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蹙眉看著,傷疤出現在女孩子玲瓏的肩背,如此突兀和刺眼。


    他忍了忍問:“很疼?”


    宜鸞說是啊,“很疼,疼得半個月沒睡好覺,人都熬瘦了。不過傷口再疼,也比不過心口疼。老師,我想你想得心都要碎了,你在中都,什麽都不知道。”


    她又在打趣,口無遮攔,沒有半點對恩師的尊重。


    太傅還是原來的態度,“不得放肆。”


    宜鸞捺了下唇角,“許久未見,老師難道一點也不想我嗎?”


    太傅沒有應她,抬起手覆在她的傷口上,能夠感受到掌下溫熱的皮膚,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整頓起精神,靜心為她療傷,就像替午真除疾一樣。傷口破損是最淺表的,更深的病灶在內裏,要是不盡快複原,將來陰天下雨都是麻煩。


    再移開手時,那處傷疤已經不見了,他說:“好了,日後要小心些。”


    宜鸞牽動一下後背,驚奇地發現痛感消失了,喜道:“老師果然有神通,我還有幾處傷,疤痕太深太難看,老師也一並替我除去吧。”說著就轉回身,打算寬衣解帶。


    太傅嚇得一把揪住她的衣領蓋回去,“我隻治傷,不祛疤。”


    唉,好可惜!宜鸞嗟歎,但也不勉強,微微一笑道:“將來總有一日,老師會替我把全身的疤都祛盡的。”


    太傅耳根發燙,聽出了她話裏有話。宜鸞喜歡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隻是自己在不停長大,為什麽他還是老樣子?


    矜持了半晌,不耐煩了,她看準機會一下撲上去,像獵食者捕獲獵物,把太傅壓在了身下,嬉笑著問:“老師,我的力氣大不大?再過兩年我更孔武,你可完全掙不脫了。”


    太傅臉色微變,惱道:“三公主今時不同往日,是要恃強逞凶了嗎?”


    宜鸞聽後嘟囔:“我對別人又不這樣,老師怎麽說我逞凶,我要傷心了。”


    太傅抿著唇不說話,想讓她知難而退,她凝眉看他半晌,然後偏過臉給他看,“你瞧,我耳後還有一道疤,刀尖劈到的地方,不長頭發了。”


    就是這樣一句話,讓他狠狠心疼起來,越是心疼越惱火,“當初讓你別去,你為什麽不聽話?”


    但宜鸞從未後悔過,“就算今日再讓我選,我也還是要去。我記得當初提及和親的事,老師說我身為長公主,應當擔負起家國重責,我一直記得這句話。雖然和親那件事我退縮了,但我能用另一種方式保家衛國,至少不曾辜負我的身份,對得起我享受過的榮華。”


    太傅被她說得語窒,加上身子動彈不得,最後那一抿唇,竟有種備受欺淩的脆弱感。


    宜鸞有些慚愧,明知道壓著他不好,稍稍撤了力,但又沒有完全放棄,支著身子道:“老師,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想你。”


    太傅麵色凝重,“那也不必通過這種方式。”說著微動了動手臂,“起來。”


    結果她說不,“我現在不會唯命是從了,我有我的主張。”


    她的主張就是趴在他身上,泰山壓頂一般?


    太傅簡直無話可說,隻希望她能自慚形穢,能無地自容,可惜努力了半天,她根本不為所動。


    “別皺眉頭了,皺眉也沒用,反正我不會起來的。”宜鸞自顧自道,把臉偎在他脖頸上,感受到血脈跳動的韻律,喃喃說,“老師終身不娶……倒也好。這樣我在外麵征戰,就不用擔心回來的時候,憑空多出一位師娘來。”


    太傅先前怨怪她舉止出格,但談及這種話題,心就蒙上了一層灰。


    仿佛鏖戰後的頹敗,彼此都沒了較勁的力氣,太傅仰天躺著,宜鸞則安靜地伏在他身上,自言自語道:“邊關真的很冷呢,早上起來,渾身的肉都在打顫。那時我就想,要是老師在我身邊多好,雖然每天見到很多人,但晚上寂寞得厲害,想找人說說話。”


    太傅抬起手,猶豫良久才落下來,在她背上輕拍了兩下。語調裏也帶上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哀求,“這次回來,可以不走了嗎?”


    宜鸞搖了搖頭,“仗隻打了一半,若是能吞並上吳,我們西陵便能控製中原,不用再受渤海國牽製了。老師,我想接回太後,讓她不用再在渤海憋屈度日。”


    太傅道:“若是她與渤海國君有了感情呢?你打算如何處置?”


    可宜鸞覺得不會,“她去渤海四年了,沒有為呼延淙聿生孩子,她一定還心係著西陵。我與聞譽商量過,如果能接回她,仍舊奉她為太後,絕不讓她受委屈。但若是她願意與呼延淙聿在一起,那就劃個城池,讓他們平安度日,隻要太後高興就好。”


    太傅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這姐弟倆,終究是有人情味的,說明他教得還不錯。人間的帝王心術,他見過不少,換個人處在少帝的位置,有朝一日滅了渤海,鄢太後也就隨之消失了。他們姐弟不一樣,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並不將和親的太後視作恥辱。


    有時候人啊,想法隨心境轉移,早前的他殺伐決斷,不講人情,現在竟欣慰於學生的仁慈。這樣的改變,對他自己來說,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宜鸞聽他沉穩的心跳,咚咚地,一聲聲震耳欲聾。抬起臉看他,一本正經地問:“老師,你我既然擺出了這樣的姿勢,可想過再做些別的什麽事?”


    這兵痞!太傅眼神責難,但臉卻紅了起來。


    宜鸞覺得很新奇,她鮮少看見太傅有情緒波動的時候,大約因為年紀又大了,心腸也變軟了。


    此時若是親他一下,他會怎麽樣?會生氣嗎?


    宜鸞覬覦他已久,以前是有賊心沒賊膽,如今生死大事都經曆過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呢。說幹就幹。


    於是在他還未有防備的時候,狠狠在他嘴上親了一下,“挨了我的親,就是我的人了。”


    太傅大驚,這回終於找回了神誌,奮力將她推開了。撐著身,急急往後退縮,“你……你究竟在幹什麽!”


    反應很真實,宜鸞也料到了,但就是忍不住有些傷心,他為什麽還是對她避如蛇蠍?


    也許是自己太過一廂情願了,來來往往拉鋸了好幾年,到底還是不能成事。她終於灰了心,算了,或許他真的對她沒有感覺,自己再糾纏,會讓他有苦說不出的。


    宜鸞的笑容僵在臉上,訕訕道:“學生僭越了,請老師恕罪……今日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說完,狼狽地退出了禪房,上頭的酒氣遇見清冽的空氣,忽然清醒了幾分。再也沒敢逗留,快步跑出了太傅官署,回到金馬殿時看見危藍,歎息著說:“姑姑,我想搬回雲台殿了。”


    危藍是懂她的,沒有追問為什麽,隻道:“殿下打算何時搬?”


    宜鸞說盡快,“我住在這裏,本來就不合儀製。”


    危藍道好,“那明日就搬。”


    晚間和排雲一頭睡著,宜鸞偏頭問她:“你想嫁人嗎?”


    排雲躊躇了下,“殿下不要臣照顧了?”


    宜鸞說不是,“我這些年總在外頭,顧不上你,擔心時間拖延得長了,耽誤了你。你可有喜歡的男子?要是看上誰同我說,趁著我在中都,給你指了婚,你就過自己的好日子去吧。”


    排雲飛紅了臉,“我應該推辭一下,同殿下客氣客氣嗎?”


    宜鸞瞥了她一眼,“你幾時同我客氣過?”


    “也是。”排雲齜牙笑了笑,“那我喜歡白虎觀的楊博士,打聽過他不曾婚配,我想嫁給他。”


    有了人選,事情就好辦了,長公主身邊得寵的女官,嫁給一個儒生博士不算高攀。第二天宜鸞就找到了楊博士,直說要替他們做媒。楊博士先是吃了一驚,然後便長揖道謝,他和排雲之前打過幾次交道,彼此之間早就有好感了。


    一切水到渠成,宜鸞下令把排雲放出宮,賞了很多錢財珍寶,作為她將來的陪嫁。


    排雲臨走的時候拉住了她的手,還在給她鼓勁兒,“殿下,您年紀也大了,要是對象不好找,就和太傅湊合湊合算了。”


    問題是她願意,太傅不答應,有什麽辦法。


    宜鸞推了她一把,“操心自己的婚事去吧,我的事你少管。”


    排雲喜氣洋洋登上車輦,回家備嫁去了。宜鸞回身又看了看危藍,“姑姑,你有喜歡的人嗎?”


    危藍說沒有,板著臉道:“我自梳了,這輩子不嫁人,謝過殿下。”


    那也好,不婚不育省了很多麻煩,反正大宮善待每個宮人,會給他們養老送終的。


    但宮人的事有著落,姐妹的事讓人懸心。宜鸞回來之後沒見到宜鳳,宜凰來找她,氣咻咻告訴她:“宜鳳現在怕是隻剩半條命了。先前懷孩子,被施微弄得滑了胎,太妃知道後一狀告到陛下麵前,著人強行給施微灌了墮胎藥,把那賤人流放了。周弼因宜鳳求情,沒有受到處罰,可他怨恨宜鳳,把宜鳳的保姆和女官都遣散了。我好幾次去廣陽亭,都沒能見到宜鳳,周弼借口她病了,不讓她見客。我又著人查了施微的下落,沒想到流放的人對不上號,周弼李代桃僵,把那賤人藏起來了。”


    宜鸞一聽,這還得了?立刻點兵,一口氣衝破了宜鳳府裏的防守。


    滿府搜查,半天才找到宜鳳,她早被弄得不人不鬼,披散著頭發,吃喝拉撒都在一間屋子裏。


    宜凰見了大哭,“那個畜生在哪裏,這回定要殺了他!”


    宜凰忙於安頓宜鳳,宜鸞已經命人搜捕周弼和施微的下落去了。這位大駙馬膽子也大,就在離廣陽亭五裏遠的地方置辦了一所宅院,用來藏匿他的心頭肉。


    宜鸞帶人闖入的時候,他們正商議宜鳳的死期呢。周弼說用不了多久了,“至多還有一兩個月,油盡燈枯了,也好向宮裏交代,就說是病死的。”


    施微等不及,“幹脆藥死算了……”


    宜鸞聽得火冒三丈,踹門進去就是一刀,施微的腦袋撲通一聲,落在了周弼腳邊。


    噴灑的血液像暴雨,澆淋了周弼滿身,他這才回過神來驚恐嚎叫,幾乎要嚇瘋了。


    宜鸞抬腳踹翻了他,刀尖就抵在他脖子上,咬牙切齒道:“你等著,我非淩遲了你不可。”


    話雖說得狠,但她始終有顧忌,擔心那個沒出息的長姐還念著這廝,要是真把他砍了,到時候交不出人來,別再把宜鳳捎帶上。沒辦法,隻得強壓怒氣,暫時將人收監,等宜鳳好些了,再看怎麽收拾這王八蛋。


    宜凰決定親自照顧宜鳳,夜裏都沒回去,宜鳳病得糊裏糊塗,連人都快不認得了。好在命不該絕,調理了五日終於好起來,宜鸞擔心她會問起周弼,到時候一心軟,又被那廝逃脫了。


    宜凰當機立斷,對宜鸞道:“該殺該剮不要遲疑,宜鳳交給我,我來治好她的死腦筋。”


    宜鸞不知她有什麽打算,自然也不敢輕易處置周弼。


    結果第二日去看望宜鳳,發現病床前來了個眉清目秀的男子,不過二十來歲光景,身條修長挺拔,說話輕聲細語,正事無巨細地照顧宜鳳。


    宜凰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宜鳳那腦子,一次隻裝得下一個人。治療情傷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移情別戀,不信你再過半個月來問她,她怕是連周弼是誰,都想不起來了。”


    第35章


    宜凰是對的,不管是宜鳳自己想明白了也好,還是被那新人迷花了眼也好,反正她後來再也沒有提起過周弼。


    但她能忘,周家的父母不能不管不問。一日哭天搶地地來求見,進門就在宜鳳床前跪下了,“殿下,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二郎有錯,你打他罵他都行,可萬不能害他性命啊。你們小夫小妻,哪裏來的隔夜仇,有話攤開了談一談,若能和好自然最好,若實在不能,和離也就是了,何必鬧得這樣,讓二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宜鳳是個沒什麽口才的人,被周家父母一鬧,最大的反抗就是偏過身去,不理會他們。


    好在有宜凰在,她站在一旁接了話,“先前我阿姊在府裏受盡委屈,差點連命都丟了,怎麽不見你們說一句公道話?到底自己的肉自己疼,如今周弼就要不得好死了,你們跳出來說情來了,真是好厚的臉皮。”


    周家父母被宜凰這麽一罵,臉上不是顏色,雖然畏懼她的身份,但有些話還是要說的,便閃躲著眼神辯駁,“夫妻間的事,外人還是不要插手為好,就算是至親姊妹,過問得多了,也會好心辦壞事。”


    他們竟敢隱射起來,宜凰自然要給他們些顏色瞧瞧。不過這回宜鳳讓她很驚喜,不等宜凰說話,自己就先接了口,“駙馬適公主,不是公主出嫁,是駙馬入贅。既然入了贅,就與你們周家不相幹了,我要如何處置他,由我自己說了算,輪不著你們插嘴。我勸你們快些回去吧,別在這裏多費口舌,惹我不高興。”


    她平常軟弱慣了,周家人從沒見過她強硬的樣子,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等回過神,自然要盡力為自己的兒子脫罪,來了個各打五十大板,“那女官,本就是殿下身邊的人,真要論責,也是殿下管教不力……”


    “放屁!”結果他們話沒說完,就被宜凰狠狠啐了回去,“您們的兒子夥同那賤人要害我阿姊性命,反過來說我阿姊管教不力?看來單單處置周弼,太過輕饒你們了,就該讓你們全家入罪,一同流放西北才對。”


    周家父母驚惶起來,“這也沒聽說過夫妻間鬧家務事,要拉姑舅連坐的。二殿下可不要恃強淩弱,欺負我們無人做主。”


    所以說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周弼能有今日的放肆,難道不是這對夫妻教養出來的嗎。


    宜凰發現和這種善於強詞奪理的人,根本沒什麽好理論的,動手就完事了。無奈身邊隻有兩名女官,萬一他們撒潑打滾,未必打得過。


    於是打算命人出去傳家仆,正在這時,看見宜鸞從外麵進來,一身輕甲,在日光下閃出粼粼的光。


    進門來,瞥了一旁站立的周家夫婦,笑道:“怎麽,來替周弼向我長姐認錯了?”


    周家父母臉上悻悻然,知道周弼是被這位三公主抓走的,又來向她討人,“三殿下,駙馬是你姐夫,你隨意扣押姐夫……”


    誰知三公主蠻橫更勝二公主,把眼一橫道:“我剛砍了那名女官,誰要是囉嗦,再多兩個刀下亡魂也沒什麽。”


    這回真嚇著周家父母了,知道她戰場上縱橫,不知已經殺了多少人。這要是發起瘋來,說砍便砍了,難道陛下還會因為他們,來責難這位胞姐嗎?


    周家老兩口最後落荒而逃了,心裏就算有再多的不服,也隻能忍氣吞聲。


    宜鸞看著他們走遠,唾棄地呸了聲,“算他們跑得快,否則拉到外麵殺了,他們還能喊冤不成!”說罷轉過身來看望宜鳳,仔細打量她的臉色,欣慰道,“阿姊好多了,看來青崖功勞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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