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接過,立即叫衙役將這幾個婆娑人收牢關押。一群人烏泱泱地來,又呼啦啦地走了。酒肆其他人熱鬧看完了,也都安心喝酒吃肉,掌櫃與跑堂也都重新投入工作。


    唯獨柳桑寧與王硯辭還站在堂中,大眼瞪小眼。


    柳桑寧自是不會放過這樣能與王硯辭麵談的機會,於是她立刻說道:“王大人,樓上那幾位今日方才中榜,還是不要掃了他們的雅興,咱們換個地方聊聊,如何?”


    “在下記起還有要事要處理,不若改天再聊?”王硯辭推辭。


    柳桑寧擋住他的去路,皮笑肉不笑看著他:“不敢耽誤大人辦正事兒,我與大人一同上馬車,就在路上說與大人聽。”


    見王硯辭還要推辭,柳桑寧搶在他前頭開口:“若大人不願,我便隻好去吏部尚書府上叨擾,與他好好聊聊主考官與考生徇私舞弊走後門一事。哦,王大人大概還不知道吧,我與吏部尚書幼女乃閨中之交。”


    說完,柳桑寧便言笑晏晏看著王硯辭。


    吏部管著百官晉升一事,年末百官的考核也是由他們來進行評定統計,最後呈給皇帝。若是有人在考官一事上徇私舞弊,若是告到吏部尚書跟前,自然也會引起重視。


    王硯辭微眯了下眼,盯著柳桑寧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說:“那便勞煩柳娘子陪我走一趟了。”


    兩人前後腳出了酒肆,王硯辭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柳桑寧跟在他屁股後頭毫不猶豫上了車。不遠處春泥瞧見,立馬讓車夫跟上。


    一上馬車,柳桑寧也不來虛的,單刀直入道:“今日本想找王大人好生詢問一番,為何將我落了榜,卻錄用了不如我的人。今日在竇家樓一見,我便全明白了。王大人這早就與那幾位考生有了私交,錄用的名單怕也是王大人早就心中有數了吧?”


    王硯辭擰了擰眉,卻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隻道:“此事已定,你與我分說這些毫無意義。”


    “你可是心虛不敢回答?!”柳桑寧追問。


    王硯辭眼皮一掀:“說了你又會信嗎?人總是隻願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認為的。尤其是像你這樣的……聰明人。認定的事,旁人又怎能輕易改變。說了也不過是多費口舌罷了。”


    柳桑寧哼了一聲:“我看你就是不敢回答,才找這麽爛的借口。”


    對於王硯辭此等行徑,柳桑寧自然是非常鄙夷的。對王硯辭初見的好印象,這會兒早就已經被撕得粉碎,隻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但她今日,還必須得讓這偽君子點頭,讓她進鴻臚寺才行。


    她又道:“算了,我今日來也不是想跟你理論此事。你用不光彩的手段徇私舞弊,也不應該傾軋我的名額。不說旁人,就說那袁碩,他就隻會呼羅珊語,我先前在你麵前都至少展示了新濟語和婆娑語,怎麽著也比他更勝一籌吧?”


    “婆娑語?”王硯辭微愣,“你考的是婆娑語?”


    “對啊,你怎麽連這個都不……”柳桑寧話沒說完就反應過來,“你該不會是連我的考卷都沒看,就直接撂了我的名字吧?!”


    柳桑寧隻覺得一團火氣直往腦門衝,差點就抑製不住想要擼袖子了。


    王硯辭右手握拳擋住口鼻輕咳兩聲,轉移話題道:“所以你今日來找我,是想讓我再破格一次,錄用你進入鴻臚寺?”


    “我來找你,是為自己……”柳桑寧的話才說了一半突然卡住,“破格?你剛剛說破格錄用?”


    沒等王硯辭回答,她又道:“我打小就如兒郎一般念書,整條街上的兒郎學問都沒我高,科舉我都考得。若這次是科舉,我對成績有異,我還能去敲鼓請求查卷。你既然徇私侵占了本該是我的名額,當然要破格錄用我了。”


    柳桑寧說完,不由緊張起來,兩隻手垂在身側卻下意識地捏緊,兩隻圓眼就這麽緊緊盯著王硯辭,生怕錯過他的任何反應。


    王硯辭看得有些想笑,忽然就有些想逗弄她。


    他道:“你可知,就算是科舉,你考卷答得漂亮也是極有可能落第的。也許是你哪句話不被考官所喜,也許覺得文字間不夠有為官者的魄力……千奇百怪的理由應有盡有,你還覺得光是有學問就能當官嗎?”


    柳桑寧抿著唇沒有說話,眼神卻不安地閃爍起來。她知道王硯辭說得沒錯,她方才那樣說也隻是在賭而已。


    “你今日當真是有魄力,有膽識,頭腦清晰,反應極快。可若今日你是鴻臚寺官員,你或許明日就會丟了腦袋頂上的烏紗帽。”王硯辭眸色漸深,“你可知為何?”


    第8章 破格錄用像胥科


    柳桑寧警惕地看著王硯辭,生怕他給自己挖坑,問道:“為何?”


    “如酒肆這般人來人往之地發生衝突,涉及兩國百姓,首要做的應是平息紛爭,若有官司案子,也得交給番坊判官或是大理寺來審,並通報上官,先了解清楚對方來曆。”王硯辭語氣十分平靜,聽起來就像是在闡述一個非常淺顯簡單的道理,“但你今日直指矛頭,官司還沒審,對方身份你也沒摸清,你就先給人定了罪。若是事態惡化,一不小心便會上升為兩國外交之事,那到時候就不是簡單的百姓糾紛了。你這口惡氣是出了,可你想過會產生的後果沒有?”


    柳桑寧就感覺自己頭頂有一盆冬日冰水潑了下來,澆得她透心涼。她很想反駁王硯辭的話,想說他這次對自己剛才指責他的話不滿才故意抨擊她。可她畢竟還是有腦子的,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王硯辭的話後,她覺得他說得的確在理。


    方才她多少是有些情緒上頭,為了大雍的百姓和顏麵,對著婆娑國那幾個人她想的是定要定他們的罪,揭穿他們的謊言。卻沒有再往深一點的層次去想。案子破了她很高興很得意,就更沒有去想這一層了。


    王硯辭也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留給柳桑寧時間好好自行思考。


    過了一會兒,才見柳桑寧回過神來,神情有些扭扭捏捏,手卻合在一起對著王硯辭行禮,嘴上說道:“王大人提點得是,受教了。”


    說完她話鋒一轉:“但一碼歸一碼,我或許於如何做好鴻臚寺的像胥經驗還不足,可此次考試,我既勝過他人,至少應該有機會讓我試試,而不是連考卷都未曾看過,便將我拒之門外。”


    見柳桑寧還沒放棄進鴻臚寺一事,王硯辭都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這時馬車外有人來報:“王大人,我家大人叫我來跟大人通稟一聲!”


    車夫停下馬車,王硯辭撩開車簾一角:“何事?”


    車窗外站著的是身穿衙役服飾的番坊衙役,他看了眼四周,這才小聲說道:“王大人,那婆娑人中的大胡子突然說自己是婆娑國皇子,此次是替婆娑國前來采買物資,說要是咱們抓了他,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判官大人叫小人來問問王大人,此事該如何是好?”


    馬車裏柳桑寧自然也聽到了衙役所說,她神色微變,差點就站了起來。王硯辭倒是神色平靜,隻瞥了她一眼,就同衙役說道:“告訴你家大人,依律秉公辦理即可。”


    “是!”


    等衙役走後,馬車繼續前行。王硯辭放下車簾,看起來悠哉悠哉,就像是什麽也沒聽到過一般。


    一旁柳桑寧反倒是有些焦急起來,她問道:“那人如此品性,竟是婆娑皇子?如今將他關押起來,不會讓咱們同婆娑鬧什麽矛盾吧……”


    柳桑寧聲音越說越小。


    王言辭瞥了她一眼:“這會兒知道怕了?”


    “也不是怕。”柳桑寧聲音雖小,嘴卻挺硬,“就是能不給咱們大雍添麻煩,還是不要添麻煩的好。”


    王硯辭哼笑兩聲,對此話不置可否。


    柳桑寧見他不吭聲,心裏頭打鼓似的,她不由往王硯辭身邊湊了湊,有些討好地問:“王大人,那咱們要不……將他放了?”


    “不放。”


    柳桑寧被王硯辭一噎,有些懷疑之前跟自己說道理的王硯辭是不是同一個人。她眼中露出狐疑之色,但還是繼續問道:“現在還繼續關押他,你就不怕真上升為外交事件?”


    “如今你既已在百姓麵前戳穿了他,還將案子鐵證如山地判了,這會兒卻因著他的身份就將他放了,豈不是將我大雍律例踩在腳底下?若是叫其他附屬國知曉,又該如何看待我大雍?”王硯辭說得風輕雲淡,他的語氣和他人一樣,給人感覺什麽也不在乎,“記住,咱們鴻臚寺處置這些附屬國之事,放在第一位的,便是咱們大雍的顏麵。”


    柳桑寧覺得自個兒有些看不懂王硯辭,敢情這好話歹話都讓他一個人說了?她心裏忍不住吐槽,可麵上卻不敢再多說半個字。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說服王硯辭將她破格錄用,可這會兒被這麽一打岔,話題中斷了,要再續起來可就難了。


    柳桑寧心裏急得直冒泡,一路上絞盡腦汁想著要怎麽樣重提舊事,並讓王硯辭點頭答應。等到馬車停下時,她也沒想到什麽好理由。


    倒是王硯辭開了口:“到了,柳娘子下車吧。”


    到了?到什麽到?柳桑寧急得手指頭揪在一起,磨磨蹭蹭不想下車。她知道,今日若是沒有把握住機會,日後可就更沒希望了。於是她心一橫,抬頭誠懇請求道:“王大人,我從小立誌想當女官,想為大雍貢獻我微薄之力,也想讓我學會的這些番邦語有用武之地。附屬國中與大雍來往最密切的新濟、婆娑,它們的語言文字我全都會,我還會別的。你若是錄用我,我定不會叫你失望的!”


    她雙目如星,就這樣全神貫注盯著一個人看時,還顯得頗有點含情脈脈的味道。王硯辭被她看得心頭有些異樣,他撇開頭挪開目光,低咳兩聲。


    在柳桑寧逐漸失去希望的頹喪情緒中,他忽然開口:“我不是說了嗎,咱們鴻臚寺人處事,定要冷靜鎮定些。”


    柳桑寧心道,你們鴻臚寺人怎麽樣,那不是你們自個兒的事麽,又關我……還沒想完,她忽然意識到什麽,激動地朝王硯辭看去。


    “你、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


    王硯辭手中合攏的折扇在手心有節奏地敲擊著,隨口說:“我可以破格錄用你,但既然是破格,那必然是有條件的。”


    柳桑寧才不怕什麽條件,她道:“隻要你肯錄用我,不管什麽條件我都願意。”


    “好,那就以三月為期。三個月後,鴻臚寺將會有一次考核,隻有考核達到甲等的像胥才能成為有官階的九品像胥,而達不到甲等之人,隻能成為胥吏員,其待遇與其他吏員無異。”


    有官階和吏員,這兩者可是天差地別。成為有官階的像胥,就需要在吏部掛名,日後可進入升職通道,才算是正式踏上仕途。而吏員,隻能算是官府聘請的「長工」,每個月領一些固定俸祿,不會再有別的進賬。


    “評定標準為何?”柳桑寧問。


    王硯辭回答:“三個月後,想要留在像胥科需精通至少一門番邦語的說與寫,會說至少兩門番邦語,達不到此標準者,皆淘汰。精通四門番邦語,則可評定為甲等,考評過後授九品像胥。”


    柳桑寧麵上不顯山不露水,但沒忍住多問一句:“若是精通五門以上呢?”


    王硯辭回答:“精通五門及以上者,可定品為八品像胥。”


    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變:“由於你是破格錄用,評判自是不同。若三個月後,你不能取得甲等成績,便從此離開鴻臚寺。若你能取得甲等成績,也隻能留下來當個胥吏員,今後是否能升為像胥,需得等機緣。如此,你可還願意?”


    這要求屬實是刻薄了些。


    “我知曉了。”柳桑寧咬了咬牙衝著王硯辭一拱手,“王大人放心,我定會努力留在像胥科的!”


    說完這句,柳桑寧也不等王硯辭催,自己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等她一落地才發現,居然是送回了她自個兒府上。柳桑寧剛要同王硯辭道謝,一轉身卻發現身後的馬車早已駛走了。「謝謝」二字便卡在了她的喉嚨口,最後隻能被迫吞回去。


    春泥一直跟在王硯辭的車後,這會兒也已經到了府門口。春泥趕緊從車上下來,見著柳桑寧就迫不及待地問:“姑娘,事兒可辦妥了?”


    柳桑寧衝她使了個眼色,說道:“走,回屋說。”


    “姑娘,太好了,這下你不僅可以去鴻臚寺做像胥,還能躲了婚事。”映紅聽了柳桑寧說今日之事後也很高興,難得也像春泥似的活潑了起來。


    隻是她還有些不解:“不過姑娘,你與禮部尚書的千金隻去歲她家擺酒時曾見過一回,說過幾句話罷了,何時成了閨中之交了?”


    柳桑寧傻笑兩聲,說道:“在閨中曾打過交道,不行嗎?”


    兩個丫鬟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覺得她家姑娘真是從小到大都是個機靈鬼。


    柳桑寧往軟榻上一躺:“總之,現在我已得了王硯辭首肯破格錄用,明日我就去鴻臚寺報到。”


    “那這消息,是不是得告訴郎主啊?”春泥猶豫著問。


    想到自己的爹,柳桑寧就有些泄氣。但她腦子還是清楚的,於是吩咐道:“先不說。等明日我報完道,一切落聽了,再跟家裏報喜。”


    “那明日姑娘得找什麽借口出門呢?”春泥又問。今日姑娘是以看榜為由,才順利出了門的。


    柳桑寧眼珠子一轉:“就說我心情欠佳,想去靜安寺找摩羅大師禮佛。”


    兩個丫鬟眼睛大亮,此事便就這麽說定了。


    而另一廂,王硯辭的馬車正返回竇家樓方向。此刻,他的長隨長伍與他一同坐在馬車裏。


    長伍有些困惑:“少爺,你不是不想將那柳娘子卷入進來,所以才將她落選的嗎?為何如今又破格讓她進來?你又不肯招攬她為自己所用,咱們的人這次進了鴻臚寺後,之後要再查當年留下的蛛絲馬跡定會比少爺一人要容易,若是有她在,還不知會……”


    “她邏輯細密,又是個膽大包天的,若是不同意她的要求,她恐怕不知會糾纏我幾許。若是鬧得叫旁人知曉,反倒徒增更多麻煩。”王硯辭說這話時顯得有些冷酷,“但她心思純淨,進來後一心撲在職責上。屆時隻需多給她安排些活兒,她恐怕也沒什麽心思去注意其他人做了什麽。”


    頓了下,王硯辭又道:“再者,三個月後她若不能考得甲等,也隻能收拾東西走人,咱們也不急於這三個月的時間。”


    王硯辭握著折扇的手緊了緊。這些話說得義正言辭冠冕堂皇,可有些話他沒有說出口。


    他不想承認,他就是心軟了。不止是心軟,還生出了幾分敬佩。他敬佩她敢於麵對強權還能想盡辦法為自己爭取,為了立誌要做的事她能如此豁得出去。不知為何,王硯辭在柳桑寧上馬車同他說話的那一刻,竟覺得自己其實是個膽小如鼠的人。


    他汲汲營營這麽多年,卻從沒有哪一刻能如柳桑寧這般豁出去一次。所以他有些不落忍,不忍看柳桑寧失去希望,不忍真的埋沒了她的才幹。


    一個人才,不應被他推拒在外。所以他願意給她一個機會,也像是給自己一個機會。萬一,她能做得很好,而他也能保她不受牽連呢?


    長伍不知道王硯辭心裏還想了許多,他這會兒聽了也覺得極有道理。想到柳桑寧,長伍也忍不住感慨:“這柳小娘子瞧著柔弱,可遇事兒竟是一點兒不怕,瞧著比許多男子還要有氣概些。今日她唇槍舌劍,竟叫小人瞧出幾分馮夫人之風。”


    馮夫人乃前朝隨公主和親遠嫁的宮女馮氏,可沒想到她抵達番邦後,竟替公主出麵,數年間不僅遊說拉攏了十數個部落,還學會了他們的語言,與他們打成一片成為朋友。即便她之後嫁給了當地的大將軍,可那些部落的人依舊都尊稱她為「馮夫人」。


    馮夫人靠著出色的語言天賦和外交手段,為當時的王朝換來了和平。


    “馮夫人。”王硯辭喃喃念出這三個字,隨後嗤笑一聲,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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