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的時候,已經月上三竿。


    雲澤迷迷糊糊起床喝了口水,方才注意到窗外一場極其罕見的大雪,終於是從鵝毛飛絮的滂沱模樣,逐漸變成了細細冰晶隨意灑落,盡管還沒有完全停下,但也已經在屋外積攢了厚厚的一層,一旦落腳其中,便會淹沒小腿。


    瑞雪兆豐年?


    雪未必是瑞雪,年也未必豐年。


    逐漸清醒之後,雲澤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將腰帶重新係好,叫了小狐狸,直接推門而出。


    厚實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一陣聲響,格外分明。


    大雪過後,就會顯得格外空曠,任何一點兒聲響都會顯得十分突兀,正如雲澤走在雪地裏發出的聲音,每一步邁出,都會相當艱難,需要趟開厚實的積雪才行,而每一步落下,也都會帶起片片雪花互相擠壓的聲響,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月光皎潔,雪光輝映。


    春雨夏蟬,秋風冬雪,人間美好。


    氣府中,一尺雪光悄然掠出,盡管靈性已經受損頗重,卻也依然跟隨在雲澤身旁,輕快環繞。而其所過之處,月光落在積雪上倒映出的朦朧光輝,也都會立刻變得暗淡幾分,反而是這一尺雪光隱隱約約變得更加明亮純粹了一些,一路上歡呼雀躍,偶爾穿梭在厚實的積雪之間,再衝出的時候,就會帶起大片大片的雪霧翻騰。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忽然記起一件事,便將那個本該屬於雲澤的紅包由自氣府之中取了出來,用尾巴托住,送到雲澤麵前。


    “白天的時候,那隻叱雷魔猿來過一趟,送來了這個。”


    聞言之後,雲澤有些意外,伸手接過。


    綢布縫製而成的紅包,裏麵裝有不多不少正好八枚靈光玉錢,分量極大,畢竟這種靈光玉錢不是尋常金銀可比,價值非凡,便哪怕隻是一枚玉錢,也足夠尋常人家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開銷。尤其對於手頭一向比較拮據的雲澤而言,就更能算得上是個天文數字。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雲澤第一次真真切切明白了這個道理。


    忽然腳步一頓,手指觸碰之間察覺到了另外一邊的些許不同,便將紅包翻了過來。


    以金色絲線縫製的娟秀字體。


    針線細密。


    歲歲平安。


    雲澤抿了抿嘴角,旋即皺起眉頭,有些遲疑不定開口問道:


    “是...二娘?”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不置可否。


    “還說是她親手縫製。”


    聞言之後,雲澤神情一愣,心裏忽然生出一些異樣,是在最初見到這個提前給到自己手裏的壓歲錢紅包,以及見到了裏麵究竟裝有多少玉錢的時候,都不曾有過的奇怪感覺。


    紅包並非雲澤生平第一次收到,“歲歲平安”四個字也不是。


    但那種說不出的異樣感,卻始終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


    雲澤胸膛深深起伏,好不容易才終於勉強恢複了一些平靜,不聲不響將紅包塞入懷中,貼身收好,又下意識拍了拍,以確認那個烏瑤夫人親手縫製的“紅包”不會輕易丟失,之後才繼續趕路。


    小狐狸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尾巴晃了又晃,重新趴下腦袋,不曾詢問雲澤究竟要去什麽地方,隻是很快就再度沉靜心神,開始修行。


    月明星稀,萬裏疏光。


    刑罰堂樓閣森森,覆白雪,四野空曠。


    往常日夜輪班交換的守門弟子,如今也已經不在,隻是刑罰堂大門始終敞開,也便會有許多飛雪落入其中,積攢了厚厚的一層,更導致那許多莊嚴沉重的陳設都已經被白雪覆蓋,一直蔓延到三層樓梯上。雲澤步入其中,拾級而上,腳步聲在空曠之間不斷回蕩,直至踏上最後一級階梯,才能見到刑罰堂三層一如既往。


    書架如陣,長明燈燈火幽幽。


    席秋陽滿頭白發雪白,也一如既往在端著那卷書簡研究自己的學問,早已知曉雲澤到來,頭也不抬。


    “何事。”


    “回家。”


    雲澤未曾落座,就隻是站在一旁,打算說過就走。


    聞言之後,席秋陽方才伸手去拿手邊那支狼毫小錐的動作稍稍一頓,而後便就將手收回,也將手中書簡暫且擱下,抬頭看向雲澤,眉關微蹙。


    雲澤口中的回家,究竟要回哪個家,席秋陽已經大致猜到,隻是不知雲澤為何定要冒險遠赴東海才行。但其中的理由究竟如何,席秋陽其實並不關心,主要還是相信雲澤能夠認清自己如今所處的境地,不會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就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也正因此,席秋陽隻是略微思索,就立刻點頭答應下來。


    “可以。”


    頓了頓,席秋陽忽然伸手抹過氣府所在之處,取出了一張人臉麵具,擱在案幾上對過另一邊的空處。


    “路上戴著這個。”


    雲澤瞥了一眼那張人臉麵具,有些意外。


    原本還以為要多費一番口舌,才能讓席秋陽答應自己獨自返鄉一事,卻不曾想,就連先前一路遠行至開陽聖地,都始終暗自跟隨在自己身後的席秋陽,這次竟會說也不說,提也不提,似乎是已經猜到了自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那番話,更早就知曉了自己之所以要獨自返鄉的根本緣由。


    其實雲澤是不是獨自返鄉,根本沒有什麽大不了,一旦走到東海之畔,隻需同行之人不是大聖修士即可,那位一直以來負責接送雲澤往返度朔山與東海之畔的撐船船夫,就自然會讓雲澤神不知鬼不覺獨自登船,不會暴露出度朔山的事。


    隻是雲澤自己不知道罷了,席秋陽也不知道。


    因為曾與雲溫書互相打打殺殺許多年建立出來的關係,相互之間就也能勉強算是知根知底。而之所以要說是勉強,就是因為雲溫書對於席秋陽的出身來曆,是真正的知根知底,但席秋陽對於雲溫書的出身來曆,卻是迄今為止也知之不詳,哪怕席秋陽如何追問,雲溫書都始終隻笑不答。直到偶然一次,席秋陽在東海之畔遠遠見到了雲溫書的身影,卻還沒能來得及走上前去,就在一個恍惚之間,雲溫書忽然沒了蹤影。而也正是那次,席秋陽才會心生狐疑,就一直等在東海之畔,直至半月有餘之後,才終於見到雲溫書神不知鬼不覺忽然重新出現在東海之畔的岸邊,當即便就追上前去連番追問。迫於無奈,雲溫書才隻得略作解答,勉強說了一些可以說的,隻是依然含糊其辭,模糊不清,甚至就連一個大致的脈絡都理不清楚,卻也終於打消了席秋陽繼續追問的心思。


    也正因此,席秋陽才會知曉雲澤此番是要去往東海,才會知曉不可追問,無法同行。


    甚至不止席秋陽,包括徐老道,烏瑤夫人,以及瑤光,皇朝在內的很多人,都大概知曉雲溫書乃是東海某處出身,隻是其具體的跟腳所在,卻無論如何都查不出來。而除此之外真正知曉雲府所在的那些人,卻又因為一些不可與人多說的原因,不能隨隨便便就將此事暴露,方才會始終如迷。而時至今日,除卻很少的一部分人之外,也已經很少還會有人再去追究雲溫書與雲澤跟腳所在了,畢竟此事其實根本無關緊要,並且就算真的找到了,也對於他們而言根本沒有任何裨益可言,反而勞神勞心,浪費時間。


    但席秋陽卻並沒有開口與雲澤解釋這些的打算,在放下那張人臉麵具之後,就重新伸手去拿那支狼毫小錐,未曾沾墨,便直接埋首在書簡上開始寫寫畫畫,似乎是針對自己閉關多年才終於研究出來的學問,又有了新的想法,但卻顯然不太成熟,寫寫畫畫之時,過不了多久就要停頓下來,皺眉思索片刻,偶爾還會將先前寫寫畫畫的東西隨手抹去一些,再重新補足。


    似乎是與接下來的十二橋境有些關係。


    雲澤心中狐疑,卻也不曾多問,伸手拾起那張人臉麵具之後,甚至不曾多看,轉身就走。


    而在雲澤離開之後沒過多久,徐老道就出現在刑罰堂中,眉關緊蹙。


    “就這麽讓他自己回去?”


    席秋陽動作一頓,輕輕點頭之後,便就繼續寫寫畫畫。


    眼見於此,老道人有些不滿,眉頭便就皺得更緊一些,在案幾對過的位置上盤坐下來,雙眼視線死死盯著席秋陽,一定要等到一個足夠讓他滿意的答案才行。


    但席秋陽卻始終專心在寫寫畫畫上。


    無可奈何之下,老道人隻得憤憤不平瞪了席秋陽一眼,起身離開,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一路暗中跟隨,避免雲澤會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不測。畢竟其如今所處的境況實在是過於凶險,瑤光聖地與南城皇朝始終虎視眈眈不說,更在一月前老道人返回學院之後沒過多久,就有一位薑家仆人忽然受命前來,與老道人說了火氏妖城正在四處打探一張畫像中人身份姓名之事。盡管火氏妖城從來不曾對外聲張,隻在暗中謹慎進行,卻也依然瞞不過各大聖地世家的手眼通天,很容易就能得到那張畫像,而畫像中人,也正是雲澤。


    具體緣由如何,薑家人並不知曉,甚至就連火氏妖城之中,那位負責追查畫像中人身份姓名之事的主事人都不曾知曉,但卻依然值得警惕。


    瑤光聖地與南城皇朝狼狽為奸,皇朝皇主又是個城府深沉的陰險狠辣之輩,有著足夠的耐心可以暫且按兵不動,等待最佳時機一擊斃命,但火氏妖城卻不會如此。便如雲澤回到學院之後,暴露出自身行蹤的這一月時間以來,哪怕雲澤本身並不知曉,但席秋陽與老道人卻也已經暗中解決了不少火氏妖城之人,大多都是煉精化炁境以上的強大修士,絕非如今隻在命橋境的雲澤能夠抵抗。


    老道人實在放心不下。


    便在返回弟子房後,一邊與自己的兩位弟子簡單說明情況,一邊動手收拾行囊,都是些用以滿足口腹之欲的吃食酒水,以及尋常所需的衣物罷了,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


    光頭鋥亮的羅元明,懶洋洋從床上爬起身來,靠在牆壁上伸了個懶腰。因為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不必操心於其他繁瑣,再加上已經臨近年關,老道人對其也格外寬鬆,就在白天睡得相當踏實安穩,而到晚上,就反而有些精神。


    “又是雲小子?”


    “不是他,還能是誰。”


    老道人有些無奈,將收拾好的東西全部丟入氣府之中,隨後就一屁股直接坐在了陸家平的床鋪上,滿臉頹喪,一陣唉聲歎氣。


    “過年過年,卻又過不了一個好年,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啊!”


    老道人心事重重。


    先有瑤光皇朝,後有火氏妖城,一個接著一個,都是這座人間最大的龐然大物之一,又非善與之輩,真真一個虎狼環伺的凶險境況。可雲澤本該深知這些才對,更應知曉,倘若其真要獨自一人返鄉回家,或許根本走不過秦川,甚至可能走不出北城,就已經身死魂消,頭顱落地。


    一張人臉麵具而已,即便能夠隱藏自身修為氣機,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老道人一陣腹誹。


    ...


    人臉麵具一旦戴在臉上之後,雲澤原本頗為陰柔的模樣,就立刻變得平平無奇,麵具邊緣與皮膚相契合,甚至看不出分毫痕跡,更能隱藏住所有的修為氣機,就讓平日裏總與雲澤形影不離的小狐狸,也根本無法認出眼前之人便是雲澤。


    對著鏡子看了好半天,直到確認不會暴露之後,雲澤才終於心滿意足,轉而開始收拾行囊。


    之所以定要回去老家山上,主要還是因為那件寶藥太歲。


    當初臨下山時,雲澤還未開辟氣府,而寶藥太歲又個頭極大,倘若真要隨身攜帶,不僅多為不便,更有可能會因而招來殺身之禍,便就隻能暫且存放於度朔山雲府之中。而在如今,雲澤修為大進,身前身後兩座陰陽命橋,如今更是已經修行過半,一身血氣氣韻汩汩而動,循環流淌之間,已經十分充盈,倘若能夠繼續安安穩穩修行下去,不消多久,便可血氣氣韻滿營陰陽命橋,屆時,也就需要吞服寶藥太歲,用以奠定底蘊,豐盈髒腑精氣氣力,才能承受血氣氣韻貫通十二正經,架構十二橋梁帶來的壓力。


    煉精化炁之前,都是打基礎的一個過程。


    倘若想要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高更遠,靈決古經自然會是其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方麵,但這煉精化炁之前的每一境界,也同樣都是重之又重,容不得分毫馬虎大意。


    但卻是被迫如此。


    為了活命,隻能目光長遠。


    雲澤深深歎了一口氣,收拾好了為數不多的行囊之後,便就坐在床沿上對著地麵發呆。


    隻短短半年時間,卻偏偏發生了這麽多的變故,而到如今再回想起來,恍然之間,就會覺得像是天翻地覆一般,好似半生蹉跎已過,以至於就連雲澤自己都在幾經心性大變之後,變得越來越不認識自己,也越來越不了解自己。


    恍恍惚惚。


    大雪皚皚。


    ...


    次日一早,在床沿呆坐了一夜的雲澤,便就背上包裹早早出門,趁著天色未亮之時,就已經離開城中城,在北臨城南域外環路的站牌附近,等待去往城裏的第一班車。


    滿地積雪,已經化了不少,也就導致道路難行,直至要比正常班次晚了足有半個小時之後,去往城裏的第一班車才終於亮著車燈,小心緩慢姍姍而來。


    上車之後,對於這位容貌似是已經年過五旬的公車司機,雲澤依然多多少少留有一些印象,但主要還是此人頗為肥胖的手臂上兩排像是牙印般的淺淡疤痕。便在上車之後,略微點頭作為示意,而公車司機則是同樣略微點頭作為回應。


    戴上人臉麵具之後,公車司機當然認不出來。


    隻是不知一旦將人臉麵具撕下之後,這位也曾對他口吐善言的公車司機,又是否還能將其認出。


    雲澤默不作聲,選擇了最後一排角落裏的位置坐定,又將身後的包裹暫且解下,露出了裏麵用以填充空間的許多衣物,與被埋在衣物中間的小狐狸,讓其可以暫且透一口氣,而不至於一直悶在裏麵。畢竟路上頗多積雪碎冰,公車行駛緩慢,就肯定要比往常浪費更多時間,便暫且讓小狐狸露出一個腦袋也無妨大雅,隻需不被外人察覺即可。


    一路跟隨而來的老道人,在公車已經行駛出相當一段距離之後,才終於不聲不響追了上來,輕飄飄落在公車車頂,先是描繪勾勒靈紋陣法,用以遮掩自身行蹤不會被他人察覺,而後方才抖了抖衣袖衣擺上剛剛沾染到的一些血跡,全部變作滾滾血珠,被老道人隨意抖落出去,掉在地上積雪碎冰之間,色澤鮮豔,熾盛灼燙,以至於血珠落地之處,方圓尺許之內的積雪碎冰,隻在短短片刻就全部化水。


    老道人深深一歎,動手解下了腰間那隻青玉葫蘆,一口接著一口,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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