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略微一想,道:“六年前,池州禦前諸軍副都統製蟲達叛國投金,此後音信全無,其屍骨卻於近日在淨慈報恩寺後山被發現,其死必定藏有隱情。郡主若能求見聖上,還望求得旨意,命我查蟲達一案。”


    “你不想查明你母親的死?”韓絮頗為驚訝。


    宋慈正要答話,忽然一大片腳步聲從外傳來。祝學海奔出去叫人已有一陣子,想必是許多人聽說宋慈殺人後趕來了。宋慈和韓絮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不再說話。韓絮從宋慈手中拿過金釵,快步走回梳妝台前坐了下來。


    很快,一大群人趕到了行香子房外,其中有領路的祝學海、一大批當街護衛的甲士,以及史彌遠、許及之、蘇師旦等不少高官,為首之人則是韓侂胄,此外還有不少民眾聞訊趕來,聚集在錦繡客舍外。宋慈隻是一個太學學子,他行凶殺人,對於一眾高官而言,算不上什麽大事,但因祝學海當街呼喊,驚動了聖駕,那可就變成了天大的事,韓侂胄親自出麵來處置,在圍觀民眾看來,那是合情合理的。劉克莊、辛鐵柱等人聽聞宋慈殺人,很想趕來錦繡客舍,但因攔駕上奏,被甲士當街製住,無法脫身。


    眼見房中韓絮受傷,鮮血灑得到處都是,趕來的眾人無不麵露驚色。韓侂胄臉色一沉,喝道:“拿下!”


    立刻有甲士奔入房中,將宋慈製住。


    “叔公誤會了!”韓絮的聲音忽然響起,“是我不小心磕到桌子,摔了一跤,手裏的金釵誤傷了自己。此事與宋公子無關。”


    韓侂胄倒是有些始料未及,道:“當真?”


    “當真如此。”韓絮道,“一切不關宋公子的事,隻怪我不小心,誤傷了自己。”


    韓絮不肯指認宋慈殺人,這場栽贓嫁禍便無從說起。韓侂胄當著眾人的麵,不便過多糾纏,手一揮,示意甲士放了宋慈,道:“來人,速去找大夫,為郡主治傷。”


    夏震當即遣甲士去請大夫。


    “不明真相,便敢當街妄言,驚擾聖駕?!”韓侂胄忽然轉頭看向祝學海。


    祝學海沒想過會有此等變故,一聽韓絮改口,整個人都愣住了。韓侂胄突然發難,嚇得他急忙伏身跪地,道:“小……小……小人罪該萬死。”


    “掌櫃一時心急,誤以為我受人傷害,這才跑出去叫人,是我沒來得及叫住他,方才引起了這場誤會。”韓絮道,“今日太學視學,人一定很多,想必人人都已聽說了此事,隻怕聖上也知道了。我這便去麵見聖上,厘清這場誤會,以免多生枝節。”


    “郡主千金之軀,留在這裏好生治傷就行,此事我自會稟明聖上。”韓侂胄說完這話,乜了宋慈一眼,轉身走出了行香子房。臨行之時,他向夏震使了個眼色,夏震立刻擒住祝學海,押行而去。隨行官員和一眾甲士,紛紛隨著韓侂胄離去。


    轉眼之間,行香子房中隻剩下了宋慈和韓絮二人。


    韓絮貴為郡主,還是甚得皇帝寵愛的郡主,受了傷流了血,卻沒一個官員敢關心她幾句,也沒一個甲士敢留下來護衛,所有人都唯韓侂胄馬首是瞻。她搖頭輕歎:“貴為郡主,又能如何?”


    一念及此,許多往事湧上她心頭。她與韓侂胄同宗不同支,當年她父親韓同卿在朝為官,論輩分雖比韓侂胄小上一輩,私底下卻不認同韓侂胄的為人。原本出身韓家旁支弱係的韓侂胄,依靠太皇太後吳氏的支持,在紹熙內禪中扶持趙擴登基,立下定策之功,掌權後便開始用各種手段打壓異己,可謂聲勢熏灼。韓同卿遠離權勢,始終對韓侂胄避而遠之,一直到七年前去世。受到父親的影響,韓絮對韓侂胄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同樣看不過眼,平日裏她對韓侂胄的尊重都隻是停留在表麵上。今日她改口維護宋慈,忤逆了韓侂胄,言辭間更是連表麵上的尊重都沒有了,那就等同於與韓侂胄徹底決裂。所以她根本沒打算聽韓侂胄的話留下來好生治傷,而是扯一塊幹淨的布簡單纏裹了傷口,便走出行香子房,走出錦繡客舍,在韓侂胄剛回到禦輦旁時,便緊跟著來到了前洋街上。


    宋慈隨同韓絮而來,一眼望見近百個學子當街而跪,為首的劉克莊更是被好幾個甲士按在地上。劉克莊聽說宋慈殺人的消息,見韓侂胄帶著甲士趕去了錦繡客舍,還以為宋慈會被抓起來,卻見這些甲士空手而回,他不禁心急如焚,擔心又出了什麽變故,害怕宋慈出了什麽事。這時忽見宋慈現身,而且還是自由之身,劉克莊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懸吊多時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韓絮示意宋慈止步,她獨自去到禦輦旁,在與韓侂胄對視了一眼後,上前求見趙擴。


    劉克莊、辛鐵柱等學子當街跪了多時,卻始終得不到麵聖的機會,而一聽說是韓絮求見,趙擴立刻便準了。


    韓絮進入禦輦,過了好一陣才出來。她退在街邊,就那麽站著,低頭不語,看起來神色有些落寞。宋慈一見如此,便知韓絮替他求取查案之權一事,並未獲得趙擴的準許。他原本是想利用全城百姓圍觀的機會攔駕上奏,當眾言明案情,求趙擴準許他查蟲達一案,可突然鬧了一出他殺人的風波,倒把攔駕一事的風頭給壓過去了。韓侂胄自然不會再給宋慈攔駕的機會,他吩咐甲士將宋慈擋在一邊,把跪在街上的學子全都轟開。天子車駕穿街而過,浩浩蕩蕩地向南而去。


    眾甲士列隊護衛,隨駕而行,宋慈和劉克莊等人才得自由。


    攔駕上奏失敗,劉克莊看著捧在手裏的奏書,免不了失望地搖頭。他關心宋慈的安危,來問宋慈出了什麽事。宋慈知道今日之事很是複雜,牽連又很廣,此時周圍聚集了不少參與攔駕的學子,實在不便當眾言說,於是示意此事稍後再講。見韓絮還站在街邊,宋慈走上前去,道:“郡主,你傷勢不輕,不可再多耽擱。”


    韓絮的手臂上纏裹的布已被鮮血浸紅,臉色也出於流血的緣故而有些發白,可是原本神情落寞的她,卻突然間笑了:“傷得確實不輕,還很痛。”


    說著,她右手從袖口伸出,亮出了一塊漆紅之物——那是一塊木牌,以朱漆為底,上刻金龍,乃是大宋皇帝所用的金牌。


    宋慈雖沒見過這等金牌,但那栩栩如生的金龍,昭示這是天子之物,他當即便要行臣子之禮。韓絮阻止了他,手中的金牌迅速收回,請宋慈到旁邊說話。宋慈看了一眼劉克莊和辛鐵柱,隨韓絮去到街邊一處角落。劉克莊和辛鐵柱當即止步,還攔住跟來的眾學子,不讓他人靠近。


    韓絮看了看四周,圍觀百姓大都追隨天子車駕去了,前洋街上除了攔駕上奏的學子外,已沒有多少行人,眾學子也都遠遠地站著。即便如此,她似乎仍怕被人聽去,湊近宋慈耳邊,小聲說道:“聖上口諭,命你查蟲達之死,但要你秘密查案,不可對外聲張。金牌是聖上賜給我的,讓我隨同你查案,好讓你便宜行事。”


    宋慈之前見韓絮神情落寞,還以為所求之事未得趙擴準許,沒想到韓絮竟求來了查案之權,那之前韓絮神情落寞,想必是因為趙擴要求保密,她怕韓侂胄看出端倪,這才故意為之。


    “宋公子,你之所求,我給你要來了。我之所求,還望你切莫辜負。”韓絮小聲說完這話,聲音恢複了正常,“我的傷不要緊,請大夫稍加醫治即可,不勞宋公子記掛。”說罷向宋慈告辭,獨自回了錦繡客舍。


    韓絮走後,宋慈稍加思考,忽對劉克莊道:“克莊,我們去提刑司。”


    劉克莊向參與攔駕的眾學子道了謝,眾學子就在前洋街上散了,回太學的回太學,回武學的回武學。劉克莊跟隨宋慈而行,辛鐵柱也隨行在側。直到走出一段距離後,三人身邊已沒什麽人了,劉克莊才問宋慈道:“去提刑司做什麽?”


    往年的上元節,臨安城中各條街巷都很喧嘩,行人隨處可見,可今年因為皇帝視學,許多人都追著聖駕一路向南看熱鬧去了,城北這一帶倒顯得有些冷清。但也正因為一路上人少,宋慈才能放心地把今日發生的事講出來,並問劉克莊是何想法。


    劉克莊聽罷,腳步一頓,低聲道:“莫非……聖上有打壓韓侂胄之意?”


    宋慈輕輕點了點頭,他心中也是這般猜想的。此前想出攔駕上奏的法子,那是別無他法,不得已而為之,他並未抱太大希望。事實也是如此,眾學子聯名的奏書,自始至終沒能呈遞上去。趙擴最終是在沒有閱覽奏書、不明案情的情況下,僅僅通過韓絮所求,便下密旨讓他查案。蟲達曾是韓侂胄的人,名義上又叛投了金國,若不是有打壓韓侂胄之意,趙擴不可能這麽輕易準許他查蟲達的死,還命他秘密查案不可聲張。自趙擴登基以來,韓侂胄掌權已有十年,其間軍國大事大多由韓侂胄說了算,自古以來,極少有皇帝能在這種情勢下安心落意,遠的不論,就說當年的高宗皇帝,在掌權十餘年的秦檜死後,才敢長舒一口氣,對大臣說出自己再也不用在靴中藏刀這種話,由此可見一斑。


    宋慈再往深處想,趙擴隻是傳下口諭,並未像嶽祠案那樣賜下手詔,雖說賜了一塊金牌,卻也是賜給韓絮,並沒有賜給他,試想此事若宣揚開來,一旦對趙擴稍有不利,趙擴便可輕而易舉地撇清關係。由此可見,趙擴對韓侂胄是深為忌憚的,隨時給自己留好了退路。這還可見趙擴對他的不信任。那也難怪,西湖沉屍一案,他忤逆聖意,沒有治罪金國使臣,趙擴必然不悅,如今能授命他查蟲達之死,想來是因為他在查案方麵確實才能出眾,更因為他是當真敢與韓侂胄對著幹的人。朝堂之上,對韓侂胄抱有敵意的官員不在少數,但真正敢站出來與韓侂胄公然唱反調的,卻找不出來一個。


    宋慈所想的這些,劉克莊也都想到了。追查蟲達一案,必定風險重重,但他知道宋慈既然選擇走這一步,那就不會再回頭,也隻有一路追查下去,查明蟲達之死,挖出韓侂胄背後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宋慈才有一線生機。劉克莊當然擔心,但也倍感欣慰,隻因趙擴命宋慈秘密查案,宋慈轉過頭來便把這些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足可見對他的信任。


    宋慈經曆了這麽多事,身邊確實有不少值得他信任的人,如桑榆、真德秀、喬行簡等人,但要論完全信得過的,那種信任到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便隻有劉克莊和辛鐵柱。蟲達之死很可能涉及朝堂權勢之爭,繼續跟隨他追查此案,勢必會惹禍上身,他告訴辛鐵柱這些事,是想讓辛鐵柱自行抉擇,哪怕辛鐵柱退出查案,他也深為理解,其實他本就不希望辛鐵柱被牽連進來。宋慈同樣免不了擔心劉克莊被卷進來,但既然說過福禍相依、生死不改,那他就不會再對劉克莊有任何隱瞞。


    劉克莊和辛鐵柱對視一眼,彼此都目光堅定,沒有半點退縮之意。


    “你去提刑司,”劉克莊的目光回到宋慈身上,“是要去查驗蟲達的屍骨吧?”


    他深知宋慈行事的風格,無權查案時絕不觸碰相關案件,一旦獲得查案之權,便會立馬投入到查案當中。


    宋慈點了一下頭。明日太學就將正式行課,到時候沒那麽多空餘時間,他打算從現在起一刻不停,今日便著手查案,第一步當然是查驗屍骨。屍骨就停放在提刑司偏廳,他此前隻是推測那具屍骨是蟲達,至於究竟是不是,以及其真正死因是什麽,還有待驗明。


    第二章 隱姓埋名的和尚


    宋慈一行人來到提刑司時,已是正午時分,卻見偏廳外聚集了不少差役,其中有包括許義在內的提刑司差役,也有不少臨安府衙的差役,兩撥人彼此對峙,似有劍拔弩張之意。今日皇帝視學時,眾多高官相隨,宋慈留意了這些高官,其中絕大部分是韓侂胄的親信,上次他去參加南園之會時,見過這些高官,此刻這些人聚在這裏,卻唯獨不見知臨安府事的趙師睪。宋慈頓覺不妙。隻聽偏廳內傳出喬行簡的聲音道:“讓他們進來!”把守廳門的武偃等人這才讓道,眾府衙差役急忙擁入。


    許義望見了宋慈,忙迎上前來,向宋慈說明了情況。原來今早趙師睪、韋應奎帶著一批府衙差役來到提刑司,以奉韓太師之命接手案件為由,要將那具疑似蟲達的屍骨運走。喬行簡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一早便派武偃帶著眾差役守在偏廳,他本人則與文修在廳內查驗這具屍骨。驗骨開始不久,趙師睪便帶人趕來,出具了移案文書,要喬行簡停止查驗,將屍骨運往府衙。


    喬行簡知道沒法截留此案,但他堅持要將屍骨驗完,才允許趙師睪接手。趙師睪試圖讓差役闖入偏廳,強行運走屍骨,喬行簡就命武偃帶著眾差役擋在廳門外,與府衙差役對峙,說這裏是提刑司,不是臨安府衙,還說除非韓太師親臨,否則就要等他驗骨結束才可移案。韓侂胄隨駕視學,自然不可能來提刑司,趙師睪見喬行簡的態度如此強硬,又不敢當真翻臉動手,最終隻能默許,待喬行簡查驗完後再移案運屍。


    喬行簡極為細致,墨染法、灌油法、蒸骨法、銀針驗毒等諸法皆用,對每一塊骨頭都進行了查驗,命文修如實記錄在檢屍格目上,直到正午才結束。趙師睪和韋應奎一直冷眼旁觀,直到喬行簡摘下皮手套命令放行,眾府衙差役才得以進入偏廳搬運屍骨。


    屍骨被裹在草席中,從偏廳裏抬出來時,趙師睪和韋應奎一前一後,臉色陰沉得好似抹了炭灰。眼見宋慈出現在偏廳外,兩人更加沒好臉色看,尤其是韋應奎,目光斜射過來,便如瞧見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喬行簡隨後走出偏廳,道了一聲:“趙大人,喬某公務繁忙,恕不遠送了。”


    趙師睪冷哼一聲,袖子一掃,頭也不回地走了。


    喬行簡目光一轉,看見了宋慈。他似乎知道宋慈的來意,也不多言,隻朝文修微一頷首,吩咐眾差役各自散去,他則由武偃隨同,朝大堂方向去了。文修沒有隨行而去,而是來到宋慈麵前,將剛剛填訖的檢屍格目遞給了宋慈。


    宋慈不免有些驚訝,朝喬行簡離去的背影望了一眼。喬行簡一向處事嚴謹,明知他的幹辦期限已到,又在不知他已獲查案之權的情況下,明麵上徑直離開不與他有任何接觸,卻暗令文修將檢屍格目拿給他看,可見喬行簡是有意幫他,並甘願為此破例。他對喬行簡大為感激,接過檢屍格目,逐條往下看去。骸骨的正背、上下、左右各處,皆有詳細的查驗記錄,整具屍骨除了右掌缺失末尾二指,指骨斷口平整,確認是生前舊傷外,沒有發現其他骨傷,死因推測與劉扁一致,是中牽機之毒而死。


    宋慈知道喬行簡精於驗屍,對於檢屍格目上的查驗結果,他自然是相信的。不是每一次查驗屍骨都能驗出有用的線索,這一點他很是清楚。他將檢屍格目交還給文修,施禮道:“多謝文書吏,也請代我謝過喬大人。”


    “喬大人知道你遲早會來,原本是想等你親自來查驗的,不過你也看到了,大人是不得不提前查驗,隻可惜屍骨上確實驗不出東西,沒能幫得到你。”文修淡淡一笑,朝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各行一禮,便往大堂方向去了。


    聽罷文修這話,宋慈感激之念更甚。屍骨上沒有發現,他當即轉變思路,離開提刑司,打算往淨慈報恩寺走一遭。當年這具屍骨與劉扁的屍骨原本於寺中火化,卻被人趁亂移走,埋於後山,此人很可能與淨慈報恩寺有關,若能找出此人,想必便能確認屍骨究竟是不是蟲達的,其他諸多疑問,說不定也能得到解答。


    但在去淨慈報恩寺之前,宋慈還要走一趟錦繡客舍,去見一下韓絮。


    對於這位幾度救危解困的新安郡主,宋慈是心存感激的,但不會因此便輕信對方,畢竟對方是韓侂胄的侄孫女,對於其為人,他此時尚不了解。之前被韓絮叫去行香子房,一直到韓絮進入禦輦麵聖,他全程沒說太多的話,始終如置身事外般旁觀,就是想看看韓絮的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原以為韓絮另有所圖,沒想到韓絮當真去向趙擴求了查案之權,最後還真的求來了,倒是令他頗覺意外。韓絮獲賜金牌,奉旨隨同他查案,隻因韓絮要回錦繡客舍治傷,他才沒知會韓絮來提刑司。想必此時韓絮的傷應該治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去向韓絮稟明查案之行,至於韓絮願不願隨他去淨慈報恩寺查案,由韓絮自行決定。


    再次來到錦繡客舍,宋慈留劉克莊和辛鐵柱在外,獨自進入行香子房。韓絮已看過大夫,傷口也已上藥包紮,隻是臉色仍有些發白。聽明白宋慈的來意後,原本半躺在床上休息的她,一下子起身下地。“還等什麽?”她先宋慈一步走出行香子房,不忘回頭衝宋慈一笑。


    見到韓絮出來,劉克莊立刻要上前見禮,一句“參見新安郡主”才說出“參見”二字,卻聽韓絮道:“我素來不喜繁文縟節,劉公子用不著多禮,往後也不必如此。”


    “郡主相助宋慈甚多,在下實在感激。”劉克莊仍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這一禮。


    “出了這客舍,”韓絮道,“你叫我‘韓姑娘’就行。”


    劉克莊明白,此去淨慈報恩寺是為查案,若在人前以郡主相稱,未免太過招人耳目,當即答應了下來。辛鐵柱不言不語,隻向韓絮一拱手。韓絮打量了辛鐵柱一番,回以一笑,比起禮數周到的劉克莊,她似乎對初次見麵的辛鐵柱更有好感一些。


    因韓絮有傷在身,劉克莊特意雇了輛車,又買了些饅頭和點心當作午飯,四人一起乘車向淨慈報恩寺而去。


    等抵達西湖南岸時,未時已過了大半。四人下了車,穿過滿是香燭攤位的山路,進抵寺院山門。上元節的淨慈報恩寺,比起正月初一還要熱鬧幾分,祈福之人摩肩接踵,香火之氣氤氳靉靆。就在山門之前,宋慈忽地停住了腳步,望著進進出出的人流。


    就在他定睛之處,一女子由婢女相伴,正從寺院裏緩步走出。那女子身穿綠衣,麵佩黑紗,是自嶽祠案告破之後,便再未見到過的楊菱。陪伴楊菱的婢女是婉兒,突然見到宋慈,婉兒仍是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攙著楊菱就要從旁快步走過。


    錯身而過的瞬間,宋慈忽然道:“楊小姐請留步。”


    “案子早就破了,”楊菱腳步一頓,“宋大人還有何事?”


    “案子雖破,卻仍有一些疑問,想向楊小姐問明。”宋慈朝路邊人少之處抬手,請楊菱借一步說話。


    楊菱這時才轉過頭來,見宋慈留下劉克莊等人,已獨自走到了路邊。她略微猶豫了一下,示意婉兒在山門前等候,跟著去到宋慈身前。


    “楊小姐可是來祭拜巫易的?”宋慈問道。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一聽見巫易被提及,楊菱的語氣頓時變得不怎麽和善,“巫公子亡故於此,今日是上元節,我來這裏祭拜他,有何不妥?巫公子生前與你並無仇怨,就算李乾是因他而死,可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你為何還要追著不放?”


    “無論巫易在不在人世,此案都還存有疑問。”宋慈道,“有疑問,便當查究清楚。”


    楊菱指著淨慈報恩寺,道:“巫公子在此出家,法號彌苦,一年前寺中失火,他不幸亡故,還要我說幾次?”她一把抓下麵紗,露出半邊疤痕、半邊容妝的臉,“你是不是還想拿‘女為悅己者容’說事?當年巫公子出家後,我第一次來這裏見他時,他看見我臉上的傷疤,又悔又恨,悔恨沒來得及告訴我假死一事。他叫我要愛惜自己,說世上再好的男人,都不值得我傷殘己身,即便他當真死了,也要我好好地活下去。從那以後,我每天都仔細地化好妝容,哪怕隻剩下這半邊好臉。巫公子後來不幸罹難,我雖然傷心難過,但記著他的叮囑,不再有任何過激之舉。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全都說了,你不肯信,那就盡管去查,悉聽尊便!”


    “我請楊小姐說話,不是為了追查巫易的死。”宋慈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我是想打聽一下彌音。”


    楊菱說完話本即要離去,聞言腳步一頓,道:“彌音?”


    “淨慈報恩寺中有一僧人,法號彌音,曾與巫易同住一間寮房。”宋慈道,“一年前寺中失火之時,聽說彌音曾不顧生死,衝入寮房營救巫易,此事你可知道?”


    楊菱慢慢拉起麵紗,遮住了麵容,道:“彌音是去救過巫公子,還燒傷了自己,我對他很是感激。”


    “在此事之前,你知道彌音這個人嗎?”


    “以前我不知道。”


    “巫易與彌音一向交好,難道沒對你說起過他?”宋慈記得之前找彌音問話時,彌音曾提及與彌苦交好,見彌苦沒從寮房裏逃出來,這才奮不顧身地衝進火場去救彌苦,隻可惜沒能救成。


    “巫公子與彌音交好?”楊菱搖了搖頭,“巫公子與寺中僧人來往不多。他當初是假死,不敢張揚,哪裏還敢交什麽朋友?”


    “照你這麽說,彌音與巫易的關係並不親近,那他為何要衝進火場去救巫易?”


    “這世上多的是蠅營狗苟之輩,卻也不乏心地良善之人,你未免把世人都想得太壞了。彌音與巫公子交情雖淺,卻肯衝入火海救人,如此大義,著實令人感佩。”巫易死後,楊菱悲痛欲絕,後來聽說了彌音奮不顧身救人之舉,自此對彌音另眼相看。往後這一年多,她每次來淨慈報恩寺祈福祭拜,隻要一見到彌音,便會不自主地想起巫易。上次彌音在後山做法事時,她正是因為想起了巫易,才會一直怔怔地望著彌音。


    宋慈沒再繼續發問,道一聲:“多謝楊小姐。”便轉身走向山門,與劉克莊、辛鐵柱和韓絮一起走進了淨慈報恩寺。


    楊菱在原地呆愣片刻,由婉兒攙扶著,慢慢下山去了。


    一如前幾次那般,宋慈踏入寺院便去靈壇,找到了守在這裏的居簡和尚,道:“居簡大師,不知彌音師父何在?”


    他看了一眼守在靈壇附近的幾位僧人,都是此前他來這裏時見過的,唯獨不見彌音的身影。


    “阿彌陀佛。”居簡和尚合十道,“彌音塵緣未了,已舍戒歸俗,離開本寺了。”


    “什麽時候的事?”宋慈吃了一驚。昨日他來淨慈報恩寺打聽過道隱禪師的事,當時彌音還在靈壇附近,不承想一夜過去,彌音竟已舍戒歸俗。


    居簡和尚道:“今早彌音去見了道濟師叔,交還了度牒,離寺下山去了。”


    宋慈又問是什麽時辰,居簡和尚回答說是巳時,如此算來,彌音離開淨慈報恩寺已有兩個時辰了。他問居簡和尚知不知道彌音會去何處,得到的答複是搖頭。


    昨日疑似蟲達的屍骨才挖出來,今日彌音便突然舍戒離寺,又有剛才從楊菱處探聽到的事,這個彌音實在令人起疑。可彌音走了這麽久,又不知會去何處,下山後的道路四通八達,如何尋得?宋慈想著這些,不禁凝起了眉頭。


    劉克莊將宋慈的神色看在眼中,低聲道:“這個彌音很重要嗎?”


    宋慈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居簡大師,”劉克莊問道,“彌音離開時,可有帶行李?”


    居簡和尚道:“我記得他背了一個包袱。”


    劉克莊稍加盤算,對宋慈道:“兩個時辰不算久,彌音若是雇車馬離開,隻需尋就近的車馬行打聽,便可知其去向;若不雇車馬,他就算不吃不喝不休息,最多走出三四十裏路,足可追趕。下山後道路雖多,可今日是上元節,行人商旅甚多,一個背包袱趕路的和尚,必定有不少行人會留意到。我多雇些車馬人手,朝各個方向追尋打聽,未必不能追他回來。”目光中透出果決,“此人既然重要,那事不宜遲,我這便去尋。”說罷請辛鐵柱留下來保護好宋慈和韓絮,他獨自一人離開淨慈報恩寺,飛步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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