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低著頭,想了一會兒。


    “十……十四?”


    一道夕陽從牆外照射進來,刺得我晃眼,我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餘總了。


    當他從口中說出數字“十”的時候,我就明白過來了。


    他似乎也在恍然間明白了過來,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嘴巴一開一合,對我說著些什麽。可奇怪的是,他的聲音仿佛也被夕陽淹沒了,陽光在他的背後越發耀眼,他的臉龐在光暈中漸漸模糊。


    我伸長了耳朵,隻聽見了前麵幾個字:“告訴他,記得……”


    接著,在一片刺目的強光中,我閉上了眼睛。


    一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強光消失了。周圍光線變暗了許多,我一時有些不太適應。


    眼前沒有了餘總。我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直到我放眼四周,看到身邊的牆壁,看到那牆壁上細小的紋理,我一點點反應了過來。


    我還坐在臥室門前那把椅子上,原來我一直沒有進去過。那開門的記憶,是我出現錯覺了嗎?


    不知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多久,周女士向我走了過來。


    她一邊喚著餘川,一邊不好意思地小聲對我說:“他就這樣一直不出來,我真擔心啊,不然直接把門……踢開?”


    我正猶豫著,門鎖哢嚓一聲打開了。


    裏麵探出一個男孩的腦袋來,他有氣無力對媽媽說:“剛才我睡著了。”說完,又想把門關上。


    周女士連忙將門按住說:“來了一位老師,你和他聊聊天吧?”


    他的父親也從沙發裏站了起來,沒好氣地衝他走過來,見勢要來訓他。


    我起身攔下,請他別著急。


    男孩準備把門再次關上時,他抬起頭,看見了轉過身來的我。


    我也看著他。


    一時間,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沒有再關門,隻是直直地看著我。


    “我可以和你進去談談嗎?”我試著詢問。


    他點了點頭。


    一走進臥房,他就緊接著把門鎖住。


    “你快點走吧。”這是男孩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說完,他又趴在床上不再看我。


    “為什麽呢?”我問。


    他沒有回答,而我沒有聽他的話就此離開,而是在他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聽你剛才說,你睡著了,做了什麽夢嗎?”


    聽到這個問題,他的身體動了動,扭過頭來看著我,似乎覺得自己這麽躺著有些不合適,他慢慢地坐了起來,背靠著床頭,雙臂環著膝蓋。


    “嗯。”他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像一個人。”


    “像誰?”我問。


    “說不上來,可能是我記錯了。”四目相對間,他迅速把目光移走了。


    “和你的夢有關嗎?”


    此話一出,他再一次看向我。


    “可以和我說說你的夢嗎?”


    他不再拒絕,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有一間房子,很高,很大,那是我想去的地方,是屬於我的地方。”


    他籠統地描述自己的感覺,像是在自語,並不在意我是否能聽明白。不過,就算隻有隻言片語,我也能從中讀出許多信息。


    “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為什麽是屬於你的?”雖然我也在夢中見到了他說的房子,但一切都是出自我的視角,夢的主人究竟會如何看待和描述這個夢,我仍然未知。而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那裏……”他慢慢啟動自己的思考,“確切地說,應該是我屬於那個地方吧。”


    他還是不想對那個地方表露太多,隻是隱晦地說著自己的感受。


    “你感覺自己是屬於那裏,而不是這裏,這個目前生活的空間裏,是嗎?”我仍然保有十分濃厚的興趣。


    聽到我說空間這個詞,他似乎找到了一點共鳴:“對,空間,是另一個空間。”


    “那麽,這兩個空間有什麽區別呢?”我用這個問題為他提供一個角度,讓他可以更多地描述出來。


    “那個地方……是好的,是適合我的,是更幸福的;這個地方,不好,但是……”


    “但是什麽?”


    “那個地方不存在,這個地方才是真實存在的。”他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一種無奈和憂鬱的情緒爬上了他尚未成熟的臉。


    看得讓人怪心疼,這讓我想起了夢裏的那位餘總,他的臉上也出現過相似的表情。


    “這裏,有哪些不好呢,可以具體地說說嗎?”我終於問了出來。我知道要他麵對這個問題是不容易的。他可能有諸多顧慮,但這個回答對於我了解真實的他又是關鍵。


    果然,他又沉默了,可是我在他的沉默中看出了一絲猶豫和掙紮,他在嚐試,他想嚐試把它說出來。


    “我的父親……”他說了四個字。


    這個時候,我忽然留意到,他在下意識地擺弄自己的袖子,現在氣候已入盛夏,他沒有穿著短袖,而是穿著長袖。


    袖口有些發黑,應該已經穿了好幾日。


    他也看見了我正在看他的衣服,瞬時轉變了態度,不想再深入談話,又開始重複說:“你快回去吧。”


    我知道是觸到了他敏感的地方,而且和他的衣服有關,但我不能確定這衣服具體是哪點不對。是因為太舊了不好意思?還是……


    可以顯見的是,這衣服不合時令,可我還沒問他就有這麽大的反應,像是在遮掩什麽……


    對,是遮掩。


    “如果有什麽難處,你可以告訴我,我會盡量幫助你。”我的語氣誠懇而堅定,希望能再爭取最後一個機會,讓我幫助他的機會。


    他又沉默了許久,再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裏多了一絲哽咽:“你幫不了我們的。”


    他抬起手臂迅速地在眼角抹了一下,轉過頭看向窗外,不再看我。


    “我們?”我留心到他的用詞在告訴我一些信息。“你說的我們是指你和誰呢?”


    這一次,男孩的眼淚再也藏不住了,豆大的淚珠滾下臉頰。但他仍舊倔強,一聲不吭,用袖子全抹了去。


    他想了想,帶著掩飾不住的鼻音說:“爸爸沒有想叫你來,是媽媽自己偷偷叫來的,你待久了,爸爸會更不高興的。”


    說完這句話,又不再開口了,但這一句也已足夠。


    原來我的出現,並不是經過他的父母商量後決定的,兩位家長還未統一意見,我便出現在他的家裏,這會對這個家庭造成什麽後續的影響呢?


    這好似一記猛錘打在我的胸口,我知道這件事遠比自己原先想得複雜,很可能是我一名谘詢師根本無從插手和幫忙的。周女士應該是有意瞞了我一些,而她的丈夫在我到來的時候沒有直接驅趕,看來還是對外人有所敬畏的。


    既然來了,能盡力幫助他們,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現在離開,是你希望的嗎?”


    我再一次確認他的想法,畢竟人無法幫助一個並不求助的人。谘詢師切忌充當拯救者,強硬地改變別人的生活,那不是幫助別人,那是在讓別人滿足自己。


    他沒有說話,不似剛才那樣堅決。


    既然沒有讓我離開,我就抓緊時間把最重要的問題問出來。


    “爸爸不高興的時候,會做什麽呢?”


    他還是不說話,低著頭。


    “會打你嗎?”我直接地問,看著那件他穿了好幾天的長袖,我想快些把事情的性質確定下來。


    他沒有回應我,但也沒有否認,隻是眼淚還在掉。


    “你走吧。”終於,他開口了,卻是再次要我離開。


    這個時候我的確有些為難了,不知道該不該就此走開,但很明顯,這不是他本意。


    一般的孩子遇到了難處會大聲地哭,會找人幫忙。而他卻不像這個年齡的孩子,仿佛有許多不可說的沉重,讓他開不了口。


    他在先前說了,我幫不了他們。或許在他看來,就算和我說了,我也幫不了他,所以索性就不和我說,讓我離開,省得多添事端。


    “你為什麽覺得我幫不到你呢?”我道出心中疑問。


    他靜默不語,也不看我,過了一會兒,等臉上的淚漬幹了,說話平穩了,才開口說了一句:“不會更好的。”


    看著他灰暗的眼神,我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夠幫助到他。那個眼神,不像一個十幾歲孩子的眼神,倒是像一個成年人,讓我感覺有些熟悉的人。


    那位……與他同名的董事長?


    我知道那不過就是一個夢,但夢中的那位成功人士,與餘川是同名的,那應該就是餘川本人。


    我不清楚他為什麽把自己夢得那樣老成,但我從那位董事長的臉上看到了相似的表情。就和現在的他相似。


    當時他問我,如果真的生在了糟糕的環境裏,那孩子該怎麽辦呢?那會兒他露出了心疼的表情。現在我體會到,在他的內心深處,是心疼自己吧。那樣美的夢裏,他能夠讓孩子們在一個良好的家庭裏出生,那是他的夢,他的烏托邦。


    前一秒,剛剛在夢裏完成了理想,於安穩中拯救受苦的孩子;下一秒就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就是那個身處苦難的孩子。


    這落差有多大啊!


    有一刹那,我真希望,那個夢才是現實,而現實,隻是他的一個噩夢,這也是他心中的失落吧。


    不是所有事都能夠得到很好的解決,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由他人幫忙,我相信他自己的判斷,我不會強求。


    “可能我真的幫不上忙,不過我願意聽你再多說說,如果你想說的話。”


    二


    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鍾裏,我更加了解了眼前的這個男孩。


    和我先前的感覺一樣,他不似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他對自己的情緒有諸多控製,難免顯得壓抑,而這和他的經曆是息息相關的。


    他的父親平時除了打他,還會在言語上貶低、羞辱他,可以說已經達到了暴力的程度。


    而他的母親卻無法製止丈夫的這一行為,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就連她自己也在忍受丈夫暴力的威脅。


    在丈夫不高興的時候,輕則言語辱罵,重則摔打器物。他也會對身邊人下手,對待孩子更是隨手就來,美其名曰“不打不成才”。然而糟糕的是,他的打罵全無章法,下手還重,全是隨著自己的性子,稱不上是為了教育,更多時候是看自己的心情。


    近來他在工作上不太順利,頻繁酗酒,回到家裏少不了對老婆孩子發難。


    餘川漸漸變得沉默不語,他時常在想,為什麽自己的父親是這個樣子。他曾想過改變這個局麵,在父親蠻不講理的時候與之對抗,然而這種做法往往招致父親更大的憤怒。


    他也曾詢問母親,為何與這樣的父親結合,母親隻說當年的父親看著斯文,條件也好,沒承想脾氣竟然這樣暴躁,多年來對母子二人不見得有多少感情和關懷,倒是有諸多不滿和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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