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西門外是一片開闊地,兩邊闕樓聳立,底下車馬雲集,都是來接宗室子弟放學的。那些精美的車馬中,有一輛格外醒目,玄色的團蓋下,四柱低垂著帳幕,分明是三公的車輦。寧少耘有些不解,難道華光殿開始接納官員子弟了?


    正琢磨,衣袖被拽動了下,抱樸朝他使眼色。他回頭一看,見太傅從上西門出來,徑直登上了馬車。


    然後重點來了,三公主小跑著到了車前,臉上揚著熱情的笑,不知和太傅說了什麽。不過一瞬,居然登上太傅的車輦,與太傅同乘了。


    寧少耘覺得眼前金花亂竄,萬分悲涼地對抱樸說:“傳聞都是真的。”


    抱樸背著書匣,同樣迷惘,邊上的蓬萊縣主興高采烈,“看,我就說吧!”


    馬車跑動起來,所有閑言碎語都拋在身後,宜鸞喜滋滋地說:“我還不曾坐過王公的車輦呢,老師的車駕,比我的翟車舒服多了。”


    太傅對她蹭車,沒有什麽好臉色,“殿下不是應該提前讓人預備妥當嗎。”


    宜鸞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我早就吩咐了,可誰也沒想到,臨出門的時候車轄丟了。時間緊迫,不容耽擱,隻好來麻煩老師……反正順路嘛,老師不會生氣吧?”


    就算生氣,有用嗎?太傅顯然無話可說,微沉了下肩,調整好自己的坐姿,便再也不管她了。


    宜鸞呢,隻要和太傅同乘被大家看見就行了。倒也沒有其他的訴求,她一路老老實實坐著,隻顧偏身朝外張望,看街市上人來人往——西陵這些年邊關戰事不斷,但京師重地,繁華照舊。


    她是深宮中的女孩子,如果沒有和親這件事,實在不太關心國家政務,隻知道五國打來打去,西陵最大的死敵是渤海國,但與別國諸如上吳、大朔還有後應,偶爾也會起兵戈。


    街道上一個穿著甲胄的武將走過,她脫口問太傅:“為什麽女子不能上陣殺敵?女子隻配相夫教子嗎?”


    太傅到底是太傅,他沒有對她的想法感到訝異,“臣從來不覺得,女子上陣殺敵有什麽不可。若說不可,大概就是行軍不便吧,千百年來戰場上縱橫來去的都是男子,沒有專為女子設立的營地。將領治軍再嚴明,難以徹底馴服人心,軍中人多事雜,女子在軍中的境地,會比沙場死戰難得多。”


    宜鸞歎了口氣,其實她寧願出生入死戰一戰,也不願意靠著出賣婚姻求得苟且。當然,雄心是有的,不去回憶長途跋涉就一病不起這個經曆,她簡直覺得自己在女子之中天下無敵。


    自己回魂的這半個月來,漸漸安逸了,渤海國對她造成的傷害也減淡了幾分。但她心裏還是很急,生怕台閣什麽時候出奏議,相王又去鼓動太後,要把她送出去。


    調頭看看太傅,他眼觀鼻鼻觀心,在朝做官的,鮮少有他這樣的。


    宜鸞上輩子,確實從來沒有和他套過近乎,主要是沒想到自己會被派去和親。交情這種事,須得一點一滴積累,真到了死到臨頭再去央求別人,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老師,學生拜在老師門下兩年了,您看學生這個人,怎麽樣?”她靦著臉,不管好壞,打算加重太傅對她的印象。


    寬敞的車輿一角供著一隻封閉的炭爐,爐上有銀質茶吊,她斟了一杯茶,捧到太傅麵前,抿出一個甜笑,“老師喝茶。”


    喝了她的茶,是不是就得說好話?太傅勉強接過茶盞,並沒有喝,“殿下要聽真話?”


    宜鸞心道假話你也不願意說啊,便誠摯地點頭,“學生隻聽真話。”


    太傅果然一點沒客氣,“頑劣散漫,資質不佳,再讀十年,也成不了大器。”


    宜鸞的心一下子落進了地心裏,“啊,老師,學生有這麽差嗎?”


    太傅看了她一眼,“不過殿下有一樁好。”


    宜鸞萎靡的精神又振奮了下,“什麽好?”


    “運氣好。”太傅涼涼道,“不用參加科考,也不用憑才學掙功名。年滿二十就能走出華光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宜鸞很失望,不就是說她憑借身份嗎,這也不是什麽好話呀……


    不行,這種壞印象必須想辦法扭轉,她決定和太傅推心置腹一番,便道:“老師,其實學生也想好生讀書,奈何學問不配合我,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生讀書不行,但禮、樂、射、禦都還不錯,少師可以給學生作證。”


    所以太傅對她也沒有太多要求,“君子六藝,殿下通了四藝,何不再加一藝,至少把字練好,這點不難吧?”


    想起自己的字,宜鸞有些汗顏,下筆毫無風骨,最多隻能算工整,想必太傅已經忍耐許久了。她這個人的長處,就是善於吸取教訓,忙道:“學生聽老師的,明天起就開始練字,練好了送給老師過目。”


    太傅知道她沒什麽定力,因此不抱太大希望,她這麽一說,他也就隨意點了點頭。


    馬車穿街過巷,不多久就進了吉昌裏。相王所謂的“小小王府”,實在是自謙了,明明氣焰囂張地占了半個裏坊,就連門前的場地,也修建得寬闊平坦。


    府裏的人,頭一天就知道有貴客臨門,因此車還沒停穩,家令就奔了出來,嘴裏熱鬧地招呼著:“長公主殿下,太傅大人,小人有禮了。”


    把人請下馬車,趕緊往門內引,先行一步的小廝早就進去報信了,還沒進門檻,相王就迎了出來。


    這回不像在德陽殿時候的劍拔弩張,而是親切地喚起了小字,相王拱手說:“彌遜,等你半日了,快請進。”


    對宜鸞的招呼是順帶的,這份捧高踩低也太明顯了。沒有受到禮遇的人會記仇,所以相王要和太傅寒暄,她就出言催促,“王叔,我此來是為了向堂姐致歉,她人不出麵,難道還臥著床嗎?”


    得知太傅要來的清河郡主,哪能蓬頭垢麵躺在床上呢,早就梳妝妥當,隻等見真佛了。


    相王“哦”了聲,吩咐家令:“把郡主請出來。”


    須臾郡主穿著留仙裙,環佩叮當地從後院出來,看得出薄施了脂粉,臉頰紅潤。


    宜鸞脫口道:“阿姊今日氣色真好,一點看不出生過病。”


    這話換來清河郡主冷冷的一乜,也不搭理她,忙著向太傅見禮去了。


    宜鸞被晾在一旁,但絲毫不氣餒,左奔右突著,“堂姐……噯,堂姐,我是來向你賠罪的……”


    可惜清河郡主充耳不聞,此刻滿心滿眼都是太傅,凝望太傅的樣子,像在仰望一尊大佛。


    “堂姐……堂姐……”宜鸞漸漸拔高了嗓門,“你可接受我的致歉啊?”


    清河郡主被她聒噪得不勝其煩,氣惱地打發,“別吵!”


    相王妃也一心想支開她,“長公主殿下,前廳設好了茶水,殿下移步過去吧。”


    宜鸞當然不上套,不依不饒地說:“王叔和王嬸不是執意要我來賠罪嗎,今日我來了,怎麽又不當一回事了?”


    相王妃很討厭她的糾纏不清,又不能捂她的嘴,隻好隨口搪塞,“姐妹之間拌兩句嘴,也不是什麽大事,你阿姊大人大量,已經不生氣了。”邊說邊拉扯她,“走吧走吧,咱們去喝茶。”


    宜鸞一聽,立刻喚老師,推開了相王妃說:“郡主已經原諒我了,大功告成,咱們回去吧。”


    第14章


    相王一家被她這麽一說,都愣了下。相王妃“咦”了聲,“你這孩子,怎麽如此一根筋!”


    清河郡主見太傅果然有了要走的意思,頓時沉不住氣了,一麵叫著“爹爹”,一麵拿眼瞪宜鸞。


    宜鸞這個人,一向吃軟不吃硬,見她橫眉怒目,愈發不買她的賬,大肆招呼太傅,“老師,咱們快走。”


    相王自然要挽留,“太傅難得來一趟,怎麽能說走就走。我已備了薄宴款待太傅,今日無論如何要留下喝一杯,哪怕天塌下來,也有本王頂著。”


    清河郡主心裏慌得很,一麵要穩住太傅,一麵又要打發宜鸞,往左一轉哀求:“老師今日不是來探望學生的嗎,連話都沒說上一句,怎麽就要走?”往右一轉又板起了臉,“三公主要走就自己走。宮門快要落鎖了,你也確實該回去了,大不了我派人送你,你趕緊走吧。”


    這樣不顧情麵出言驅趕,實在是有些過分了。宜鸞自然也沒有好臉色,涼聲道:“過門即是客,阿姊這樣,未免太失禮了吧。”


    平常總不拿她當回事,但真要論起尊卑來,她畢竟是少帝的胞姐,太過得罪了也不好。


    相王妃忙來做和事佬,裝模作樣嗬斥了女兒一聲,“不得無禮!”複又好言好語對宜鸞道,“你阿姊被我寵壞了,就是這樣的脾氣,殿下千萬別與她計較。你看,王叔和太傅還有政事要商談,咱們別管他們,上前麵飲茶去。”說著就要拉扯。


    宜鸞抽出手臂,笑著說:“昨日商談好了,老師今日是來替我調停的,不是來和王叔商談政事的。”


    相王見她油鹽不進,糊弄是糊弄不過去的,既然拿政事做幌子,就得給個說法,至少是她和太傅都感興趣的說法。


    “陛下將要十六歲了,理政也日漸沉著老練,我在想,是否應當與太後商議,早日歸政於陛下。”相王說完,複又浮起一個猶疑的笑,“當然這隻是我一人所想,還拿不定主意。既然太傅來了,那就好好合計合計,看此事應當如何決策。”


    所以這相王就是厲害,但凡是牽扯上少帝親政的事,任誰都不能置若罔聞。這麽一來,太傅著實是走不脫了,隻要時間充足,李懸子就有戲可唱。


    相王妃衝宜鸞微笑,“三公主,王叔果然要與太傅說要緊事,咱們就回避吧。走走走,茶要涼了。”


    反正宜鸞也沒想在他們麵前博什麽好名聲,嬉笑著說:“王嬸怎麽總想支開我,是嫌我致歉致得不夠誠心嗎?”


    相王妃忙周全,“哪裏嫌殿下不誠心了,殿下千萬不要多想……”


    “那你們留老師用飯,怎麽不留我?我還未在王叔家用過飯,我也要留下。”


    這下相王一家都有些尷尬了,又不能拒絕,相王妃隻得悻悻答應,“那好,讓人另置一桌,我陪殿下喝兩杯。”


    結果宜鸞往太傅身邊靠了靠,“不行,我要與老師坐一桌,還要坐在老師旁邊。”


    相王蹙眉,“這不是胡鬧嗎,我與太傅有政事商議,閑雜人等怎麽能夠旁聽。”


    老狐狸拿規矩來壓她,不變通怕是不行的,宜鸞懂得拿捏重點,含笑望向李懸子,“阿姊,那你會陪我嗎?咱們先前有些小誤會,正好在飯桌上冰釋前嫌吧。”


    她促狹得很,不盯緊太傅就盯緊李懸子,反正隻要不讓李懸子單獨接近太傅就行。


    清河郡主被她氣得七竅生煙,咬著牙,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三公主,你是專程來克我的,是吧?”


    宜鸞笑了笑,沒有作答。


    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今日充當的是護花使者的角色,除了保住我方太傅,其他都不重要。到底經曆了昨天的事,太傅的舉足輕重可見一斑。換句話說,和親那樁買賣也不是沒有轉圜,有太傅在,自己這條小命就有救,所以抱大腿的決心更加強烈,誰也阻止不了。


    至於相王,當然也得權衡,總不能因為長公主作梗,就錯失良機。到了最後,還是勉勉強強湊成了一桌,飯桌上決口沒提少帝親政,東拉西扯些朝廷選拔人才的閑事,然後勸酒勸菜,鼓勵多喝。


    太傅的不悅,還是被良好的教養完美掩蓋了,讓他無奈的是左右兩側的人。左手坐著清河郡主,右手坐著長公主,一個敬酒一個擋酒,執著的較量在他麵前眼花繚亂地呈現,以至於他不得不往後避讓,避免影響她們的發揮。


    越是不讓斟酒,清河郡主越是要斟,蓋在太傅酒盞上的手終於被撥開了,她氣惱地說:“我請老師飲酒,和殿下有什麽相幹。”


    宜鸞眼睜睜看著清透的水光淌滿杯盞,“喝酒有什麽好,喝酒可是會誤事的,淺嚐輒止就行了。”嘴裏說著,把自己的空盞和太傅的對換,也沒多想,舉起太傅的酒杯,就一飲而盡了。


    “啊!”清河郡主怪叫,“你怎麽喝老師的杯子!你、你、你……”


    太傅眼波流轉,眼底也有意外。


    但宜鸞絲毫不覺得尷尬,老神在在道:“這有什麽,我又不嫌棄老師。是吧,老師?”


    相王夫婦頭都大了,沒想到苦心安排的飯局,被一個小丫頭破壞得亂七八糟。


    相王妃疲乏地吩咐侍酒家仆,“去,取新盞來。”


    新盞來了也沒什麽用,郡主斟滿,宜鸞就喝了,一麵咂嘴嫌棄,“你家的酒怎麽這麽辣,一點也不好喝。”


    她們鬧得不可開交,相王歎了口氣,意識到有長公主攪局,繼續拖延隻是浪費時間。


    懸子看上太傅,他們夫婦當然樂見其成,但礙於太傅的身份,暫且隻能持觀望態度,至多不時給女兒伸一把援手。然而這些治標不治本,隔靴搔癢,裹足不前,下次機會不知在猴年馬月。索性快刀斬亂麻吧,把話挑破了,大家安生。


    於是相王正正顏色,在她們的一片喧鬧聲裏,笑著對太傅道:“彌遜,入朝有十來年了吧?我看你一直居於官署,可曾想過在宮外置辦一所宅邸?”


    太傅慢慢搖頭,“我每日來往白虎觀和華光殿,住在官署方便些。”


    “那怎麽成呢。”相王道,“總是形單影隻,不是辦法。學問要做,日子也要過……你可想過成個家?好歹有個知冷熱的人,忙了一天,回去有人說說心裏話。”


    這個問題事關重大,原本吵嚷的郡主和長公主都靜了下來,好奇地望向太傅。


    太傅的回答,其實都在預料之中,他神色淡漠地說:“我喜靜,現在的一切正合我意。再說我師從皋府,相王也是知道的,從入師門那日起,就發願終身不娶了,時至今日也沒有動搖過心誌。”


    這個回答怪讓人失望的,相王妃道:“男婚女嫁本是人倫,做學問是要緊,但也不能存天理滅人欲。再說太傅這樣的人品才學,不傳承下去屬實可惜了。”


    太傅抬了抬眉,淡淡一笑,“我有八千門生,畢生所學都傾囊相授了,沒有什麽可惜。”


    清河郡主急起來,“教授學生,怎及血脈傳承……”說得太沒遮攔,有點無狀了,忙又轉了個彎,“我阿娘是這個意思。”


    宜鸞則在一旁拱火,“阿姊,這種事,你真是心領神會啊。”又換來李懸子的白眼。


    相王妃當然要替女兒找補,“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雖然無牽無掛,到了年老時候,終究還是要兒女承歡膝下的。何不趁著年輕,找一個合適的,有人心疼,總比回去清鍋冷灶強。”


    他們旁敲側擊,連宜鸞都聽得不耐煩了,索性道:“王嬸,你們是想替老師保媒拉線嗎?說合的是哪家女郎呀,我認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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