接濟,來日除非買些地,蓬頭丐麵地下地去,不然百兩銀子能用幾年?況且出去隻能是個草芥,上頭刮刮風,就倒了。”三七聽後,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三人一道去了老太太處。老太太聽了清簟這場無妄之災,心道:莫不是那天叫他納了人,他就動真格的了?這般想,她心中有幾分歉疚,遂命清簟留在她這兒使喚。三七聽後道:“老太太,隻怕二爺那邊…”


    老太太聽了,冷哼一聲:“他那兒我自會打發人去說,他不就是不待見人,怕擾了別個,現今人留在我這兒,眼不見心不煩,那些個人要還有話說,便來找我。”三七聽了,忙點頭退下了。


    三七、八角兩人也不敢隱瞞,忙一五一十地回了陳昌。陳昌聽道幾人去找了李婠,問道:“她怎麽說?”三七道:“二奶奶說‘這是非曲直我也斷不明,且去請太太裁斷罷’。”陳昌問:“隻此一句?”


    三七忙點頭,見陳昌沒其他話了,又接著說下去。陳昌聽罷,另問了句:“你去見你家二奶奶時,她頭上可簪著花。”三七一聽,撲通一聲跪下,道:“二爺,我去回話,隻遠遠跪在裏屋外頭,不敢多看奶奶一眼。”


    陳昌道:“難不成不曉不得,你隻管答。”三七故作思索,半響後道:“是簪了花。”陳昌道:“前些兒些幾處銀樓、布莊都進了批貨,先吩咐人別罷上,我明日去挑些,挑好了你給你家二奶奶送去。”三七忙點頭。


    第56章


    次日, 三七前方開路,一隊小廝小廝抬著數個半人高紅木大箱子往院子去。到了儀門前,三七喚了個丫頭去叫夏菱來。夏菱得了信兒,忙過來, 她問道:“哪來了這麽多箱籠?”


    三七回道:“二爺命我送來的。”夏菱忙叫了身後一小丫頭去喚幾個老婆子來抬, 又腳步匆匆去找李婠, 近日李婠不愛呆在院中, 愛去園子湖心亭呆著。


    待尋了李婠回, 夏菱一麵將事回稟, 一麵將箱籠一一打開,隻見箱中笄、簪、釵、步搖、鈿花, 鐲頭等珠寶琳琅滿目,綾、羅、綢、緞、絹等數不勝數。夏菱一一看去, 隻覺個個精巧無雙, 不比李婠常帶之物遜色分毫, 喜道:“二爺人好。”春慧、冬青聽聞後也進屋來,見了紛紛稱讚。


    李婠笑:“給金給銀的人便是好的了。”春慧、夏菱、冬青三人忙著將首飾收斂整齊。夏菱一麵將一隻孔雀銀步搖小心放在多寶盒中, 一麵喜道:“可不是,若連金銀也不願給的, 也別說其他了。”


    她關上寶盒,回頭見李婠又一言不發地望著外頭, 上前到了碗茶給她捧著,欲言又止。昨日陳昌放了清簟、善舒二人出去, 府中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曉了, 夏菱心裏頭自然樂開花。今兒又見了這滿目珠釵翡翠,更覺得陳昌天上有, 地下無。


    李婠笑問道:“要說什麽?”夏菱道:“姑娘何苦晾著二爺?二爺被姑娘擠兌,隻去外頭書房睡,也沒個人服侍的,姑娘你也整日發呆,望著西南角外書房處,兩兩相苦,何苦來哉?”


    李婠聽了正要說話,又見窗外頭石壁陰影下頭立著個人,定眼一瞧,原是陳昌。李婠望過去,二人四目相對。她先有些愣怔,後笑道:“怎麽不進來?”不可否置,她現下見著陳昌心裏高興。


    夏菱幾個往外頭一望,也見了人,她們互相擠眉弄眼地,悄悄退下了。


    陳昌依言入內。李婠問道:“幾日不見,近來在做什麽?”陳昌冷看她一眼,心說:能作甚?左不過練練拳腳、溫書兩樣。麵上不答。


    李婠見他不答,將手中茶遞給他,又道:“喝口茶。”陳昌接過喝了口放在案幾上,斜看她一眼。李婠見他不說話,心想他在生氣,又問:“可用膳了?”陳昌又不答。


    李婠本是罕言寡語的性子,對麵人不應聲,她麵上露出幾分窘態,遮掩地扶了扶發髻。又搜刮幾句家事說出來,可沒見陳昌回應。


    李婠摸不著頭腦,叫他進屋,他進了,讓喝茶,也喝了,可就是不開口,這是何意?她左右猜不著他意思,說話心思也淡了。


    陳昌心說:往日動不動就不接話,甩臉子,我拉下臉哄你,如今換作是我,到隻說了幾句,可見其心之狠。越發生氣了。李婠隻見他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起身走了,越發不明白了。


    次日,陳昌如常梳洗、用膳,隻不與李婠說話,不時冷哼一聲,李婠大惑不解,心說:原先隻當時拌了幾下嘴,現下倒是越發嚴重了。於是問了他一句“你當如何?”得來陳昌冷笑一聲。


    李婠心內積火,蹙著眉頭,心說:可沒見過這般耍性子的。遂也不理他,喚了夏菱來:“近日日子近了,船隊怕要回,去請馬管事來。”待人來,請了人去小書房內商議接應後續一事,眼也不見陳昌。陳昌見此,麵色越發難堪,每每當想開口,又自覺輸了半成,賭氣出府吃酒去了。


    又是二日時光流去。終地,這日日落時分時,在河興碼頭見了花管事一行人船隊。曆經二月行船,花管事一行人人疲馬困、立頓行眠,上了岸,隻見織紡來人並著車馬候在岸邊,當頭一人忙道:“管事辛苦,已備好熱水、飯食。”花管事也顧不得寒暄,上了馬車。


    又一日,馬、花兩位管事匆匆進府。李婠見了來人,其間心喜自是不消多說。花掌櫃也心中激蕩難言,將此行艱難險阻一一說了,李、馬二人將官府來人、又有羅爺壓價降二事講明,各自歎其不易。


    此行運十多船布下去台州、紹南二地,一來一回,刨去本錢,得銀萬兩有餘。李婠也稍鬆了一口氣。李婠道:“原先沒銀錢,不好麵上與那位羅爺相對,有主意也使不出來,如今我想著不如在坊內收些布來,以原價市布。”二人一聽,隻覺主意甚好,紛紛稱讚。


    三人隨後商議,定下二事:一則,調遣秦成販布下倉江等地,二則,再招坊內女工千人,並立幾名副管事分管。後又說了些瑣碎雜事方散。


    果真,消息一散出去,次日織紡外有幾個衣著襤褸地農婦抱著布匹尋來。幾人見織紡門外排著長隊,不敢上前,虧得守門漢子眼見,才去知會了馬管事。馬管事道:“快,請幾位往後門去,我沒成想今日會有人來。”


    到了後門,馬管事令幾人將布匹放下一一驗看了,均是細密好布,馬管事暗自點頭,又取來銀錢給了幾人。其中一農婦拿了錢,猶豫半響後小心問道:“這位東家,不知前頭這多人是在作甚?”馬管事笑道:“可別,喚我一聲管事便好,東家另有其人。這兒開了個織紡,隻收女子,每月工錢五百文,管一頓飯,她們正欲進坊。”


    幾人一聽五百文,紛紛問:“這要如何進得去?”馬管事笑道:“隻要有手有腳,勤快些便成,懂不懂紡織都不要緊,坊內有人教。隻是…”幾人忙問:“隻是如何?”馬管事笑道:“人多,隻收千人,滿了就沒了。”她也不多說,說了句:“若要進坊,前兒排隊便成。”進門去了。


    餘下幾人,觀望者有之、猶疑者有之,回村者有之,進坊者有之,懊悔者有之,不一而足,不過皆是梁州數萬女子中縮映,不必多敘。


    這回,李婠女子織紡萬事順遂,事事如意,梁州布之名隨船隊沿江而下,在多地聲名鵲起,漸漸成勢。此後,梁州女子以入女子織紡為榮,晝夜盼著入坊內做工,梁州產女則溺,埋女嬰於路之事漸少,女子和離者漸多。


    後《梁州雜記》雲:溺女之風,各屬有別。平定、榆次及南路為尤甚。初生一女,勉強存留,連產數胎,即行淹斃。甚至見女即溺,不留一胎,殘忍薄惡極矣。至梁州、宿州一帶漸少。且女子上街者多,和離者眾,多見與夫互毆互罵者,可見其位高。”[1]


    第57章


    李婠自收了船隊運回的款子, 極力精簡開支,沒將錢再用作購回田產嫁妝,反將餘錢買木料,雇了匠人打織機, 因著所需新式織機量大, 直接又立了個織機坊, 簽了三四十個匠人做工。現今正四處派人尋摸院子, 現有坊子五處, 皆在城西處, 預再開兩處。


    又因著織紡日日不停,所產布匹堆積如山, 染坊所需量大,花管事索性與李婠合股, 獻上了自家染布方子, 占一成股, 又雇了些女子做工。月錢堪比織紡,也多有女子願來的。


    梁州下所轄三縣並十多個鄉鎮, 縣內車馬半日可回轉,最遠的村鎮要兩日走個來回, 坊內招人消息傳出,多有大膽的縣村中貧家婦人結伴來問。有聽聞月錢五百大錢, 管一中飯,二話不說, 簽了契子便入坊的,也有顧慮家中生計, 猶疑半響匆匆而去,第二日招滿人, 在門口大哭的。


    因著每每坊內招人,招滿即止,後頭又不知哪天再有,光梁州城中願來做活的女子便不少,更有暗娼、□□、乞婆等指望入坊內,現下又添了各縣村裏的,正是僧多肉少,是以每日坊子門口人潮湧動,熱鬧非凡。


    自名聲傳開,有人冷眼瞧著坊內動作,吃準坊子東家心善,將自個兒女兒往坊內口一扔,丟開手便走。李婠知曉後,怕此事開了先例,後人效仿,遂叫四下雇人打聽,幸而那日門口人多,有一婦人認出了人,才送回去。


    因著坊中女子有鄉縣中人,離家幾十裏路,往來要一日光景,又有坊中人工錢可日結,遂有人也不家去,使了二三十文錢在本地人租了屋子,每日就近上下工。


    隻城西向來乃貧苦人家居多,巷子彎彎繞繞,屋子多低矮草屋,低頭才可入,更兼賊人、人販子猖獗,路上安危不定,李婠聽聞,便與馬管事商議以織紡名義去租借些好院子來,一則住在一處,眾人一道吃住行路,也沒有不開眼的敢惹,二則人多了,租個好院子,均攤人頭上也便宜,花銷小。


    如此道明緣由,問了坊中工人之意,竟有大半女子願意,亦有城中中女子嫌家遠的,也點頭。遂在租了個幾個院落,均攤出來每月收三十文,價低,院子也寬敞,眾人自是沒有不願的。因著人聚往此地,城西這片徹底繁榮起來。


    往後坊內人更多了,李婠積累不少銀子,便使錢買了城西貧苦家地,大興土木,建作了屋子專為住所,此是後話,此時城西雖貧苦,但地價也貴,李婠是買不起的。


    另女子工錢提了五十文,若不偷懶懈怠,每月織布前百人,便有半布匹作賞。坊中工人聽此,自是奮發不停,每日夜織機聲不停。如此勞累,使一婦人中途險些落胎。


    李婠聽此,忙問馬管事緣故。馬管事苦笑道:“那女子入坊時便懷有身孕,也是我沒察覺,她也不說,那日她織布到了晚間,太過勞累,才會如此。”李婠又問:“可請大夫了?”馬管事連連點頭道:“大夫隻說這胎凶險,需得靜養些時日才是。”


    李婠細細想後,說道:“出了這等事,坊內規矩少不得要改改。”馬管事點頭,垂手作聆聽狀。李婠道:“一則,現今每月餘坊中可輪休三日,太少了些,不如便改做每五日休一,二則,每日到了時辰,便落鎖,莫要人在織機前了,三則,若有懷孕者,生子前要休些時日,生子後也要休些時日,期間工錢照常發罷,隻這日子長短我到沒甚經驗。”


    馬管事對前兩條並無疑慮,隻最後一條,她道:“天下沒得不做工,白拿食的,這條例一開,怕專有人鑽空子。”李婠搖頭道:“生子便如過鬼門關,本就不易,何不給些便利。若真有這般拿命去賭的,也不管她。”


    馬管事聽後也點頭,後說道:“都是貧苦人家,沒得這些講究,許多人坐月子也隻給七八日,長得便半月光景左右。”李婠道:“以前不比現今,立這個坊子,不也就為了讓女子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不管旁的,生子前便休息十日,作月子二十日,先施為再說,若有錯處便再改。”馬管事心頭即有欣喜又有心痛,左右知曉李婠說一不二的性子,點點頭退下了。


    卻說那懷孕婦人本是梁州下轄胡家村人,家中不過一兩分田地過活,月月需要她織布補貼。因中人壓價,她心中不服,便糾集了村中幾個女娘一道來城中了,來得也巧,排在前頭。機不可失,她不懂這四個字,卻懂字下頭的道理,五百大錢一月,外加每日管一頓飯的活兒怕是天下掉下的餡餅兒,再也不會有。遂讓同行之人帶話回去,自個兒當天便入了坊。


    這時她已懷有身孕,她咬牙想著,生大兒時,前天還在田地裏忙活,如今不過坐在機子前,能有多勞累,左不過要生那日與管事說說,躲出去半日,便生了。後頭進了坊,她見著馬管事是個和善人,暗自竊喜。


    沒成想,她拚命做工反倒躺下了。她躺在榻上,止不住落淚,心頭惶恐,埋怨這胎來得不是時候,外頭不知多少人盯著要進坊來,旁邊董姓副管事見著她如此,也歎了口氣,沒多說,轉頭去廚下熬藥去了。


    這夫人望著屋頂落淚,心道:若丟了這差事,來年生了這胎也隻有溺死的份兒。中人給的價又這般低,再來年,稅又交不上,得將地賣了,怕隻有家破人亡了。這般想著,她掙紮坐起來,目中含淚,猛地往桌角撞去!


    正此時,馬管事進屋見了這婦人動作,一驚,眼疾手快去拉著人,道:“作孽,作孽!”連聲急道:“可還好?”一麵問,一麵將她扶到床上躺著。她見著人身上無血跡,暗自鬆了口氣。


    那婦人急急拉著馬管事袖子道:“管事,這胎我不要了,讓我做活去罷,今早上耽誤的,我定能補上來。”馬管事見這婦人蠟黃著臉淌眼,心中一酸,她不拐彎抹角,照著李婠原話說了,安慰她好生歇著。


    那董副管事端了碗進屋,不知前事,正巧聽了這話,笑道:“阿彌陀佛,東家善心。”又與那婦人道:“我們可是撞大運了。”那婦人睜大眼,淌著淚連連點頭,說不出話來。馬管事也沒多嘴,她與副管事交代幾句便走了。


    那婦人喝了藥,見副管事頻頻望著西邊,知她事多,忙道:“管事,請忙去。我這兒自個兒照料,莊稼人沒得這般金貴。”這副管事也不推辭,點頭道:“我這邊事多,也不多呆了。”她又請院裏輪休的女子照管後走了。


    這位胡姓副管事也有些說頭。自坊內人多了,李婠便要來了坊內名單,與馬管事兩人參度,挑了十四名膽大心細,能言善道,踏實能幹的出來,又一一考教審視,點選了四個副管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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