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有雨樣樣收,立秋無雨人人憂”。


    立秋一場雨後,暑氣稍散。雖然仍是豔陽高照,但氣溫已經大不同於往日,江南西路江州城西門外的鄉村集市,農夫、農婦們趁著天氣轉涼,都紛紛趕來參加一年一度的秋忙會。方圓裏許,到處都是露天草市,人流熙熙攘攘。有賣騾子賣馬的,有賣糧食的,有賣布匹、賣雜貨的。東南西北各處更兼搭起了戲台,上麵唱著地方戲,戲台下麵則是各式各樣的雜耍、把戲。捏糖人的、耍猴子的、賣拳腳的、說話本的......在這些攤位四周聚集的都是城裏鄉下的孩子。不用說,那些打扮體麵,舉止安靜,身旁又有人相陪的都是城裏來瞧熱鬧的少爺、小姐;而大多數鄉下的孩子,都三五成群地擁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瞧著圓心中刷拳腳的賣藝人,手上握著香瓜、西瓜,瓜汁從泥人般的小手中流下來,流到衣衫上也渾然不覺。


    嬉鬧的人群中,走來少壯兩人。那少年騎在壯年的肩上,七八歲年紀,長相清秀,衣衫華貴;那大漢體格精裝,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滿麵虯髯,但五官甚是俊朗。大漢笑意正濃,雙臂微擎,小心翼翼地扶著少年雙腿,生怕將他掉了下來。那少年也十分文靜,在大漢肩上一動不動,隻是目視前方,並不像地上的孩子們那樣興高采烈。


    大漢兀自在給少年東指西指地介紹,少年唔唔答應著。走了一會兒,少年終於按捺不住,向大漢道:“蘇大哥,我們回去吧。”


    大漢一怔,問道:“風兒,這裏這麽熱鬧,你不多逛一會麽?”他自然知道自己家的少爺平日裏好靜不好動,隻愛在家裏和先生一起念書學習,對這些鄉間的玩意兒全不感興趣。隻是他自己出身農家,在深宅大院裏伺候少爺伺候久了,難免拘束。聽說今天是秋忙會,就央夫人答允,帶小少爺出來遊逛。那少年雖然養尊處優,但善解人意:“先生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出來遊逛自然不是我所欲,但每天關在大院裏讀書也不是蘇大哥所欲;何況先生說’聖人常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我讀聖賢書,卻不走出去了解百姓的生活,豈不是成了井底之蛙了?”於是向母親說明自己的理由。夫人也心疼兒子讀書太累,便囑咐姓蘇的漢子,放他二人出來了。怎知這小少爺出來隻是東走走、西看看,對凡事都不熱心,害得他也不好貪玩,這才不到半個時辰就要回去。


    那個叫風兒的少年道:“蘇大哥,這些東西是好玩兒,隻是先生說’以器物為戲弄則喪其誌’。我小小年紀,如果就沉迷這些把戲雜耍,那豈不是要玩物喪誌了?我看看就好了,可不能玩物喪誌。”


    蘇姓漢子苦笑道:“哎喲!我的小祖宗。你還知道你是小小年紀,卻每天這麽’之乎者也’的。你看看這滿地的小孩子,誰不是玩玩鬧鬧?不是蘇大哥嚇唬你,你再這麽下去,等你長到我這麽大歲數的時候,就後悔咯!”


    風兒道:“蘇大哥小時候也這麽玩鬧的麽?”


    蘇姓漢子道:“我哪有這個福份?小時候家裏窮,媽媽生下我就死了。我那老爹又酗酒好賭,反倒要我賺錢養他。像你這樣的好日子,我是半天也沒過過。”


    風兒道:“蘇大哥,你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吧。”


    蘇姓漢子道:“少爺既然願意聽,我便說給你聽,讓你知道知道尋常人家的苦處也好,等將來當了大官好好地救我們一救。”


    風兒道:“你又來取笑我,快說下去。”


    蘇姓漢子道:“不是你蘇大哥不孝順,實在是我那爹爹自我媽媽去世後,性情大變,整日價喝酒、賭錢,在外麵欠下酒債、賭債,經常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回到家裏,他胸中有氣就往我身上撒,有力氣了就打我,沒力氣了就罵我。家裏麵半點口糧都沒有,鄰居們見我可憐,都給衣穿、給飯吃,就是不給我爹爹。我瞧爹爹餓得可憐,就每次偷偷把飯含在嘴裏帶回來給他吃。如此三四年,我長大了,也懂事了,才知道並不是鄰居不好,實在是我爹爹不爭氣。我勸他不要喝酒、不要賭錢,他一句不聽,反而變本加厲。有一次他真是把我打慘了,我心中竟然生出一種可怕的念頭,想、想殺了他。”他說到這裏,神色竟十分淒然,那少年自是沒有看到。


    風兒歎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爹爹便是有天大的錯誤,做孩兒的自然不能殺害自己的父親。”


    蘇姓漢子道:“你飽讀聖賢書,自然要比我明白得多。從你這麽大開始,我有力氣了,也會跟人說話了,就一麵給村裏的財主放牛,一麵砍柴補貼家用。財主見我一個人不容易,對我也十分照顧。所以說我小時候,都忙著賺錢養家,別的孩子不欺負嘲笑我也就罷了,我更沒奢望過有人扛著我出去逛逛熱鬧。”


    風兒道:“你瞧你自己都不想讓別人扛,何苦非要扛著我?我坐在你肩上老不自在了,快放我下來。”


    蘇姓漢子不禁好笑,心想:“風兒畢竟是個孩子,以為我在譏諷他,我的話哪是和他攀比的意思。他卻借題發揮,想趕緊從我肩上溜下來。”便道:“你雖然不願意讓我扛,我卻也是逼不得已。這裏人這麽多,把你弄丟了,我回去怎麽跟夫人交代?所以你還是乖乖地坐在上麵吧。”


    風兒道:“既然這樣,那咱們就回去吧,我也懶得逛了。”


    蘇姓漢子急道:“別呀!咱們才出來這麽一會,我還沒玩痛快呢!”他雖然已屆三十,但還未婚娶,仍是小孩子的脾氣。


    風兒道:“你既然還想再玩,那就放我下來走走。我牽著你的手就是了,絕不亂走。”


    蘇姓漢子一想也是,少爺這麽端莊持重,怎麽會亂跑呢。於是將他放下來,緊緊地牽著往前走。


    風兒仍沒忘了蘇姓漢子的故事,繼續問道:“後來怎樣了?你又怎麽學會的這樣一身好武藝?”


    蘇姓漢子道:“有一年春天,爹爹出去了很久,我看他出去快有兩個月了,不由得暗暗著急。但我從小沒離開過村子一步,也不敢到外麵去尋他。突然有一天,爹爹回來了,還帶了兩個凶神惡煞的漢子。原來那兩人是成都一家大賭坊的夥計,他在賭坊輸光了錢不說,還欠下幾百兩的銀子。賭坊把他扣了下來終日毒打,他最後沒辦法,答應人家把我送到賭坊去抵債。按照他們的約定,爹爹欠下的賭債須得我給賭坊做一輩子工才能還清。我哪裏肯幹?趁三人不留神就往外跑,還沒出屋就被兩個夥計提了回來,拎起來就打,我爹爹竟然像沒看見一樣,轉身出去就沒有蹤影了。”他說起往事越來越激動,不禁眼眶裏轉出了淚光。


    風兒這時才看到他神色有變,不忍再揭他舊日傷疤,忙溫言勸道:“蘇大哥,以前的事既然讓你這麽傷心,我不聽就是了,你快別再說了。”


    蘇姓漢子聽到風兒這句話,頗感安慰,轉悲為喜道:“我隻是一時激動,不打緊。那兩個夥計打完我就要帶我去成都,我一想左右無法,不如跟著他們到成都去見見市麵,再想以後怎麽逃出賭坊。我們才走出村子,就迎麵撞上一個中年劍客。那劍客一眼瞥見我被兩人推推搡搡,就知道其中有情由,三下五除二料理了兩個夥計,把我解救出來。”


    風兒聽到這裏,也代蘇姓漢子鬆了一口氣,道:“看來蘇大哥是吉人天相。”


    蘇姓漢子道:“不錯!你道這位劍客是誰?就是我的師父!他不僅將我從賭坊夥計手中救了出來,還收我為徒,將我帶回山上撫養。後來我學藝小成,師父要我下山曆練,遇到你爹爹,從此就在你府上留到現在啦!”他說起自己的師父,語氣飛揚,神色十分恭敬。


    風兒忙問道:“那你師父是何方高人?你爹爹後來又怎樣了?”


    蘇姓漢子笑道:“你果然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我陪了你這麽久,你卻從不關心我的事情。”


    風兒臉上一紅,心裏忽感羞愧:“蘇大哥這些年來不曾離開我半步,我竟然從來沒有關心過他的事情。”其實他年方七歲,自幼養在深宅大院,哪裏懂得許多人情世故;加上蘇姓漢子從他懂事時就陪在身邊,好似自己的兄長一般,他自然不會好奇他的身世。隻是覺得爹爹媽媽待蘇大哥不似一般下人,禮數極為周到,他猜想多半是由於蘇大哥有一身好功夫的緣故。


    蘇姓漢子見他若有所思,知道這小少爺素來臉薄,隻怕自己剛才這句話惹他心裏自責,趕忙道:“你既然問了,我也不隱瞞。我師父就是現今的峨眉派掌門——素履劍客陸九宮陸大俠。”


    風兒聽說,隻是隨口“哦”了一聲,他少不更事,整日與書本為伴,哪裏知道峨眉派掌門的名頭。蘇姓漢子見他並不驚訝,也不以為忤,接著道:“師父令我下山曆練時,我曾回家裏探望過。原來我走後爹爹便痛改前非,再也不去賭錢喝酒了,隻可惜他已經過世多年。我心裏愧疚了好久,責備自己怎麽不下山去看他一看。鄉親們隻是寬慰我,說爹爹是咎由自取。但我心裏始終覺得對他不起。”


    那風兒見蘇姓漢子說到這裏又自黯然,忍不住小手將他手指勾了勾,算作安慰。蘇姓漢子長舒一口氣,拽起少年,道:“走!咱們到那邊去看看。”


    原來這蘇姓漢子單名一個“柳”字,是峨眉派掌門座下的六弟子。那少年叫做方牧風,他爹爹正是天下鏢局的總鏢頭方振威。江湖上有言:“鏢走中原分一百,天下鏢局三十六”,江南江北的鏢局共有一百餘家,天下鏢局就獨占三十六家,可想而之家大業大,可稱得上是天下第一鏢局。五年前蘇柳奉師命下山曆練,受到方振威青睞,便被他請到江州盤桓,蘇柳敬仰方振威人品,又覺得走鏢也可結交江湖名士,自然應約前往,不久聘為副總鏢頭。方牧風出生後,方振威有意讓蘇柳收愛子為徒,傳授一身峨眉派的正宗武藝,以便日後執掌天下鏢局門戶。蘇柳欣然答應,送信到峨眉山,求師父答允。豈料方牧風自幼厭武好文,始終不肯拜師,蘇柳對這小孩又異常喜愛,久而久之也不願再回鏢局理事,便甘心陪方牧風讀書,做他的貼身保鏢。峨眉派高徒屈居府上與小兒為伴,方振威自然心下不安;好在蘇柳生性恬淡,也不習慣江湖上刀尖飲血的日子,加之他常以仆人自居,殷勤照料方牧風的起居,也便由得他自在。


    蘇柳見不遠處的涼棚,一個老頭兒正在閃著蒲扇叫賣自家釀就的美酒,那酒顯然不俗,打開壇子香氣便遠遠地送了過來。蘇柳想到自己經月未嚐酒味,心中一動。便道:“風兒,咱們既然出來了,好歹也要玩個痛快。我去那老頭兒棚裏嚐嚐他的酒,你回去可別向夫人告狀。”


    方牧風道:“你想喝就喝嘛,我在這裏聽會書。你喝完過來找我就是了。”原來他們身側正有一群人,緊緊圍在一起,聚精會神地聽當中一個白發老者說話本。那老者滿頭白發、麵有憂色,但身形長大、氣質儒雅,他將左手裏的梨花木在草案上敲了一下,右手折扇一展,朗聲唱道:


    “豫讓酬恩歲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橋上行人過,誰有當時國士心。”


    一曲唱罷,老者又把梨花木猛敲了幾下,娓娓說道:“且說這首七絕出自唐朝一位才子,姓胡名曾,號秋田。一日他經過信德府一座拱橋,得知那橋是當年春秋時一位國士刺殺逆臣的所在,心有所感,遂寫下這首詩來。”


    那說書老者道:“胡曾這首詩所說的國士,正是春秋時晉國大夫智伯的家臣豫讓。列位看官道這智伯是誰?原來春秋末年,晉國內亂,諸大夫爭權,範氏、中行氏、智氏、韓氏、魏氏、趙氏各家大夫都想當晉公的家、做國君的主。於是互相之間,爾虞我詐,你方唱罷我登場。


    “那智氏自晉平公以來青黃不接,宗族裏的子孫不是年幼、就是軟弱,一直到晉出公年間,家族裏才出了一位雄心勃勃的接班人,叫做智瑤。那智瑤須髯飄逸,身材高大;擅長弓箭,力能駕車;技能出眾,才藝超群;能言善辯,文辭流暢;堅強果斷,恒毅勇敢。正是:


    “家道中落六十載,天生異象轉泰來。


    五德齊備臨朝野,未知是興還是衰。


    “那智瑤成為智伯後,做了晉國的正卿。這智伯在國內壓製趙、韓、魏三家的權勢,在國外南征北伐重振了晉國霸主的地位,朝野上下望風披靡,好不威風。


    “怎奈利字背後一把刀,朝堂之上人心叵測,加上智伯權威日盛,誌得意滿。他一心想要削弱趙、韓、魏三家的勢力,就大刺刺地去人家麵前索要土地。那韓康子、魏桓子心想,他智伯日漸驕縱,已成強弩之末,我們若把土地給了他,他一定會放鬆警惕。到時候聯合趙襄子一起反攻,保證智伯兵敗如山倒。


    “果然智伯在韓康子、魏桓子這裏得了便宜,就去找趙襄子索要土地。趙襄子執意不肯,智伯就帶著韓康子、魏桓子圍攻趙襄子的封地晉陽。眼見事成,那知韓康子、魏桓子突然倒戈,與趙襄子聯手攻打智伯。可歎智伯一世英雄,成了趙、韓、魏三家的甕中之鱉。智伯見誅,滿門就戮。那趙襄子竟然把智伯的頭顱砍下來,做成了飲酒用的首爵。嗚呼!這正是:


    “龍飛九霄猶存悔,人到巔峰尚有天。


    四海豪傑誰鹹服?知人知麵不知心。”


    那老者講到這裏,眾人都是一陣唏噓。蘇柳卻念念不忘不遠處的好酒,見四周都是鄉下人,料想不會有什麽閃失。但總是不敢掉以輕心,他略一沉吟,對方牧風道:“我去打上一壺酒,到這裏來喝。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方牧風席地而坐,早已沉浸在說書人的故事裏,頭也不轉一轉,應了一聲“知道了”,便又聽那老者敲擊梨花木,婉轉說來:


    “且說智伯雖死,但其恩未絕。那智伯早年間收留的一個家臣,便是胡才子詩中所說的俠客豫讓。他聽說主公被殺,連頭顱都被做成了酒具,義憤填膺,發誓要為智伯報仇。


    “於是他更名改姓,偽裝成受刑之人,懷揣匕首,混進趙襄子家裏修葺廁所。欲待趙襄子如廁的時候,結果了他。誰知當日趙襄子如廁時,察覺他眼神有異,便命將士綁了他來,審問之下,才知道他是智伯的家臣。那趙襄子也是愛才之人,對他說:你為主公報仇,是天底下的賢人,我不忍殺你,你去吧!就釋放了豫讓。


    “誰知豫讓仍不死心,為了不被趙襄子認出來,竟在自己身上塗滿了漆,使皮膚生瘡;又吞食燒紅的炭,把嗓子燙啞。他走到大街上,連他的妻子都認他不出。


    “多日之後,趙襄子出巡。豫讓便埋伏在趙襄子必經的橋下。那趙襄子也是吉人天相,剛走到橋邊,馬突然大驚。趙襄子說,一定是豫讓埋伏在這裏,果然手下將士從橋下搜查到了豫讓。趙襄子問豫讓:’你也曾侍奉過範氏和中行氏的主人,智伯把範氏、中行氏都給剿滅了,你不為範氏、中行氏報仇,卻反而做了智伯的家臣。怎麽反倒智伯死了,你隻為他報仇?’


    “那豫讓說道:’我侍奉範氏、中行氏,他們把我當作普通人,我自然以普通人的方式報答他們。後來遇到智伯,他以把我當作國士,我自然要以國士的方式報答他。’那趙襄子聽罷豫讓的話,歎息良久,雙眼垂淚道:’好個豫讓!你為智伯所做的事,足夠讓你流芳百世了;我當日赦免你一次,也不至於讓後人說我什麽不好了。你好自為之吧,我今天不再饒恕你了。’”


    那老者忽然停住不說了,手中梨花木急拍,滿眼淚水盈盈落下,已是不能自已。眾人都聽得入了迷,見他不說,隻是自己落淚,都趕忙催促他:“老先生,後來怎麽樣了,快說下去啊?”


    老者拭幹淚水,續道:“那豫讓說:’我聽說君子有成人之美,而忠臣有死節之誌。前日您已經寬赦過我一次,天下沒有人不稱讚您的賢明。今天,我自然伏誅。但請您把外衣賜給我,讓我刺上一劍,稍盡報仇之意,我雖死無憾。’趙襄子念及豫讓的忠義節烈,於是脫下外衣,命人交給豫讓。豫讓拔劍跳躍三次,一劍劈下,說道:’我算是給九泉之下的智伯報仇了’,說完,就自刎而死了。


    “這個故事傳遍趙國大街小巷,無人不稱讚豫讓忠義。後人便把豫讓自刎的那座橋稱為’豫讓橋’,時時祭奠,懷念國士。後人有詩為證:


    “豫讓橋,路千裏。橋下滔滔東逝水。


    君看世上二心人,遇此多應羞愧死。”


    一首詩吟罷,眾人早已淚流滿麵。


    卻聽那老者補充道:“方今韃虜南下,主上蒙塵。朝中自有一批二心之人偏安江左,不思北伐。小老兒丘田木,路過貴地,演說了這一段《豫讓二刺趙襄子》,也叫那些二心的聽上一聽,出出冷汗。”


    眾人聽了這句話,都齊聲喝彩。那老者躬身福了一福:“如此,就請各位自便,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賞小老兒一口飯吃。”於是將案邊一個銅盤捧起,眾人都從錢袋裏摸出碎銀、散錢來,放到銅盤裏麵。


    眼見老者把銅盤伸到方牧風麵前了,方牧風忽然大聲道:“老先生,你故事講得真精彩,但晚輩覺得豫讓不算是國士。”


    那老者一怔,見方牧風衣著華貴,旋即微笑道:“小老兒不才,倒要請這位小爺賜教。”


    方牧風起身,彬彬還禮,朗聲道:“晚輩不敢!但我家先生教我讀《戰國策》時說過:大凡國士,要想建功立名,就應該竭忠盡智,讓自己的主公防患於未然。智伯之前做事情,就已經顯露出危機了,豫讓是智伯的家臣,為什麽不在事前勸勸智伯,卻要在智伯被殺之後才刺殺趙襄子呢?《戰國策》裏還說,他漆身吞炭後,曾對他的朋友們說:’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我想豫讓為主公報仇是假,愛護自己的名聲才是真。”


    一旁的成年人都連連稱是,孩子們雖聽得一知半解,也都跟著大人不住點頭。那老者給方牧風一搶白,更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想不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說起話來竟然頭頭是道,登時漲得滿臉通紅。


    方牧風道:“豫讓說範氏、中行氏把他當普通人看待,他就以普通方式報答兩個人;智伯把他當國士看待,他才用國士的方式報答智伯。可是韓康子手下的段規、魏獻子手下的任章,他們的主公都沒有把他們當國士,他們不一樣在關鍵時候提醒韓康子、魏獻子,讓他們割地給智伯,好讓智伯輕視他們嗎?智伯也沒把他手下的郗疵當成國士,但郗疵發現韓魏的企圖後,不也一樣來勸智伯嗎?隻是因為智伯不聽勸告最後才被殺了。這樣說來,豫讓豈不是心胸太小了?那還算什麽國士?”


    眾人齊聲喝了一聲彩,那老者聽到此處,臉色由紅轉白,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方牧風道:“我家先生還說,周天子那個時候封建諸侯,諸侯再分封給大夫,誰也不侵占誰,這是天道、是禮法。像智伯那樣隨意吞並別人的土地,僭越名分,和現今的金賊有什麽區別?段規、任章這些人,雖然不是國士,但能夠幫自己的主人渡過難關,好比咱們當年的韓元帥、嶽元帥,還有鎮守在大散關的劉將軍。像豫讓這樣跟在智伯身後,認賊作父,倒可以與北麵的張邦昌、劉豫相提並論了。”他所說的韓元帥、嶽元帥,正是十年前與金兵對抗的韓世忠、嶽飛,劉將軍便是暫代川陝經略使、鎮守大散關的守將劉拂雨;至於張邦昌、劉豫,那都是在江北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


    眾人見這少年借古諷今,把時事分析得鞭辟入裏,立時掌聲雷動,接著便痛罵豫讓,更痛罵張邦昌、劉豫這些漢奸。那老者滿眼血絲暴漲,忽然淚如雨下,垂首道:“小老兒所見淺陋,利令智昏。若不是小爺今天一席話,不知還要拿這回故事誤導多少中華好男兒。列位父老賞的這些,小老兒說什麽都不能要了。”說著把滿盤的銀錢嘩啦一下散了出去,轉身向方牧風揖道:“小爺學富五車,見識高遠,小老兒佩服得緊。不知小爺能否賞臉,隨小老兒到城中略坐一坐,好讓我多請教請教?”


    方牧風本來是童言無忌,想不到老者竟把所有錢都散了出去,這不是害他白說了半天麽?他更萬萬想不到自己把先生教的信口謅了幾句,就讓這老者涕淚交加,甚至躬身請教,心上頗為過意不去。因見蘇柳還沒回來,又覺得這老者著實忠厚,也十分想與他多攀談攀談,一來可以聽他再說些奇聞逸事,二來也好顯露下自己平日裏所學的知識。當即還禮道:“老先生何必這樣謙遜,晚輩正想和您請教。”說著對旁邊一個農夫道:“一會我家哥哥回來找我,相煩相公轉告他,說我自己先回城裏了。”他平日裏與自家先生耳濡目染,說起話來竟似大人一樣。


    那老者大喜,胡亂將梨花木和折扇一收,銅盤、案板也不顧得,攜起方牧風手來便揚長而去。餘下眾人猶自讚歎這衝齡小兒的氣度、學識,交口稱道:“大戶人家教出來的少爺就是不同凡響!”


    不一會兒蘇柳回來,隻見一個農夫蹲在那裏,其餘的人早已散光,更不見方牧風的影子,急得四處張望。那農夫見狀,走來問道:“這位相公可是剛才那個小少爺的哥哥?”


    蘇柳道:“正是正是!大哥見到我那弟弟去哪裏了?”那農夫道:“你家兄弟讓我轉告你,他自己先回城裏去了。”蘇柳奇道:“他好端端的,怎麽一個人回去了?”那農夫道:“你家兄弟真是好學問,一番長篇大論把那說書先生駁得啞口無言。那說書先生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樣,請你家兄弟到城裏吃酒去了。”蘇柳腦子登時嗡了一下,暗叫:“糟糕!”二話不說,撒腿就往城裏跑去。


    原來蘇柳適才去不遠處的涼棚打酒,那賣酒的老丈十分熱情:“相公,我釀的酒是祖傳手藝,您來嚐嚐?”說著舀了一碗端給蘇柳,蘇柳一聞酒香撲鼻,心中開懷,接過來就喝。甫一入口,隻覺得酸餿難當,哇的一口吐到地上。老丈見他當眾吐酒,勃然變色:“你這相公好沒道理,我好心讓你嚐酒,你卻全都吐出來了!”蘇柳解釋道:“老丈,您這酒本來就是餿的嘛!”那老丈氣得哇哇直叫,又抄起一碗酒,端到圍觀的人前,向一個年輕農夫說道:“小哥,你來嚐一嚐,看是不是我的酒有問題?”年輕農夫不敢去嚐,老丈拿出三文錢來塞到他手裏:“你快嚐來。”年輕農夫捏著鼻子喝了,忽然“啊”了一聲,讚道:“好酒!”把錢塞回老丈手中,道:“再來一碗。”


    老丈喜不自勝,又給他舀了一碗,那農夫又是一飲而盡。老丈瞪著蘇柳道:“相公還怪我的酒不好麽?”蘇柳心下奇怪:“難道是我舌頭出了問題?”取出一錠銀子放到桌上,道:“你再給我盛一碗,若是好喝,這些銀子都給你了。”老丈脾氣卻大,哼了一聲,道:“你自己盛來。”蘇柳便自己舀了一碗,剛要送到嘴邊,老丈大手一蓋,道:“我瞧你是從城裏來的,自來城裏人喜歡作弄我們鄉下人,你若是故意裝作不好喝來戲弄我怎麽辦?”蘇柳微笑道:“老丈想到哪裏去了?我是鄉下長大的孩子,是個本分人。”


    那老丈將信將疑地把手拿開,蘇柳舉手要喝。突然察覺左耳旁有破風之聲,蘇柳將酒碗一擲,“嘩啦”一聲,酒碗迸裂,一支小箭也跌落在地。蘇柳撿起小箭,見那小箭銅鏃木尾,柏香衝鼻,當下起身向人群中一掃,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閃過,提氣便追。那人一身青衣,瞬間沒入人叢,蘇柳即便身法精妙也隻能穿插人群而過。待走出鬧市,那人相距已遠,便施展師傳的輕身功夫“通臂拳”追趕,片刻追到潯陽江邊,眼見就要趕上他。那人猛地回身,嗖嗖嗖打出三支小箭,兩前一後,分別射向蘇柳的“氣舍穴”、“氣戶穴“和“氣衝穴”,這是足陽明胃經上的三處**,被點到一處不打緊,若是三穴齊中,則立時窒息;但凡高手怎會一箭也躲不過,可見對方太輕視蘇柳。蘇柳卻朗聲一笑:“好個’三關一氣’!”左肩微沉,讓過上方先到的兩箭,右手斜抄,食中雙指生生捏住下方那一支箭尾,箭上力道著實不小,蘇柳索性順著力道轉身一周,手腕倒轉,將那支短箭就勢甩了回去,直射向青衣人“天池穴”。青衣人讚道:“好一個’六龍回日’!”卻不閃不避,躍身向後,短箭始終與他身體相差寸許。那青衣人已退到江邊,竟兀自不停,雙足在水上輕點,水花微濺,如履平地,蘇柳喝了聲彩:“好!想不到’通臂拳’已被你練到了’鏡湖飛渡’。”原來那人用的也是“通臂拳”,這功夫練到“鏡湖飛渡”一層,可以在水上滑行,恰如李白所說:“一夜飛渡鏡湖月”。那青衣人在水上滑開近十丈,短箭已經是強弩之末,眼見要俯衝下水,青衣人右腿飛出,足尖點到箭鏃,將那短箭猝然調轉,向前數丈後斜竄進水中,青衣人跟上,右腿疾劃水麵,忽然間數道水箭激射,那短箭在水箭裹挾之下向蘇柳射去。


    蘇柳臉色大變,暗叫:“不好!”正準備轉身要逃,忽見短箭與水箭才射上岸,就紛紛跌落在地,原來是那青衣人勁力不足,但以內家功夫而論,能使到這個份上,已屬不易。青衣人一個筋鬥躍回岸邊,朗聲長笑。蘇柳也笑著迎上前去,和青衣人抱在一處,道:“二哥,想煞小弟了。”青衣人道:“若真是這樣,為什麽不早早回山?”


    兩人分開懷抱,蘇柳見青衣人美髯飄飄,微笑著注視著自己,正是二師兄郎柏,想到自己已經多年沒有回山探望,立時滿臉愧色:“都怪兄弟貪戀安逸,師父他老人家和眾兄弟都好麽?”郎柏道:“兄弟們都好,隻是師父想你想得厲害,這才派我下山來叫你回去。”蘇柳道:“他老人家若不收回成命,小弟實在不敢回去。”郎柏臉色微變,道:“六弟,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要以大局為重。師父考慮再三,要你回去接掌門戶,可是你遲遲不回,你讓他老人家情何以堪?”原來蘇柳下山多年始終呆在方振威府上,就是不願去接任峨眉派掌門之位。


    蘇柳道:“論德行我不如大師哥,論才幹我不如黃四哥,論武功我更不及你,你們三位任何人坐鎮玄劍宮都比我合適,何必非要我來呢?”郎柏道:“武林盛傳’九宮生十木’,下半句是什麽?”蘇柳道:“那都是多年前的舊事了,現在早已經不是那樣。就拿你郎二哥來說,’無量劍氣’這麽高深的功夫你都開始修煉了,十木中哪有人及得上你?”郎柏哼了一聲,道:“‘九宮生十木,佼佼姑蘇柳’,師父門下十個弟子,論德行、才幹、武功,佼佼者便是你蘇六弟,這一點咱們師兄弟沒有誰不服。實話告訴你,剛才那一手’無量劍氣’不過是第一層,我自己就苦練了三年,倘如以六弟你的資質,數月內就已在我之上了。”素履劍客陸九宮先後共收了十個入室弟子,每個人都以一種喬木命名,如華鬆、郎柏、黃槐、蘇柳,冀望弟子能頂天立地,故當年江湖人稱“九宮生十木”;十人中蘇柳下山曆練最早,頗具俠名,故又有“佼佼姑蘇柳”之說。


    蘇柳心知郎柏所言非虛,但他本人生性恬淡,最不愛牽扯門戶中的俗務,加上他與師兄弟情義深重,要他躍居幾位之上,更非心中所願。正在躊躇間,郎柏忽道:“六弟,先不談這個,你近來可有什麽仇家來找你麻煩?剛才那老頭兒為何要害你?”蘇柳奇道:“誰要害我?”


    郎柏道:“適才那賣酒的老頭兒用手蓋住你酒碗的時候,在裏麵下了藥,所以我才用’柏銅錐’逗你拋出酒碗。”蘇柳大驚,道:“此事當真?”郎柏道:“那還有假!我剛趕到,就瞧見他把拇指伸到酒裏了。”蘇柳猛然回過神來,叫道:“不好!方家少爺有危險。二哥,我先走一步。”說著展開“通臂拳”功夫,向來處奔去。郎柏未及阻攔,見蘇柳縱身跳躍、奔走如電,不禁讚歎:“想不到六弟的’通臂拳’身法精進若斯,這’驚猿三躍’的境界不知我要練多少時日。”


    蘇柳回到原地,不見說書的,賣酒老丈也無影無蹤,確定是著了對方的道兒。得那農夫指點後,一路趕到城裏,問了許多路人,都不曾見過這麽一老一少,這下回到方府,有什麽顏麵見總鏢頭和夫人?心下盤算道:“那說書的既然不懷好意,斷斷不會帶這孩子回城裏來。牧風這孩子極少出門,說書的擄他肯定是想對總鏢頭不利,我還是先回府上提醒總鏢頭才好。”又略有懊悔:“幹嘛不請二哥過來相助?”但轉念一想:“二哥見我走得匆忙,一會必然會跟過來,我先回府再說。”


    趕回方府,見黑漆大門敞開,“天下鏢局”的杏黃天馬旗飛揚在上,兩個護院若無其事地在門前遊走,顯然家裏還不知道少爺被綁架的消息。那兩個護院見他回來,殷勤地打招呼:“你回來了,蘇爺?少爺呢?”蘇柳也不回答,隻問:“總鏢頭回來沒?”護院搖搖頭,蘇柳心道:“夫人性子懦弱,隻怕承受不住。”因問道:“大小姐在家嗎?”話音剛落,一襲黃影倏地閃出,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俏麗少女,不等蘇柳開口,率先叫道:“接招!”


    那少女手中甩出一條長鞭,直撲蘇柳麵門,正是峨眉派“芙蓉鞭法”中一招“清香入懷”。蘇柳向右一讓,伸手去抓女子鞭尾。那女子揮腕躲過,回手一招“靈蛇護花”,往蘇柳腰上去卷,但蘇柳一躍即過,尺寸沾他不著。少女嬌哧一聲:“再來看這招!”舉手上撩,長鞭鳴空,“春潮帶雨”垂直劈下。蘇柳心中焦慮,再無心應付,猿身暴起,長臂向少女咽喉抓去,少女叫聲“媽呀”,揮鞭來救。怎知蘇柳這一抓竟是虛招,翻手掠向鞭梢,稍運內力,就將鞭稍捏在手中。那少女內共修為遠遠不及蘇柳,隻被他這麽一拽,和身向前撲倒。蘇柳趕上去以身抵住防她跌倒,左手捏成劍訣送到她喉頭,問道:“服了麽?”少女氣道:“你不過內力強過我,論招數我沒輸。”蘇柳一想她剛才那招“蛺蝶穿叢”端的使得不錯,低聲道:“先別鬧,我有事對你說。”攜起她手跑進府裏。


    兩個護院見他們如此親昵,都會心一笑。那少女正是方振威的長女、方牧風的姐姐方玉娥,蘇柳一身武功沒有教給方牧風半成,倒整日被方玉娥套出不少;兩人情投意合,府上人都盼他們早早訂婚,隻是方玉娥火樣性情,雖然二十多了,也不願早早成親。蘇柳留戀在方府不去,也多半因為方玉娥之故。


    蘇柳把方牧風失蹤始末對方玉娥說了,方玉娥大驚道:“此事不能告訴我媽媽,隻怕她受不住驚嚇。”但並沒怪罪蘇柳,她頗如其父仁義,遇事亦有大將之風,一麵命下人去請方振威回來,一麵派出四個得力的鏢師,騎快馬向城東南西北打探消息。蘇柳道:“我二師哥到江州來了,我去把他請來幫忙。”說著就要出門。


    方玉娥道:“此事沒那麽簡單。風兒一個小孩子家,那些歹人沒來由綁他做什麽。隻怕他們意在對爹爹不利。”因命下人道:“去把副總鏢頭請來。”


    張廣平片刻來到,方玉娥問道:“張二叔,我爹爹一早出門去了哪裏,你可知道?”張廣平支吾不言。


    方玉娥於是將方牧風失蹤的情況說了一遍,便道:“此事出的蹊蹺,我怕歹人要對爹爹不利。”


    張廣平一聽大驚,忙屏退下人,道:“這件事萬分機密,原不該告訴大小姐和蘇爺。一個月前,大理國向朝廷進獻雙生雪蓮一株,那是千年一遇的至寶。朝廷怕禁軍押送太過搶眼,於是派人約請總鏢頭出馬,總鏢頭令成都分局的人從大理國親兵手裏接的貨,為防差池特地走水路。今早這雙生雪蓮運抵江州碼頭,總鏢頭才一早出去,打算親自把他押到臨安。”


    蘇柳恍然道:“隻怕對方要以風兒來要挾我們交出雙生雪蓮。”


    張廣平道:“這該如何是好。”


    方玉娥沉吟片刻,道:“隻怕爹爹還不知訊息,已經趕往臨安了。張二叔,你趕快再去碼頭,說什麽也要先攔下爹爹。”張廣平道:“即便攔下總鏢頭,總不能把雙生雪蓮給這王八蛋送去,那是朝廷的東西。何況丟了鏢,讓總鏢頭怎麽在江湖上立足?”


    蘇柳道:“不管如何,這事情不能讓夫人知道,隻怕她承受不住。我先到碼頭追上總鏢頭,再做計較。張二叔,你留守鏢局,保護夫人和小姐,千萬不能中了對方調虎離山之計。”


    他打定主意要獨自救出方牧風,不給方家添麻煩,回房勁裝結束,背了長劍,收拾些銀兩便要出府去。


    方玉娥卻早已在大門等他,一身杏黃短打,腰掖長鞭,更增豐采,身後牽的竟是鏢局裏千金購得的兩匹汗血寶馬。蘇柳道:“你在家等消息吧。”方玉娥道:“剛才下人回報,爹爹已經擇水路去了臨安,他必在鎮江改運河河道南下。水路慢,咱倆沿江去追,一定要趕在鎮江前與爹爹會合。”


    蘇柳待要說話,方玉娥又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擄走弟弟的人意在雙生雪蓮,你就是救出他來,他們遲早要打這趟鏢的主意。萬一他們暗渡陳倉,在江上劫了爹爹,豈不更加糟糕?”蘇柳登時醒悟,道:“我關心則亂,到底是你見事分明。”


    兩人出了江州城,沿江向東疾馳。行到黃昏,江上船隻絡繹,卻始終不見天下鏢局的杏黃天馬旗。原來江湖中各大鏢局走鏢都有自己的旗號,天下鏢局以“天馬”為標記,寓意供人驛使,但馬生雙翅飛於青天,有別於俗馬;杏黃鋪底,寓意黃土,那是天馬足跡覆蓋四方,有無所不至之意。


    蘇柳二人心中不安,生怕方振威已經著了對方的道。眼見天黑,已到池州境內,臨近山區,道路崎嶇,再行夜路恐有危險。蘇柳道:“不如休息一晚,明天直奔鎮江去。”方玉娥心下雖急,但也隻能如此。再奔十餘裏,尋得一家客棧,兩人分別睡下了。蘇柳放心不下方氏父子的安危,輾轉難眠。問小二要來紙筆,給方玉娥留了一信,說他先走一步,要她明日自來鎮江相會。到門外等小二牽馬時,卻見到方玉娥也立在門口了,兩人素諳對方性情,深情相顧,也不再解釋,上馬並轡趕路。


    長江流經池州,江北開闊,江南多山。江北時有金兵探子出沒,兩人為防節外生枝,選擇南岸的山道。彼時月上中天,山穀肅然,除了雙駒蹄聲,再無其他。向山中行了數十裏,兩人已經偏離江道,但心知隻要向東北行進,便能再回江岸。再行十餘裏,忽然見到前方山穀有火光,兩人勒住馬頭,把馬拴在一旁,輕輕走去,生怕衝撞前麵的人。


    隻聽穀中一個粗重的聲音道:“老夫走鏢二十年,自負江湖上沒幾個人敢攔我的路。對麵的好漢是哪條道上的,留下個萬兒來!”方玉娥又驚又喜,低聲道:“是爹爹!”蘇柳便要搶上去相助。方玉娥卻一把拽住他,向前方幾塊大岩石一指,示意先探清對方虛實,兩人快速奔去,從石縫中向穀裏張去。穀口處是兩個精壯漢子背向蘇柳二人持刀而立,將方振威的退路阻住;穀中三個人一先兩後擋住方振威去路,為首的是個三十出頭的瘦削青年,麵如金紙、頗有病色,身後站著一個矮胖大漢,火光下滿麵油光,另一個卻是個白須老者,蘇柳認出來是日間賣酒的老丈。五人都是黑色勁裝,將方振威攔在中間。但方振威長大身材昂然挺立,背影就像一株蒼鬆,威風凜凜。那為首的瘦削青年道:“老爺子誤會咱們兄弟的意思了,晚輩丘田木,這廂有禮了。”蘇柳輕哼了一聲,這人聲音正是日間那說書先生,原來他故意裝成老頭。丘田木繼續道:“江湖上誰不敬仰’馱經天馬’的名頭?雖說咱們兄弟未必會敗給你,但決計如何也不敢犯了你的虎威。日後傳出去,隻怕正道朋友要追咱們兄弟到天涯海角了。”言下之意是我們武功上不怕你,但你的名聲太大,朋友又多,我們不想和你結仇。方振威冷笑道:“如此說來,尊駕倒是不把老夫這對拳放在眼裏了?”丘田木道:“話雖不錯......”方振威“昂”了一聲,那人打了個哈哈,又道:“隻是咱們兄弟有求於您,不敢傷了和氣。”


    方振威走鏢多年,自然懂得和氣生財,聽對方口氣確是不願與自己動手,便道:“尊駕意欲何為,明白告訴老夫。”丘田木道:“老爺子,你可知道你身後包裹裏的是什麽東西?”方振威冷笑道:“你們來劫它,心裏最清楚不過,何必要問我?”丘田木道:“老爺子,這雙生雪蓮產自大理國玉龍雪峰,同株一體,雌雄互生,天下間再也尋不出第二株,他們的花粉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方振威道:“那還用你說。”丘田木道:“我家少主為歹人所傷,命在旦夕,必須以此花粉救治。若不是事出緊急,咱們兄弟也不可能在這裏埋伏,射死老爺子的寶馬。”


    蘇柳、方玉娥都感驚訝,怎麽總鏢頭騎馬走了陸路?方玉娥稍一思索,便明白父親的用意,低聲向蘇柳道:“原來爹爹怕雪蓮有閃失,故意大張旗鼓地從水路出發,卻自己一個人走山路。但這幫人狡猾,水陸齊截,才將爹爹攔在了這裏。我和蘇大哥尋不到局子裏的船,多半是已被這幫人的同伴挾持了。”


    方振威道:“如此說來,這雪蓮不留給你,老夫便過不了這九華山了?”蘇柳二人同時向對方望了一眼:“原來是到了九華山了。”丘田木唔了一聲:“不僅如此,隻怕貴公子也沒辦法回到您身邊了。”


    方振威一怔,道:“你說什麽?”丘田木道:“為防意外,咱們兄弟先把貴公子請到了臨安,以便和您交換雙生雪蓮。”方振威平素最寵愛自己的幼子,聽到此消息如何不怒。喝道:“好卑鄙!先嚐嚐老夫的拳頭再說!”說著便提起拳頭,向那丘田木麵門擊去。


    丘田木一動不動,他身畔的矮胖大漢猝然搶上,接過這一拳,與方振威鬥在一處。那矮胖大漢重逾二百斤,雙掌如扇左右翻飛,一副圓滾滾的大肚子就像肉球一樣掛在身前,但和方振威拳掌交錯之間,竟能上下跳躍、輕盈自如。方振威憑借三十一路“驚雷拳”縱橫江湖三十餘年,“臂揮生風,拳到驚雷”,自負少有人匹敵,他出拳既猛且快,招招意在製取敵方要害,但那矮胖大漢卻以極輕盈的身法閃避,三五招內才輕飄飄地還上一掌,但每一掌都迫得方振威退開數步。方玉娥不由得擔心起父親,悄聲問蘇柳道:“蘇大哥,你可能看出這家夥的掌法是什麽來曆?”蘇柳雙眉緊蹙,搖頭道:“這胖大漢的掌法古怪之極,我從沒見過。”


    眼見方振威出拳一拳快過一拳,不知比開始快了多少倍,依然不能擊中對方,心下驚訝:“僅這一個人掌法就如此精妙,若是他們五人齊上,隻怕我要吃虧。”但他終究是久經戰陣,半晌不能取勝,就要智取,呼呼連進五招,矮胖大漢輕輕閃過,心道:“看你還不還招麽?”果然矮胖大漢一掌拍向他左肩,方振威腳下一個趔趄,叫道:“不好!”卻是詐跌,左拳變抓,直拿對方右肘,便這麽向後一拽,右拳從下麵穿出,堪堪擊到那矮胖大漢的小腹。他使出全力送拳,卻忽然覺得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裏,力道盡被消解,深陷對方腹部數寸。方振威一聲驚噫:“碧蟾功!”抬頭赫然瞧見矮胖大漢一絲憨笑,便覺得他滿腹的肥肉瞬間收緊,把自己的拳頭鎖在肉中。


    方振威急中生智,暴喝一聲,那矮胖大漢“啊唷”慘叫向後連連倒退,立足不定,一跤坐倒;方振威右臂戟張,五指卻撚成鶴嘴狀停在半空,兀自呼呼氣喘、滿頭大汗。原來他使勁全力,點到對方“血侖穴”,才迫他退開。


    丘田木拊掌道:“方總鏢頭果然名不虛傳,竟能破了胡長老的’碧蟾功’!”方振威收拳立穩,厲聲問道:“老夫與丐幫素無瓜葛,胡長老親自來刁難,是何用意?”丘田木搖搖頭:“老爺子誤會了,我這位大哥並不是丐幫的演兵長老。”


    原來那“碧蟾功”是丐幫長老胡克柔的獨門絕技,胡克柔在丐幫中居四大長老第四位,執掌弟子的操練、提調事務,因他身材矮小、一身肥肉,臉上有塊老大的碧綠胎記,故江湖人稱“綠蛤蟆”。他內功深湛,將一身肥肉練成了緩衝重擊的高明武功,號稱“碧蟾功”。方振威從沒見過胡克柔本人,但“碧蟾功”的名頭卻早就聽說過。他聽丘田木這樣說,借著火光看那矮胖大漢臉上並無胎記,才相信他不是胡克柔本人。因道:“他雖不是胡克柔本人,但終歸是胡克柔的徒弟。丐幫幫規極嚴,幾時開始縱容弟子做了響馬了?”


    那矮胖大漢已從地上站起,怒道:“不是乞丐!”意思是自己並非丐幫中人,竟自忿忿地回到丘田木身邊。白須老者便欲上前與方振威過招,丘田木攔住,緩緩道:“九叔不是方老爺子的對手,還是讓小侄領教領教。”


    方振威道:“年輕人,有什麽手段便使出來吧!”心中卻想:“這五人倒算不上奸猾,否則一簇而上,我可沒有勝算。”


    正要分開馬步領教,眼前忽然閃出一人,道:“總鏢頭稍待片刻,讓我領教丘先生高招。”正是蘇柳,他惱恨這丘田木騙了自己,一心要和過招。方振威大喜,身旁有人輕聲叫了聲“爹”,見女兒方玉娥一同前來,更覺輕鬆。


    丘田木微微變色,旋即笑道:“峨眉蘇六俠,久仰了!”蘇柳道:“丘先生不必假惺惺,快把我家少爺還來。”方振威一聽此言,怒火更增,挺身便要與丘田木動手。


    蘇柳道:“總鏢頭息怒,少爺既是我丟的,我便逼他送回來。”嗖地拔出長劍,雙手合拱,劍尖垂直向下前傾,卻是峨眉劍法的起手式“白猿垂首”,意示謙恭,他雖然怒不可遏,也不失名門風範。丘田木微微一笑,頗有嘉許之色,伴著一陣清吟,已將背後長劍拔在手中。眾人在火光下看到那柄長劍瘦如竹枝、長過五尺,在月色和月色下竟泛出幽幽碧光,不由得讚道:“好劍!”


    丘田木眉梢一揚,掣肘之間,長劍便隨腕翻出。蘇柳避過強鋒,反手直取對方左脅,丘田木仗著劍長,竟不閃避,回劍削向蘇柳左頰。蘇柳快步遊身向右,就這麽分毫之差,便使長劍橫削丘田木手腕。丘田木心中明白:“峨眉劍法高深莫測,我總得先避開他劍招,先削斷他手中的劍再說。”打定主意,收劍後退。蘇柳哪知對方心意,仗劍緊追,刷刷又進兩招,丘田木仍是且戰且退。


    蘇柳見對方忌憚自己的劍招,心中大喜,加之急於得知方牧風的下落,計算十招之內將對方擊敗。他這想法倒不是托大,實在是自己在本門劍法上參研日久,自負當世使劍高手中,除了師尊素履劍客,已罕有匹敵。於是連出急招,盡刺丘田木上盤要害,令他毫無還手餘地。丘田木劍招遠較蘇柳遲緩許多,並不頻頻還招,隻是一味騰挪。蘇柳連擊七劍後,便看到丘田木左肩破綻,暴跳離地三尺,當空一招“奇襲暴虎”,迅疾砍下。


    丘田木連連退避,就是為助長對方輕敵的念頭,見他換刺為劈,如何不開心,叫聲“好”!五尺長劍猝然撞上,“當”的一聲將蘇柳的劍削為兩截。蘇柳暗叫:“糟糕!如何這般托大,忘了他手裏寶劍。”心念電閃,丘田木已然攻來,饒是蘇柳輕功卓越,一個鷂子翻身,向後逃開三尺,向方玉娥叫道:“扔劍來!”


    方玉娥惱恨丘田木詭詐,避開蘇柳的退路,放手將長劍平擲向丘田木胸前,意在迫他退後,這一招是蘇柳親傳的“激流送客”,是峨眉劍法中棄劍火並的殺招,去勢迅疾,銳不可當。但她關心則亂,早忘了對方長劍鋒利,冒此險招,豈不平白又給對方送去一劍?蘇柳心下叫苦:“娥妹魯莽!”此時他身在半空,距丘田木已遠;但如失此劍,能用的兵器就隻剩下方振威手中一刀,他素來用不慣刀,那時己方便失去了優勢。


    倉促之間,蘇柳記起手中尚有半截斷劍,不待細想,也以“激流送客”把斷劍射向丘田木,他腕力遠勝方玉娥,斷劍自然後發先至,這兩柄劍便以犄角之勢一先一後射向丘田木。丘田木如削斷先來的斷劍,後發的長劍便再也閃躲不開,哪敢冒險,隻得仰身閃避。


    斷劍飛過,蘇柳早已把長劍勒在手中,急挽幾個劍花迫得丘田木無法出劍,便即退後。方玉娥自知犯錯,大汗如豆,但見蘇柳轉頭向自己微微一笑,臉上又一片緋紅。


    丘田木稍定一定神,再次進招。蘇柳自知對方的兵刃鋒利,並不正攖其鋒,虛晃一招“銀猢撈月”,反身遊走。丘田木深明對方所懼,橫削、斜挑、直刺,頻下殺招。但蘇柳經此過剛才的險情,早有計較,施展開通臂拳身法,腳下步步生風,丘田木半寸都挨他不著。通臂拳身法走的是天罡北鬥方位,峨眉派認為猿是萬物靈長,上通天意,是以能按照周天星相跳躍林間,使猛獸無法捕捉到它們。那天罡北鬥共有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個方位,蘇柳依步法時而守“天璣”位進“天權”位,時而移“開陽”位到“天璿”位,七個星位兩兩相易,就生出四十九種變化;天樞在鬥首、搖光在杓尾,天樞、搖光反相而行,北鬥方位便有四時之變化,如此又有一百九十六種變化。那丘田木雖然神兵在手,一時間又怎能領會到玄妙若斯的通臂拳身法。隻能固守垓心,靜等蘇柳出招。


    蘇柳吃了一次大虧,不再冒然進攻,每進一招,都是蜻蜓點水,不待劍招使老,便即收回。丘田木眼花繚亂,時間一長,就覺得精力不濟。那矮胖大漢看出端倪,便欲助拳,白須老者攔住道:“你不是不知他的脾氣。再說以’越女劍’之利與人比試,本就壞了江湖規矩,我們再去助拳,他日更難在江湖立足。”


    白須老者說話聲音極低,但終究逃不過方振威耳力,聽到“越女劍”三字,心中一蕩:“越女劍是浙南龍泉山莊的鎮莊之寶,怎麽會在這丘田木手上?”他仔細端詳丘田木用劍法度,再看他身形,疑慮更增:“這幾個人行事端正,不像普通的響馬。丘田木、丘田木......木,木易為楊,難道?丘田木,木田丘,這丘田木應該不是別人,正是龍泉山莊少主楊思嶽!”他雖然沒親眼見過楊思嶽本人,但近些年兩浙間漸漸傳言,龍泉山莊少主楊思嶽瀟灑絕倫、足智多謀,實為武林新一輩翹楚。他見那人麵有病色,算不得瀟灑絕倫,但論智計卻已不俗。


    方振威想通此節,朗聲道:“龍泉山莊一門豪傑,幹嘛來幹......幹嘛來與方某人為難?”他本想說“幹嘛來幹響馬的勾當”,但覺言辭過激,恐有誤會,便馬上改口。此言一出,丘田木臉色大變,手上劍招也就遲疑了半分。蘇柳瞅準時機,將越女劍斜引開去,徑從搖光反踏天樞,欺到丘田木身後,左手拿住他右腕,這麽一轉,就將越女劍橫在丘田木頸前。


    白須老者、矮胖大漢齊聲驚呼,穀口兩個黑衣人也凜然而動。


    方振威叫聲“且慢”,上前拱手道:“尊駕可是龍泉山莊少主楊思嶽?”丘田木向白須老者怒目而視,白須老者自知失言,俯身謝罪,這一舉動便是承認了他的身份。


    楊思嶽正要答話,蘇柳忽然叫道:“當心暗箭!”疏地推開楊思嶽,將半空射來的暗箭擋在一旁。


    霎時間,箭鏃如雨般從兩側山上向下激射。眾人忙取兵刃,左右擋格;蘇柳搶到方玉娥身畔,將她護在身後。隻擋了片刻,冷箭驟停。


    方振威覺得肩頭變輕,回頭一看,包袱已不見了,大叫:“不好,雙生雪蓮不見了!”


    剛才在亂箭之中,並不見有一人攻入穀來,那縛在天下鏢局總鏢頭肩中的包袱,如何能在峨眉蘇六俠、龍泉山莊少主眼前,無聲無息間被人劫走呢?


    方振威哼了一聲,道:“楊少莊主心思縝密,不過搶個雙生雪蓮,就派了這麽大陣仗消遣老夫。”言下便是認定是楊思嶽在山穀設伏。誰知楊思嶽等人麵色更加憂急,搖頭道:“老爺子誤會,我們也著了人家的道兒了。”


    方振威、蘇柳、方玉娥盡皆吃驚,忽聽山穀中有人呼道:


    “秋林渡浪子誠邀蘇六俠、方總鏢頭、楊少莊主,七日後赴臨安太平樓一敘。”


    高呼三遍,山穀中重又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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