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鸞隻得邁進門檻,先不提洗漱的事,對鹹嬤嬤道:“我還餓著呢,給我弄些吃的吧。”


    鹹嬤嬤的脾氣就如她的姓氏,真是叫人齁得慌,大驚小怪道:“啊,還沒吃飯?這麽晚回來,相王居然不留飯,這也太摳門了!到底是相王不會待客,還是殿下挑嘴,不肯將就?殿下,您想吃什麽?吃幹的還是稀的,我這就讓灶上準備去。”


    宜鸞敗興地仰在貴妃椅裏,最後圖省事,就著茶水吃了兩塊糕點,就草草睡下了。


    第二日,三公主與太傅深夜叫門的消息不脛而走,果然相處多了,不用刻意營造,傳聞自會有鼻子有眼。


    正當宜鸞受用之時,長姐宜鳳挨了過來,左右覷覷無人,對宜鸞道:“你往後別與寧少耘走得太近,知道麽?”


    宜鸞道:“我早不和他打交道了……阿姊為什麽這樣說?”


    宜鳳拿一手掩住了口,繪聲繪色地告訴她:“駙馬不是淩王的表侄嗎,平時來往頗多。昨夜淩王傳人請他救急,說寧少耘被扣在擁翠樓的‘顏都知’那裏,回不來了。”


    第16章


    宜鸞深居宮中,不知道外麵那些花名,奇道:“擁翠樓是什麽官署?扣寧少耘做什麽?”


    宜鳳已經出降,在城中建了公主府,除了讀書進華光殿,平時生活在廣陽亭,算是半個市井人了。


    宜鸞一頭霧水,她就仔細給她講解,“不是官署,擁翠樓是有名的青樓,所謂的顏都知,是樓裏的花魁。城中哪個達官貴人的府上有酒宴,她就受邀出麵主持,這才得了個‘都知’的花名。”


    宜鸞大為驚訝,“寧少耘喝花酒去了?”


    宜鳳道:“不知怎麽回事,和家裏說好出去會友的,結果跑到秦樓楚館去了。”


    一旁的宜凰接了口,“這有什麽不知緣故的,不就是膩煩了童子身,想嚐嚐葷腥麽。上回提起他要壓壇敬神,看他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就知道會鬧這一出。連著三年的老童子,丟不起這個人。”


    宜鳳很老實,忙朝宜凰擺手,“別胡說,壞了人家名聲。”


    宜凰嗤了聲,“如今還擔心壞名聲?我曾聽說,各樓的花魁最喜歡這種童子,一個真童子抵得上十隻雞,大補的。”說著捂住嘴,笑得直不起腰來。


    所以這壓壇的買賣真不好做,人選流傳出去,花魁們才不管那許多,照樣敢和神明搶人。


    寧少耘這隻童子雞,終究還是難逃魔爪,之前叫囂著換人壓壇的,這回用不著糾結了,不換也得換。


    隻不過定好的章程自家打破了,須得自家彌補給交代,否則會有大禍臨頭。宜鸞嗟歎著:“這小子慘了,他爹娘不得打死他!落進那窩裏,還能全須全尾出來嗎,說不定人都瘦了兩圈了,著實可憐啊。”


    姐妹三個長籲短歎,很為這位同窗苦惱。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等宜鳳宣揚,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就已經眾人皆知了。


    越是留心,越是處處有玄機,今日太傅上課,上了一半被請出去議事,也不知是什麽事。


    華光殿的鳳子龍孫們,各式各樣的脾氣都有,有願意和四書五經磕個頭破血流的,也有一讀書就想如廁的。巴陵王的二公子,一堂課不知要尿遁多少回,起先還需要向太傅回稟,到後來得了特許,想去就去,不用打攪太傅授課。因此他與外界的聯係更多,翊龍園中發生的種種他全了熟於心,連今日哪裏又新建了個蟻穴,他都知道。


    太傅不在,課堂上倒還算安靜,鮮少有人交頭接耳。但門上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引得眾人扭頭,一看之下是巴老二,人是沒什麽稀奇,但動作神態很稀奇,簡直懷著稀世的秘密,佝僂著身子坐到座位上。屁股一沾板凳,就開始呼朋引伴,“來來來,知道太傅出去,見了什麽人嗎?”


    大家很好奇,都探身過去打聽,“見了什麽人?”


    “淩王來了!”巴老二說得口沫橫飛,邊說邊比劃,“就挨在東邊的牆根處,滿臉的晦氣,求太傅搭救呢。”


    原本紈絝子弟狎妓不算什麽大事,不過被花魁扣下的,他還是第一個,這件事就鬧得比較難看了。淩王戰功赫赫風光一世,到最後會為這種事來見太傅,實在感歎英雄之倒黴。


    大家追問:“求太傅什麽,你可聽清楚了?”


    巴老二還沒說話,就笑得前仰後合,“還能是什麽,求太傅替少耘壓壇請神啊。”


    這件事好怪誕,“咱們這兒就沒有一個能幫上少耘的嗎,何必非得找太傅。”


    但這話顯然過於慷慨了,巴老二問:“誰願意替?崇川,要不你替他?”


    剛才還說笑的汝陽王世子立刻閉上了嘴。


    “秀延,”巴老二又望向陳國公家的公子,“你來替他?”


    李秀延調開視線,裝模作樣翻開了課本。


    所以根本沒人願意頂替,倒也不是當真沒有童男子,隻是大家都不願意將這個事實放大罷了。


    巴老二笑著說:“看,沒有一人願意伸援手,可見淩王早就料到你們這些人靠不住。人家是寧撞金鍾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太傅高風亮節,又是少耘授業恩師,求他,這件事就有著落了,神明必定不會怪罪。”


    眾人恍然大悟,悟過之後不由為太傅傷感,碰上這樣的學生,連老師都要跟著遭殃。太傅雖然終身不娶,但也不必非得印證人家是不是童子身。如此一位功成名就的賢者,站在高台昭告天下,萬一引來窺伺,那可怎麽辦!


    大家嬉笑,也有嘴欠的,“若是太傅不便答應,怎麽辦?”


    宜鸞原本還跟著一起笑,忽然十幾道目光一齊向她射來,嚇得她一凜,笑也噎在了嗓子眼裏。


    李崇川問她:“三公主,你說太傅會不會答應?”


    宜鸞謹慎道:“答不答應,我怎麽知道。”


    巴老二說:“你怎麽能不知道。整個華光殿,數你與太傅最相熟,你若不知道,天底下就沒人知道,那麽你與太傅的熟,也是假熟。”


    這是拿話套她虛實啊,這幫人的心,真是肮髒至極,難道和太傅相熟,就得有那方麵的糾葛嗎?不過這也是個順水推舟的好契機,以她對太傅的了解,太傅絕不會答應這種無理的請求。不答應,正遂了她的心意,有些事不用多言,在座的都是聰明人,個個一點就透。


    於是她清了清嗓子,“我覺得,太傅不會。”說完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


    眾人長長“哦”了聲,再要打趣,太傅從門上進來了,這下可不敢造次了,紛紛端正坐好。


    太傅如常授課,淩王的到訪,似乎並未影響他的心情。大家試圖從他的表情裏分辨出些什麽來,可惜都是徒勞。一個時辰的課上完,太傅淡淡道:“明日習學射箭與駕車,少師已在郊外辟雍準備好了場地,辰時點卯,切勿遲到。”說完合上書籍,轉身便往殿門上去了。


    宜鸞也好奇他的決定,讓排雲收拾書匣,自己提起裙裾便追了出去。


    太傅佯佯走在翊龍園的林蔭道上,穿過樹頂的光線一縷縷照下來,人在光的韻腳中穿行。聽見身後有人緊追不舍,也沒有放慢腳步,直到宜鸞氣喘籲籲叫老師,他才略一回頭,“殿下不上音律課嗎,怎麽跑出來了?”


    宜鸞道:“五音六律,學生了熟於心,不上也不要緊。老師現在要去哪裏?學生送老師一程。”


    還要送他一程,是擔心他走得不夠快。


    太傅捺了下唇角,“去上庠。”


    太傅不單在華光殿教授他們,平時也擔任上庠博士。西陵設五大學,其中北為上庠,中為辟雍,辟雍是帝王諸侯習學禮儀騎射的所在,而上庠,則是全國儒生學子求學的地方。


    上庠在北郊,有些路程呢,要想打聽消息,隻有趕在他還未出宮門之前。


    宜鸞厚著臉皮問:“老師,淩王找您做什麽?是為了寧少耘的事嗎?”


    太傅神情漠然,“殿下隻管學好自己的課業,其他的別管。”


    就知道他會拿這樣的話來搪塞,宜鸞也早有準備,十分真誠且痛心地說:“老師不知道,這件事與我有緊密關係。我啊,曾經對寧少耘有些好感,還去過淩王府,受過蒲城郡主熱情的款待呢。如今寧少耘壞了名節,我很是彷徨,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將來何去何從。”說完露出個泫然欲泣的表情。


    婚姻大事,關乎一生,太傅看在自己教授她一場的份上,到底不能坐視不理。


    “殿下還年輕,大可仔細斟酌,不必急於一時。”


    宜鸞覷了覷他,“拋開那層關係不說,寧少耘畢竟是我同窗,還沾著親呢,我也很關心他。據說違背了神諭會倒大黴,所以淩王才來托付老師……老師答應了嗎?下月二十九太極觀開壇,老師可會代為參加?”


    說起這個,太傅就覺得太陽穴隱隱發緊。曾經寧少耘來央求過他,當時他一口回絕了,沒想到時隔不久,淩王又會因同樣的事情來找他……這西陵上下就沒有其他人了嗎,為什麽非得盯住他?


    寧少耘作為不靠譜的學生,他可以不加理會,但淩王為西陵出生入死,有這份功績在,不能不讓幾分麵子。久經沙場的將領,姿態一降再降,拱起的雙手一低再低,父母教導無方,老師何嚐又能免責呢。


    太傅仰起頭,迷眼眺望天際,那鳳眼流光,泄出幾分惆悵,“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那日我正好有空。”


    宜鸞大覺意外,“老師答應了?果真要替寧少耘壓壇嗎?”


    太傅沒有再回答她,邁出宮門前輕飄飄扔了一句話:“殿下近來心神不定,且靜下來好生自省吧。不管五音六律通了多少,課還是要上的。快些回去,閑雜的消息少打聽,及時抽身,一切就與殿下不相幹了。”


    宜鸞頓住了步子,看太傅緩步走向闕樓。秋意漸濃,風裏夾雜著涼意,吹動了他的衣冠,綾羅的袍服翩飛著,勾勒出他的腰脊。太傅的身形,看上去也有些清瘦。


    男子嘛,肉多油膩,這樣的身材正合適。不過也讓人懷疑,太傅官署的夥食是不是有些跟不上。太傅是這樣,身邊的人也是這樣,看來吃素太多,不是好事。


    探得了消息,回去就好給自己打圓場了,否則那句“太傅不會答應”,豈不是打了自己的臉嗎。


    華光殿裏人見她回來,又湊過來詢問,宜鸞抿了抿鬢角道:“老師還是心善,見不得寧少耘落難,壓壇的事,已經應下了。”


    巴老二等一眾人“嗐”了聲,“殿下剛才言之鑿鑿,咱們還以為……嘿嘿。”


    宜鸞眼珠一轉,傲慢盡顯,“嘿嘿什麽?老師平常不愛管閑事,不答應不也正常嗎。”


    說的是兩碼事,反正也沒有標準的答案,宜鸞是很坦然的。但他們擠眉弄眼,分外地討人嫌,引得她光火,“怎麽?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嗎?還是有話不敢直說?沒關係,盡管說,我做人,最善於聽取別人的意見……”然後把眼一橫,“看看到底是誰對我有意見。”


    此話一出,等同死亡威脅,大家立刻縮了脖子,不敢多言了。


    宜鳳是個後知後覺的老好人,她與宜鸞是前後桌,回過身來問:“阿妹,你同太傅的關係,果真那麽複雜嗎?”


    來自親姐姐的疑問,就不怎麽好回答了。宜鸞支吾了片刻,還是宜凰給她解了圍,“男未婚女未嫁,關係複雜不正常嗎?”話風一轉,落在了宜鳳自己身上,“阿姊,你該仔細管教你家駙馬了。為什麽寧少耘被風月場扣下,要你的駙馬出麵搭救?人家是‘都知’,他是‘指揮’不成?”


    說起這個,宜鸞點頭不迭。她知道往後一年間發生的事,她這沒用的長姐為了討好駙馬,把自己貼身的女官送給了駙馬。結果大駙馬偏寵那個女官,長姐的待遇和女官換了個個兒。自己是死得窩囊,長姐是活得憋屈。


    可宜鳳三從四德,出了閣就以駙馬為天,一徑向著駙馬說話。


    宜凰把大駙馬唾棄了一遍,從人品到長相,“脾氣糟爛也就算了,臉還長得那麽方。”


    宜鳳甚是委屈的樣子,低著頭攪動裙帶,不情不願地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臉方怎麽了,臉方穩重。”


    第17章


    宜凰和宜鸞差點氣笑了,全世界的男人都稱得上穩重,唯獨大駙馬,是猴子頂燈,日夜搖晃不定。


    就說這宜鳳是扶不起的阿鬥,當初她受委屈,宜凰和宜鸞姐妹倆沒少給她出主意,可惜她當時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回家就忘了。駙馬對她惡聲惡氣,妾室對她揚威耀武,她都能忍耐。最後一句家和萬事興,還覺得自己很有賢妻良母的品格。


    宜凰呢,性格比宜鳳強得多,幾次三番摩拳擦掌,要殺到宜鳳府上,把那個女官就地打死。結果每次都被宜鳳攔下,甚至說她家的事不要旁人插手,後來連宜凰也不去管她了——


    有的人活著,就是來體驗人間疾苦的。


    宜鸞和親的時候,宜鳳還過著她做小伏低的日子,後來也不知怎麽樣了。現在她回來,算算時間,宜鳳已經把那女官送上了駙馬的床,現在那女官礙於宜鳳的身份,還賓服著她,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要開始雀占鳩巢,無法無天了。


    怎麽提點呢,宜鸞因與宜鳳不是一個娘生的,話不能說得太重,隻道:“阿姊多留意那個施微,別讓她恃寵生嬌,該教訓的時候就要狠狠教訓。”


    可宜鳳還是老樣子,反過來寬慰她們:“施微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她的脾氣我知道,最是聽我的話。她現在好好的,我去教訓她,傷了她的心,豈不是我以權壓人嗎。”


    氣得宜凰對她一通指點,手指頭恨不能戳破她的癡傻,“等哪一日你被她壓製降服,到時候你就知道厲害了。”


    宜鳳還笑著,“不會的,你們別瞎想。”


    所以婚姻裏的事,外人真的不能幹涉過多,明明你一心幫她,轉頭人家夫妻和好了,你裏外不是人,不是自討沒趣嗎。


    還是想些愉快的事吧,譬如明日辟雍騎馬駕車可以大顯身手,譬如太後的千秋就快到了。


    宜鸞讀書是短板,但論起運動來,宗女之中無人能及,就算是射箭,也能和那些宗室子弟一較高下。她記仇,前一天巴老二他們還拿話噎她,第二日就被她駕車撞了個人仰馬翻。李秀延都哭了,再也不與三公主同場競技了,這樣最好,一個人駕馬才痛快,和那些沒用的家夥組隊,隻有拖她的後腿。


    不過寧少耘是當真連著好幾日沒露麵,這回丟臉丟大了,不敢見人了。華光殿的人倒也有情有義,組織起來上淩王府去了一趟,探望安撫這位心靈受到創傷的同窗。宜鸞沒去,覺得男人之間的開解沒好話,女孩子聽了耳朵會長雞眼。次日照樣能得到消息,據說寧少耘瘦了一圈,兩隻眼睛都凹下去了,黑眼圈那麽老大。


    “蒲城郡主問三公主怎麽沒來,好像還盼著你呢。”李崇川說。


    宜鸞有點難堪,這種時候還想著她,可能蒲城郡主覺得她十分不拘小節吧。


    “唉,”巴老二歎了口氣,“少耘這回是虧大了,不吃上兩斤人參,怕是補不回來了。”


    點到即止的話,裏頭藏著多少隱喻,饒是宜鸞都聽出來了。她不由琢磨,那種去處的女子,真和書上寫的妖怪一樣,有吸人陽氣的本事嗎?以寧少耘的臉皮,至多是一段時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弄得形銷骨立,著實有點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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