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梅兒端了水來,春慧又道:“這可不來了個隨你使喚的。”梅兒不知前因後果,聽了這話忙道:“姑娘有事便吩咐給我罷。”李婠一麵洗臉,一麵笑著說:“外頭畫眉兒一日吃六頓,眼見胖了,院裏花草澆三四次水,茶一日倒五六次,你是院裏大忙人,別把你累壞了。”梅兒漲紅著臉,自馬氏之事一了,梅兒就進了屋裏伺候,她隻聽他哥的,手腳勤快些,於是一天忙個不停。


    三人正說著,冬清走來道:“幾個管事來了,正在小書房坐著。”李婠忙收拾好走了。


    這邊六兒回到家中看望自己染了風寒的母親,少不得添鹽著醋地哭訴一番。原是那幾個婆子也不老實,當日相爭,對麵的六兒在府裏有根基,她們就狐假虎威地搬出李婠,後頭六兒攔著車不讓走,兩方又不免動起手來,撕扯了一番,六兒亂著頭發,紅了眼圈跑回家中,與她媽一頓好哭。


    她媽姓孫,管著大廚房采買,大小是府上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聽了自個兒女兒哭訴,一則心疼,二則心中也覺被人踩了臉皮,直說些“欺人太盛”“病好了回太太之語。”到了能起身這天,一徑帶了六兒往賀夫人處去叫屈。


    到了賀夫人院中,正值賀夫人吃飯,於是又等了等。孫媽媽見丫頭們收拾碗碟出屋,忙與自己女兒掀開簾子進去哭道:“求太太做主。”賀夫人將茶碗放邊上,問道:“這是怎麽了?”後又轉頭與站一邊的小丫頭子說:“你幾個眼瞎心盲的還不快將人扶起來。”兩個小丫頭忙去扶,又端了茶來。


    孫媽媽抹著淚將自個兒女兒如何受委屈,又如何被人打罵說了,期間不免又添了些枝葉,因著心中顧及牽扯了李婠,到時候不好開交,便也沒有提幾個婆子拿李婠做靠山之事。


    賀夫人聽了並不將則這些放心頭,隻說道:“這起子小事兒也值你拿出來說道,我罰她給你出出氣也罷了。”說著,叫一小丫頭:“去和放月錢的執事媳婦說,扣她幾個三月月錢。”孫媽媽聽了哪裏肯依,她心氣高,自認在府裏頭大小是個人物,如今底下粗使婆子打了她臉,卻隻扣三月月錢,辦個差事便能補上,讓她在府裏哪有還有麵子。


    隻她又深知賀夫人於錢財一事錙銖必較,在底下人情賞罰愛和稀泥,於是扣頭道:“謝太太做主。隻是怕罰了得多了,惹了二奶奶不高興。”


    賀夫人聞言心中不悅,道:“這又有什麽聯係。”孫媽媽抹淚道:“幾個底下的粗使婆子怎敢這般囂張?不過背後有二奶奶撐腰罷了。”賀夫人一麵冷道:“這真當是自個兒家了,派她的人來打我的臉?”一麵說:“去,將人叫來。”


    窗外的彩雲聽了,心裏叫苦,一麵使眼色讓底下的丫頭去請二爺陳昌,一麵進屋勸道:“二奶奶尊著太太也來不及,怎麽會讓人打太太的臉。這事兒往小了說,不過底下人幾句口角,往大了說,也扯不到太太和二奶奶上頭去。”


    賀夫人冷笑道:“你見她做的哪件事是尊著敬著我的?”這會兒屋裏人雜,她沒多說,隻叫了孫媽媽先下去。過了一盞茶功夫,賀夫人沒等著李婠,倒見陳昌掀簾子進來請安。


    賀夫人也不叫人起,冷著臉說道:“我叫那女的,你倒是眼巴巴跑來了。”陳昌自個兒站起來,揮手讓房裏人出去。陳昌道:“不過是兩個底下人鬧了口角,你扯她身上做什麽。”


    賀夫人聽了氣得手抖,口內說:“這是她拿了這事來逞威風,好壓著我,我是見天的眼瞎,要早知她是這樣厲害任人物,哪敢讓她進門。”


    陳昌道:“真是越說越不靠譜,她哪有這般心思,我那院子裏,除了她帶來的幾個人,哪個不聽你的調派差遣?”賀夫人冷道:“莫說這笑話了。不求她在我跟前捧筷端碗,她一月早晚能點個卯我便阿彌陀佛了。”陳昌揉了揉額角,問道:“她又哪天偷懶了?”


    賀夫人回:“遠的不說,就前幾日她來了?平日裏也不聲不響的,也不說去老太太麵前露個臉,湊個趣,你是沒見二房的馨姐兒芸姐兒幾個,見天往老太太處跑。再說,枉自她是大家出身的媳婦,男男女女進進出出你們院裏,三天兩頭出門,倒是比我還忙了,知道說是做買賣,不知道的還當是淫窟,成天和什麽管事、掌櫃說笑,也就你忍得住。”


    前頭話陳昌也不爭辯,隨賀夫人說去,聽了後頭一句後,臉都黑了,起身一腳將茶幾踹翻,冷道:“我見太太才是盼著我當個綠頭王八,眼沒見兒的事兒拿出來說嘴。”說罷,拂袖而去,把賀夫人氣了個仰倒,直哭:“我是生了什麽孽障來。”


    卻說陳昌聽了賀夫人這話心頭不自在,徑直回了院子裏。到了二門,遠遠見冬清領了兩個管事出門,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相貌硬朗,正是見過一麵的秦成,陳昌心裏頭頓時不悅了幾分。兩方走進,冬清忙上前行禮問安,三人見過,匆匆離去。


    陳昌進了屋裏,沒瞧見人,略坐了坐又出了門往園子裏去。正巧遇著賀家兩姊妹也在園中,三人見了禮閑話了幾句拜別。三七見陳昌從太太那出來後,一路臉色不好,心說:自二奶奶進了門,與太太倒是三天兩頭的吵,也不見緩和,於是小心勸道:“二爺何苦,不如將兩位表小姐納了,一則晚上與二奶奶賭氣了也有個去處,二則見兩位小姐孤零零地,也有個依靠,是大善事,三則太太也舒心些,後頭日子怕也沒這麽多事兒。”


    陳昌心內正煩,口上說道:“怎麽又扯上這狗屁事上了?成天男男女女,婆婆媽媽,唧唧歪歪的,沒得消磨了誌氣。去牽馬來,喝酒去。”三七忙點頭去了。


    第61章


    接上一回說道, 陳昌出門吃酒,三七一麵使了個小廝去院裏收拾件出門的衣裳,一麵叫人忙去牽了馬來。不多時,那小廝報了個大包袱來, 三七接過, 徑直去了外書房。陳昌換了衣裳, 帶了三七、八角、二醜幾個徑直出了府。


    陳昌喝酒本一時興起, 沒邀人。三七因打馬上前問:“我幾個去請同知家公子、伯安府上的和尤二爺幾個一起同二爺吃酒?”陳昌皺皺眉:“不必, 莫得麻煩。”於是幾人徑直去了酒樓。


    行至半路, 忽聞有人叫:“陳子興。”陳昌抬頭一望,卻見正是尤二正倚著窗欖往下看。尤二見他勒馬停下, 說:“快快上來,與我們痛飲。”陳昌笑了笑, 說道:“倒是巧了。”說罷, 飛身下馬, 往二樓去。


    尤二早等在門口,見人來, 迎了進去。但見屋中除了尤二外,還有五六個眼熟的儒生, 與唱曲兒的□□。眾人一一見過,然後吃酒。


    尤二與陳昌相熟, 撿了顆花生丟嘴裏,道:“來得正好, 吳道生幾個請哥幾個吃酒。”說著指了指一儒生。陳昌看去,見幾個儒生身著寒衣, 麵上拘謹,心下明白了七八分, 他端起盞酒,說道:“多謝多謝。”那幾名儒生忙回禮,口內直說不敢。喝了一回酒,幾人攀談起來。


    原是這幾個儒生家資不豐,皆是貧苦人家,家中沒甚餘糧,尋常賣些字畫為生,湊不齊明年下場的行囊路費。正愁眉不展時,儒生吳道生隻說與富商尤家公子有幾麵之緣,不如幾人湊出錢,請人吃酒,攀些交情,順帶瞅瞅能否得些銀錢。


    尤二成日無事,便接了帖子來赴宴。哪知一個是紈袴膏粱,成日隻知哪家丫鬟美豔嬌俏,哪家戲子唱腔好,一個是布衣儒生,也隻曉得四書五經,說話必引經據典,賣弄學問,兩方說不到一處去。尤二正煩悶時,正巧見著陳昌從窗下打馬而過,連忙將人喚住。


    吳道生等人見陳昌容貌甚偉,言談不俗,又兼是大儒王啟弟子,喜不自勝,當下喝了兩三回酒,幾人已稱兄道弟起來,陳昌知幾人意圖,他是個手裏散漫的,又有意結個善緣,周濟幾人,遂順水推舟許了他們百兩銀子。尤二也回過味來,又添了五十兩。一時,賓主盡歡。


    酒過三巡後,幾人已是半醉,一儒生得了銀錢,將陳、尤二人引為知己,口無遮攔起來,先說了些怨天尤人、生不逢時的話,後又頭又哭訴了些家宅瑣事,諸如妻子與老母不合,想納個二房又無餘錢之內的話。餘下人知他醉了,紛紛寬慰。


    說到家宅之事時,陳昌留了個心神聽眾人勸慰。一儒生道:“大丈夫耶?管那勞什子瑣事做甚?鑽研些經濟學問才是正經事。”一人接道:”是極是極,婦人居於後宅,都眼皮子淺,芝麻大點事也能炒上天,怎麽好與她們計較?由她們吵去,翻不了天。”


    尤二也道:“由她們鬥去,這也是善事一樁。”其餘儒生聞言紛紛問道:“這怎麽說?”尤二渾不在意地說道:“給她們打發時日了。不然整日管著自家男人褲腰帶那點事,納個二房也要唧唧歪歪的。”眾人轟然大笑。又喝了幾回酒,行了幾次令,幾人見天色已晚,也各自散了。


    陳昌回了院子時,已是晚霞滿天,他進了屋,見屋裏冷冷清清,隻得南喬與幾個小丫頭在外屋坐著。幾人見了他回,忙起身問安,陳昌擺擺手:“你家二奶奶呢?”南喬回:“太太病了,二奶奶去看望了。”陳昌道:“先端碗醒酒茶來。”南喬忙去了。陳昌吃了醒酒茶,略坐了坐,見天上黑雲滿天,怕是有雨,拿了把紙傘往外頭去。行至半路,見兩丫頭提了兩個大燈籠遠遠走來,後頭跟著李婠。這時,豆大的雨滴落下,陳昌上前幾步將傘撐開,將人一圈,半攏在懷中。


    兩人一麵走,一麵說些閑話。陳昌問:“出門怎麽不帶把傘?”李婠回道:“出門得急,忘帶了。”陳昌又問:“太太可好些了?”李婠回:“好些了,請了大夫來,用了藥,現下歇下了。”陳昌點點頭,本想問她有沒有受委屈,兀自又想起席間幾個儒生和尤二說的來,心意一轉,到底沒有問出口。而李婠也非是多口多舌的性子,何況也沒有當著人家麵說人家媽壞話的理兒,於是這事兒輕輕揭過。兩人說了幾句閑話,徑直回了院中睡下,一夜無話。


    次日天色未明,便有個小丫頭來報:“太太身邊的媽媽來說''太太又不好了'',那媽媽正在屋外等著了。”李婠正在鏡前梳妝,聞言道:“快請這位媽媽進來吃碗茶。”梅兒忙去請了,又到了碗茶遞過去。那婆子推了茶碗,急道:“這茶我就不吃了,多謝奶奶,太太臥在床上,也沒個主事人兒,請奶奶快些過去。”


    李婠點點頭,一麵問了那婆子“請了哪家大夫”“用了幾次藥了”諸如此類話,一麵又與夏菱道:“將飯擺上罷”。那婆子嘴上一一答了,心中急得跳腳,但又無法,隻能眼睜睜地瞅著,過了半個時辰,終地等人吃了飯,忙跟著人走了。


    這裏夏菱收拾了碗碟出屋,叫了廊下的一個留了頭的小丫鬟,道:“去找二爺,就說太太又病了,將姑娘請去了。”那小丫頭應了聲,跑去了。不過小半天又回轉了道:“沒見著二爺,隻見著二爺身邊的八角,他說二爺一早出門會友去了。”夏菱道:“奇了,這天色未亮,會的哪門子客人。”那小丫頭也搖頭不知。


    夏菱心裏急,便去賀夫人院裏尋人,可沒進屋就被人攔下,隻得無奈回轉,又使了個婆子去找二爺陳昌。那婆子回了說:“二爺會了好友去山上廟裏去了,怕是好幾天都不回。”


    春慧在廊下指揮冬清打絡子,見她急得團團轉,說道:“隻一個白天不見,這麽急作甚?姑娘又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誰好誰歹還不知呢?與其幹站著,不如來幫我打絡子。”夏菱心知知急也沒用,她一麵接了彩繩,一麵道:“總是姑娘再厲害,這世道一個‘孝’字壓下來,縱然有千百個法子也沒處使。”


    三人打了會兒絡子,用了晚飯,眼瞧著院門落鎖也不見李婠人,這下春慧與冬清也急了,於是動身去問。攔門的婆子隻道:“太太留了奶奶侍疾。”三人無法,隻得回去。


    直到了第三天晚間,三人就見梅兒攙著臉上蠟黃,眼下青黑的李婠回了院子。李婠腦子昏昏,強撐進了屋,躺倒就睡。夏菱幾個見到人,稍稍放心,又見她搖搖欲墜的樣子,提起心,忙幫著卸了釵裙,退出屋外。


    幾人問梅兒始末。梅兒氣道:“才進屋太太就給人一個下馬威,將藥碗砸得粉碎,指桑罵槐地說了些不中聽的,底下婆子丫鬟跪了一地,正逞威風了。見著了姑娘,就叫人捧筷拿碗,捶腿揉腰,伺候茶水,不是燙了就是涼了,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重了就是輕了,光折騰人。到了晚間還不讓走,叫姑娘貼身服侍,侍奉湯藥。一夜起了七八次,要吃茶,要吃藥。剛躺下,又要叫人起,她自己不睡,也不叫姑娘睡。”


    春慧問道:“姑娘沒應對?”梅兒解氣道:“想了個不是法子的法子。”梅兒一一說了。原是這頭天晚上,賀夫人起了七八次要吃茶,第二日晚李婠便醒了十六次,第三日醒了二十次,端著茶水叫醒夢中的賀夫人,熬鷹似的。直到今日,賀夫人熬不住了,才將人放回來。夏菱道:“也不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罷了,這次太太沒討到好,怕不會善罷甘休。”


    果真,又過了一日,李婠還在睡夢中,便有人來請李婠侍疾。夏菱道:“姑娘病了,動不了身,還是請二爺回來罷。”


    這邊剛說病了,賀夫人一聽,心裏冷笑,以祈福為名兒,叫了幾十個僧侶道士去唱經念佛,燒紙弄香,弄得院裏整日叮當作響。夏菱見院裏漫天香灰,天上熏得黑黑的,罵道:“要死要死,也不知道安地什麽狼心,這樣折騰人。”說著,就要去趕人。春慧冷笑道:“這是太太和姑娘在鬥法,你可使喚不了他們。”夏菱道:“那我去求老太太去。”夏菱去了老太太處,又去了秋夫人,都沒見著人,怏怏地回了院子。她舉目望去,竟無一人為她們說句話。


    李婠昏昏地睡了會兒,又被唱經聲吵醒,見院裏亂七八糟,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冷笑,次日便稱病好了。這邊剛放出風聲,賀夫人又喚人去侍疾。一命端茶,李婠便將杯盞摔了,一命捶背便推拒手疼,一命下跪,李婠便裝暈。


    賀夫人便動輒罵李婠不孝不悌,大逆不道,李婠自然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言語暗諷賀夫人為老不尊、倚老賣老。


    兩方徹底撕破臉,底下人也紛紛拉幫結派,其他人諸如秋夫人之流自然額手稱慶,如老夫人之流隻作壁上觀,其他人擔心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一時府上烏煙瘴氣。


    直至一日李家來人,這場鬧劇才落幕。


    第62章


    卻說這邊, 恰逢賀夫人也在嚴母處問安,聽了人來報:“李家來人了。”嚴母忙說:“快請進來。”


    來者是兩個四十左右的執事媳婦,進了屋內磕頭問安。嚴母叫人起來,向底下人說笑道:“瞧瞧, 還是書香門戶的知禮周到。”兩人忙道:“老祖宗說笑了。”


    賀夫人道:“可不是, 從我那媳婦身上就能窺見一二了, 那模樣禮節, 全府上下合起來都比不過她一個。”聽了這話, 屋裏安靜了一瞬, 老太太隻作什麽也不知曉,歪坐在榻上麵上帶笑, 其餘下人不敢多言,眼觀鼻子口觀心地袖手站著, 李家來的兩人聽這話重了些, 對視一眼, 笑道:“太太過謙了。”其餘的話一句也不多說。


    眾人又說了幾回閑話,說到了正事上頭。嚴母問道:“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們來是?”兩個媳婦垂首道:“家裏頭老太太染了風寒,臥在床上, 白天晝夜都念著六姑娘的名兒。”說到這兒,兩人擦了擦眼淚。嚴母道:“阿彌陀佛, 親家是個吃齋念佛有善心的,前幾年我們走動的時候還見過, 怎就病倒了,你們快去接婠姐兒回去給她瞧瞧, 心病沒了,也會好三成。”兩媳婦聽了, 忙跪下磕頭謝恩。


    嚴母想了想道:“本來應該是叫他們夫妻兩一起去的,隻是不巧,昌哥兒外出訪友去了,十天半個月沒法回來。”兩人忙道:“接了姑娘回就是天大的恩德了。”說罷,退出去了。


    兩人走後,嚴母讓周圍下人出去,端起茶碗,掀了掀眼皮子瞧了賀夫人一眼:“沒得這般丟臉的,鬧得人娘家都來接了。想逞威風也不瞧瞧人家背靠的是誰,眼皮子淺的東西,莫怪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就這麽忍不住?日後昌哥兒得了功名由你鬧去,現今要是一個不好,礙了昌哥兒前程,看我不休了你。”


    賀夫人聽了這話,麵皮子火辣辣地疼,心裏又怒又恨,她麵上勉強笑笑,回道:“我知了。”嚴母道:“知道了就回去罷,撿些藥材珍物送人回去,麵子作好看些。”賀夫人心裏一麵咒罵嚴母老不死的,一麵咒罵李婠害人精,點頭出去了。


    這裏李婠得了李家有人來的消息,隨兩個媳婦回了李府,一入府徑直進老太太院裏。夏嬤嬤掀開簾子迎上來:“姑娘。”李婠道:”嬤嬤,祖母她可還好?”夏嬤嬤一麵引著人進屋,一麵笑道:“好著了,那邊府上鬧著不可開交,家裏都知曉了。老太太才一聽說,就急著叫人去接你。”李婠心中半信半疑,隻笑了笑,沒發話。


    兩人進了小佛堂,見著李婠祖母正閉目在佛前撥弄念珠。等了一盞茶功夫,老太太禮佛畢,在李婠攙扶下起身坐到榻上。李婠行禮,老太太指了指旁邊矮凳,道:“坐罷。”李婠依言坐下。夏嬤嬤端了茶來,後又退下。


    老太太見著李婠垂首坐在下頭,臉色蠟黃,敷粉也遮不住的疲憊,心中又愧又憐,歎氣說道:“也怪你命不好。”李婠眼眸沉沉,沒應聲。老太太見她不抬頭也不說話,心中就有幾分不受用,隻思及她那個難纏的婆婆,說道:“如今木已成舟,也別怨天尤人了。那昌哥兒瞧著相貌人品也不俗,就是那婆婆不是個大氣的,也算是樁好姻緣了,好好過日子罷。”李婠木著臉點點頭。


    老太太見了,一股怒氣湧上頭,厲聲問道:“喪著個臉給誰看?”李婠冷道:“怪隻怪我命不好,爹媽給我生了張不愛笑的臉。”


    老太太見她這模樣就知她還在怨人,心裏認定這孫女與她是離了心,閉眼說道:“我曉得你在怨恨我,這也是為了整個李家。沒有了李家,誰能給你撐腰?你當你婆婆能讓你頂嘴是看著誰麵上?尋常家沒個權勢的媳婦早早叫人打死了。背後有人,人家好歹能敬著你幾分。”


    李婠麵上冷凝,睜著眼睛由著眼淚順著臉落下,口內冷道:“那多謝了。多謝養我十多年將我賣了,又多謝你們撐腰,沒讓人將我打死。”老太太睜開眼,吸了口氣道:“你年紀小,沒甚見識。日後就曉得厲害了。”李婠道:“叫我再說些老生常談的話也沒甚麽意思。若沒其他要事,我便回去了。”接著頓了頓,低聲叫了聲:“祖母。”


    老太太道:”慢著。“又緩了緩氣,說道:“近來家裏頭為了添你大伯那個窟窿,日子也不好過,賣了鋪子,有些人手空出來。家裏頭聽說你開了個坊子,這也算是李家的產業了,看能不能插些人手進去,一來這畢竟是自家的生意,用自己的人手也妥帖些,二來也有李家撐腰,生意好做些。三來也是為你好,少操勞些,養養身子,在後院添個子女立住腳。你雖是個聰明的,但女人要安身立命,一是看夫家,再看自個兒肚皮,三是看自個兒的兒子,這些才是可以傍身的。”


    李婠心說:麵上說是為我好,實則是要趴在我身上吸血,還說什麽生兒子安身立命,沒得好笑。遂問道:“這是大伯的主意?”老太太冷道:“別管是哪個的主意,隻說你應不應罷。”李婠起身說:“若是談生意,我便是織坊的大東家。叫主事人來和我商議罷!不奉陪了!”說罷,行禮出去了。


    老太太見了,將桌上佛珠砸出去,氣得直喘氣,罵道:“孽障、孽障。”夏嬤嬤在外頭先是見李婠冷著臉走了,正要上前問,又聽見屋裏動靜,進屋一看,滿地的佛珠,她急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又是怎麽了?”


    老太太道:“她翅膀硬了,不曉天高地厚。日後她有個什麽信兒,是好是壞也不必遞到我跟前,更不許人去看她。”夏嬤嬤道:“這是什麽話,她是您親孫女不是?這親人之間哪有隔夜仇?”老太太搖搖頭:“也是個養不熟的。”任憑勸說也不改口。


    卻說這邊,李婠才穿過園子,就見梅兒慌慌張張跑來,喊道:”二奶奶,大奶奶肚痛發作,怕是不好了,正叫各房人過去。“李婠說道:”我記著還有些日子。“梅兒湊過去,悄聲說道:“下頭人都在說,是永哥兒把人推倒的。”李婠點點頭,命跟在後頭的幾個小丫頭先回屋,自己帶了梅兒往段馨院裏去。


    到了院裏,李婠見眾人在外屋裏等著信兒。榻上坐著嚴母,左右兩側圈椅分別坐著賀、秋兩位夫人,陳惠、陳茯與賀家兩姊妹站在賀夫人身後,屋外一個婆子抱著嚎啕大哭的永哥兒,家裏頭男人一個沒來。隔了屏風,段馨躺在床上,滿頭大汗,口中痛呼,兩個穩婆直呼:“快燒熱水。”又喊:“快端些紅糖水來。”丫鬟婆子進進出出,手裏忙個不停。這會兒正亂著,李婠走進屋中,一一行禮問安,後垂首立在賀夫人後頭。


    嚴母問:“現在如何了?”一個穩婆拜倒,嚴母道:“現在還跪什麽,我那曾孫到底如何了?”那穩婆道:“開了八指,全開怕要些時日。胎兒太大了,大奶奶體弱,一直沒力氣生。”嚴母恨道:“好吃好喝供著,生個孩子到沒力氣了,那胎兒怎麽樣?”那穩婆猶豫著說道:“胎兒頭大,大奶奶骨盆又小,怕是難兩全。”


    秋夫人聽了驚道:“難兩全是說母子隻能活一個?”那穩婆點點頭。嚴母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流淚道:“我家是個人丁單薄的,家裏頭姬妾丫鬟不知添了多少,沒一個開花結果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一個了,又說不行了。”她閉了閉眼睛,說道:“也是馨丫頭沒福氣。”


    那穩婆小心抬頭問:“那是?” 嚴母歎了口氣,說道:“孩子生下後就抱到我那兒去罷,我親自照看。”秋夫人強笑道:“老祖宗,這孩子我照看——”話還未說話,嚴母冷哼一聲:“瞧瞧你們那房,大的小的,哪個有心腸?你生養的兩個,遠哥兒自己媳婦難產,自個兒還在外頭找粉頭取樂,芸姐兒待嫁,又嫌血腥味大,怕衝撞了,也沒見露過麵。”這話說得秋夫人垂下頭。


    李婠這天先聽了段勞什子安身立命的話,又見這家人如此混沌不堪,是非不明,心中憤懣,她見那穩婆要走,冷不丁地出聲:“慢著。”


    那婆子忙站住。賀夫人見狀,冷聲道:“這有你說話的地方?”李婠沒理人,強壓住心中怒氣,緩聲勸道:“老祖宗,嫂嫂這般人物,全府上下沒一個說不好的,後頭又有幾十年光景要過,怎麽忍心輕飄飄地讓她折在這兒,那胎兒還在腹中,魂魄不全,孰輕孰重?日後嫂嫂定還會有子的,也不急這一時。”


    嚴母瞧了她一眼,說道:“你是個有反骨的,世情這般,你偏偏要反過來說,但任憑你說出個花來,這府上的香火也不能斷在我手上。”


    李婠冷道:“香火?老祖宗姓嚴,大太太姓秋,太太姓賀,這延續的是哪門子的香火?是嚴家、秋家、賀家的?說勞什子延續香火的糊塗話來!不過是草菅人命罷了!”嚴母被氣得雙眼發花,怒道:“既然不認自個兒是陳家人,就滾出去罷!”


    李婠冷道:“求之不得!但今日若有哪個要害她性命,明日我便去擊鼓鳴冤,衙門卻是不管的,我隻鬧個天翻地覆罷,讓人瞧瞧這方寸大的地方,有多少陰私鬼計!”嚴母喝道:“你敢!”李婠道:“那就瞧著我敢不敢罷!”


    廳上人個個屏氣凝神,無人說話。這時,秋夫人站起來幫嚴母順了順氣,道:“老祖宗,她年紀小不知事,盡會說些糊塗話,您可別氣壞了身子。”這說著,又見一個丫頭轉過屏風來說:“大奶奶請二奶奶進屋說話。”秋夫人忙拉著李婠將人送到屏風後,說道:“馨姐兒怕是有話與你說,快去罷。”


    屋內滿是血腥味,段馨大著肚子躺在床上,麵色雪白,奄奄一息,她瞧見李婠,流著淚,痛得說不出話來。李婠上前幫她擦擦汗,說道:“你別怕,我定會救你。”


    段馨搖搖頭,斷斷續續地道:“婠姐兒,剛你的話我都聽見了,多謝你為我著想。隻我是個沒福氣,能為家裏頭添個香火,也當時給自己積德了。”


    李婠聽了這話,隻覺晴天一響雷打在頭頂,她僵著臉說道:“這香火,日後再添也是行的。”段馨道:“懷著這一個也是千難萬難了,隻怪我命不好罷。”李婠道:“別多想,哪有什麽命不命。”段馨搖搖頭,哭道:“隻怪我命不好罷。”


    第63章


    卻說段馨那番話, 早有多嘴的丫頭傳到了屏風外頭。賀夫人見李婠出來,譏笑道:”瞧,救世軍吃敗仗回來了。說一大堆,襯得我們多冷血惡毒, 顯得自己多能耐、仁慈似的, 隻可惜人家不領情。”


    上頭的老太太心裏也痛快, 麵上露出一絲笑意來, 底下丫鬟婆子或是諷刺地看著, 或者三三兩兩作堆, 指著李婠小聲嘲諷。李婠一一看過去,眾人避開她目光, 呐呐不敢言語了。


    秋夫人見了,喝道:“臊皮臊臉地東西, 還敢指著主子說笑了!還不快去燒水幫忙, 由不得你們在這兒遊手好閑的!”聽了這話, 眾人如鳥獸一散,走開了。


    屋內安靜下來, 隻餘屋外永哥兒隱隱約約地哭聲。秋夫人一麵拉著李婠出屋,一麵說道:“我正有事托付你。一來馨姐兒正躺著, 我走不開身,二來, 要是有個萬一,永哥兒年紀小, 魂弱,又禁不住, 我家的芸姐兒也是個冷心腸的,其他的姑娘小姐又不知事, 算來算去也隻有請你幫我照看下永哥兒了。”


    李婠知曉秋夫人在幫她解圍,順從地點點頭,走時福了福身:“多謝太太。”秋夫人道:“去罷。”說著又看天色全黑了,李婠隻帶了個梅兒一個丫頭,沒拿燈具,招來兩個婆子:“去找兩盞燈來,你們送人回去。”見人走後進屋去。


    剛出儀門,隻見夏菱提著燈候在門口。夏菱快步上前,先將李婠周身打量一番,念了句佛,說道:“好在人還全乎。”李婠笑道:“這又是什麽話。”夏菱隻說:“你的‘英勇’全府都傳遍了,我幾個聽著心驚膽戰,多的也不求,隻求你人全乎便好了。”說著,又與後跟著的兩個婆子說:“天黑了,這一來一回院門也落鎖了,兩位媽媽提著一盞燈回去歇著罷。”兩個婆子對視一眼,一人將手中燈具遞給菊兒,預備退下。


    不想永哥兒大哭起來:“不許走,走了誰給我當馬騎。”夏菱道:“抱著你的奶媽子不是人?”永哥兒道:“不夠、不夠,老爺說了,騎馬和騎人一樣,要騎好多個才是男人。”夏菱聽了漲得雙頰通紅,她啐了一口:“呸,遭瘟的下作東西,什麽話都拿來教人!”


    李婠對立在原地的兩個婆子說道:“先回去罷。”兩人聞言走了。永哥兒見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直流:“我的馬、我的馬。”李婠隻當聽不見,由人嚎天喊地也不理。


    偏生這永哥兒雖纖弱,確是性子執拗,加之平日秋夫人要星星不摘月亮的,縱得人越發偏執,要萬事都順著他心意才好。於是一路哭嚎,嗓子啞了也不見他停。半路上,隻聽那奶娘急呼:“不好了,永哥兒哭厥過去了。”


    李婠轉頭一瞧,永哥兒軟軟地趴在奶娘身上,翻著白眼,不停抽搐。這下,幾人都慌了神,夏菱忙道:“快掐人中試試!”慌慌張張一通忙活,才見著人悠悠醒了。永哥兒一醒,張嘴就要哭,李婠歎了口氣,問道:“你道如何?”永哥兒抽噎著說:“要那兩個婆子回來。”李婠道:“換一個。”


    永哥兒眼睛一轉,指著李婠說道:“那我要你抱我。”夏菱道:“我來抱罷。”說著伸手去接,永哥兒一麵推拒,一麵嚎哭道:“我不、你好醜,要最漂亮的抱我。”李婠無法,將人接過。永哥兒趴在李婠肩上,慢慢止住了抽噎,過了會兒他說道:“你這個人好奇怪阿。”他見李婠沒理他,說道:“你不和我說話,我就要哭了。”


    李婠歎了口氣,心說:倒是接了個燙手山芋,問他:“怎麽奇怪了?”等了一會兒,李婠沒聽見聲,轉頭一瞧,卻見人閉著眼睡過去了。一時,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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