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極北之地的深處,那條宛如極光一瀉千裏的禁製光幕上,極為突兀地出現了一條十分纖細的裂痕,同時傳出一道琉璃崩碎的聲響,若不細聽,很容易就會忽略過去。


    整座天地,都忽然安靜了一個瞬間,像是歲月長河在流經此處的時候,忽然停滯不動。


    但在下一個瞬間,就忽然變成了末日般的恐怖景象,整座天幕都被撕出了一條明顯裂痕,然後上下錯開,卷出陣陣罡風胡亂吹襲,偶爾會有兩股或者更多罡風撞成一團,將肉眼可見的景象攪成如同揉皺搓團又重新攤開的宣紙一般,皺皺巴巴,崩開更多猙獰裂痕。


    山崩地裂,大雪傾塌。


    白先生站在距離最近的一座雪山山頂上,抬頭望著那條忽然出現的猙獰裂隙。


    起始於這座禁製光幕的中間,其中一邊,向著側麵蜿蜒出去,像是要將這座宛如極光流瀉的禁製光幕一刀兩斷,另一邊,則是蜿蜒向下,直接深入光幕下方所在的無底深淵。隻是除此之外,在這禁製光幕上,卻又並未出現更多裂痕,而那碩大無比“邊角碎片”,也隻是堪堪歪斜了不過毫許距離。


    正對白先生的這一段裂隙,隻有一指來寬。


    但在更高處,那條橫向側麵的裂隙,最寬處,卻有丈餘。


    白先生衣袍晃動,大袖獵獵,站在雪山頂端,抬頭望去。


    在距離此間百丈高處,裂隙之中,忽然出現一隻碩大的眼眸,宛如水缸一般,在裂隙最寬處,堪堪露出整個眼睛,一陣左右打量之後,猛然盯住了雪山上的白先生。


    那隻眼眸,忽然彎了起來。


    白先生始終麵無表情。


    這條忽然出現的裂隙,不在意料之外,隻是要比想象中來得更快一些。


    白先生緩緩收回與之對視的目光,伸出一隻手緩緩下壓,以無形偉力,強行鎮住了這場幾乎已經波及整個極北之地的變故。


    隨後衣袍鼓動起來。


    憑空之中,忽然傳出一道記起細微的水滴聲。


    白先生的腳下悄然蕩起一層細微漣漪,緊隨其後,就有一層純白光芒隻在瞬息之間便擴散到視野盡頭,平整如鏡,整個天地也都隨之變得安靜下來,罡風息止,紛紛揚揚的冰渣碎雪也都凝滯半空,而那裂隙中的碩大眼眸,則是猛然瞪大,瞳孔擴張,變得驚恐無比。


    白先生伸出來的那隻手,食指輕輕點了一下。


    歲月長河悄然浮現在白先生腳下,壓在那層宛如鏡麵平整的白光之上,浪花滔滔,凝滯不動,卻又隨著白先生伸出來的那隻手輕輕一揮,便緩緩倒流回去,帶動整個慘遭殃及的極北之地,緩緩回到天崩異象發生之前。


    罡風逆卷,雪崩回溯,除去那座禁製光幕的裂痕,因為某個未知存在的出手,便無法挽回之外,其餘一切,全都被迫裹在歲月長河水中,重新返回河道上遊,直到這片囊括了整個極北之地的白光迅速縮回,那滾滾無邊的歲月長河中,其中一些纖細水流,便悄然離開了原本的方向,轉去另外一邊,重新衝刷出了一條嶄新的河道。


    寒風吹起,碎雪紛紛。


    白先生收回手掌,負手而立。


    裂隙中,那隻碩大眼眸,砰然炸成一團紫色的血霧,同時傳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哀嚎,震得附近幾座雪山,雪崩滾滾。


    白先生忽然皺起眉頭。


    在眼前這座禁製光幕的背後極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渾厚嗓音,具體出自誰人之口,白先生並不知曉,而其方才所言,白先生也無法聽懂。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方才在他強行逆轉歲月長河的時候,暗中以某種相仿手段,強行將這禁製光幕暫且拎出歲月長河的那人,便是這渾厚嗓音的主人。


    禁製另一邊,忽然安靜了下來,連同近些年來不僅日漸清晰、並且日夜不斷的某種轟鳴聲,也隨之消失。


    那道渾厚嗓音忽然笑了一聲,意味不明,隨後便以海內雅言重新問道:


    “還未一元之久,雲天瀾因何而亡?”


    白先生麵無表情,既不意外,也不理會。


    對麵那“人”重新沉默下來。


    而在那道裂隙之中,則有一股股的晦暗詭霧,不斷彌漫而出,像是一潑嗆人的灰塵,甫一湧出裂隙,便墜向下方的無底深淵,但也隻是持續了短短片刻,這形似灰塵一般的晦暗詭霧,便在悄然之間消失不見。


    時隔許久,裂隙背後,禁製光幕的另外一邊,忽然傳出一聲巨大轟鳴。


    白先生依然無動於衷。


    又片刻,那“人”重新笑了一聲,隻是不複先前的渾厚,反而變得有些沙啞,但也是從這之後,那“人”便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甚至就連之前不斷有人鑿擊這座禁製光幕的聲響,也沒有再次出現。


    但這並不是什麽好消息。


    至少白先生心裏很清楚,“他們”為了鑿穿這座禁製光幕,已經努力了數年之久,無論日夜,從不間斷,就無疑需要花費許多精力。而如今的這座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製光幕,雖然還未完全鑿穿,可那生生扯下了一塊兒邊角碎片的裂痕,卻也已經形同千裏之堤的蟻穴一般,再往後,就會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麵。


    隻是在此之前,“他們”還要為了重新回到這片土地,進行養精蓄銳。


    白先生歎了口氣,皺眉抬頭看向那條猙獰於禁製光幕之上的裂隙,麵露遲疑之色。


    但在許久之後,還是伸出一隻手來,從左到右一劃而過。


    若在高空俯瞰下去,就能見到,在這極北之地的廣袤之中,忽然就有一道寬餘百丈的巨大裂穀憑空出現,不聲不響,攔腰而過,偏偏裂穀斷麵平整如鏡,也似被人一劍斬出,不僅深不見底,並且還將這片積雪頑冰覆蓋的土地,直接從中一分為二。


    而在這條巨大裂穀的兩邊,則是海水洶湧轟鳴,灌入其中。


    連同白先生腳下的這座巨大雪山,也隨之少了一半。


    白先生默然無聲,臨淵而立。


    以天蜇橫亙於此,或可稍作阻攔。


    做完了這些,白先生伸出去的那隻手掌,緩緩虛按下來。


    在其麵前,積雪忽然翻湧起來,最終形成了一張左右寬闊的雪白桌案,平整如鏡,又取出了筆墨紙硯,依次擺在桌麵上。


    筆是龍須筆,來曆極大,可謂世間第一等,以蛟龍骨為杆,以蛟龍須為毫,雜以諸多天材地寶煉製而成,筆杆刻有“丹書符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統共十二個血紅顏色的蠅頭小字,皆以蛟龍精血侵染而成。


    墨是龍血鬆煙墨,算不上最好,卻也不差,以千年勁鬆焚燒成灰,輔以蛟龍心頭血煉製而成。


    紙是金剛紙,乃是某座古代皇朝遺留之物,材質不明,製法不明,看似如同宣紙一般,卻是水火不侵,柔軟堅韌,亦可作為攻殺之用,與白先生親自編撰的幾本《白澤圖》所用紙張,一般無二,如今就隻剩下不到百張,被白先生全部取了出來,堆在桌案一腳,又拿了一塊兒約莫能有半個手掌大的白玉鎮紙穩穩壓住。


    白玉鎮紙側有沁色,色如墨,形如煙,刻有異獸負屭,形似真龍,盤繞其上。


    硯是龍尾硯,以蛟龍尾骨煉製而成,形似白山傍湖,概而言之,便是觀若脂玉,撫若童肌,儲墨不涸,積墨不腐,厲寒不冰,嗬氣可研。


    文房四寶,實則五寶,皆與王道聖兵僅有一線之差。


    白先生在案旁盤腿而坐,一邊嗬氣研磨,一邊靠著耳聞天下事的先天之能,聽取禁製光幕另一邊吹過來的風,聽著“他們”說話時的古怪音節,提筆以文字記錄,再以旁雜聲響,判斷說話之人當下的情景,試圖依此推斷出每個音節的具體含義,最後整理成冊。


    但此事卻又太過艱難,以至於白先生執筆懸空,時隔許久也沒能落筆紙上。


    可即便如此,這件事也必須要做,因為至少對於白先生而言,他真正想要與之對話的,並不是剛才那位明顯精通海內雅言的某“人”,而是與之同屬一族的其他“人”。


    尤其年輕“人”。


    白先生曾經造訪過青丘老祖另一縷殘魄所在的大墓,方才得知,其實早在近古之前,“他們”便在人間,隻是這一族類的先天性情以及修行之法,著實不為遠古妖帝所喜,便將此類逐至極北,畫地為牢,方才導致這一族類一度不為世人所知,也就不曾留下任何有關這一族類的記載。


    直到遠古妖帝隕落之後,這一族類方才一如眼前這般,強行打破禁製牢籠,脫離困境,之後便一路南下,肆無忌憚,此番也是遠古之後而到近古之前的大亂之始。


    再到後來,近古人皇崛起,證道無敵,因其對此族類實在深惡痛絕,便將“他們”拿來開刀,不僅效仿遠古妖帝將其盡數逐至極北,且以蠻力強行打破人間與虛無禁地的壁壘,將此族類全部放逐,任其生滅,在此之後,方才著手平定其他亂世源頭。


    隻是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不為當今世人所知的事情,都被青丘老祖的一縷殘魄細細道來,其中就有一件事,被白先生格外看重,便是這一族類最初大亂天下的時候,曾有聖賢大儒得知其中真相,提出了“天下族類性本善而習相遠”的看法,並且試圖以“教化”二字輔以聖賢道理,為這一族類扶危正道,也為天下有靈眾生永絕後患。


    而那位聖賢大儒也確實不惜以身犯險,言出必行。


    效果有或沒有,當時尚且年幼的青丘老祖並不知曉,隻知道那位聖賢大儒在真實踐行了自己的承諾之後,尚且不到半年之久,便在某天夜裏忽然暴斃而亡。


    想也知是與這一族類的某些強者有關。


    為何如此?


    青丘老祖當時回答道:


    “這一族類生靈,自稱為‘虛’,外貌奇特難言,並無定形,唯一特征便是有著黑紫色皮殼包裹肉身,修為越高,形越近似人族生靈,且天性殘暴不仁,最喜生靈血肉,且以吞吃活物生機作為唯一可行的修行之法,曾被世人一度以為異獸饕餮。”


    其實這番回答,並沒有很直接地解釋虛族為何如此抗拒那位聖賢大儒的教化。


    但白先生卻也能夠大概猜到,那位聖賢大儒極力推行的“教化”之舉,在虛族中的某些存在眼中看來,或許是與“馴化”一般無二,尤其這一族類唯一可行的修行之法,便是吞吃活物生機,與傳說中的異獸饕餮極為相仿。也便是說,除非這一族類心甘情願放棄修行,淪為末流,且要堅定對抗喜食生靈血肉的天性,否則就注定了虛族生靈無法與其他族類和平共存。


    故而教化一事,難!難!難!


    有此感慨之後,青丘老祖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便是他曾親眼見過虛族生靈南下之時,因為食物匱乏,又因南下受阻,不敵人族妖族聯手抵抗,便自相殘殺,以同族血肉為食,且會吞吃同族生機增長修為,以此培養更多強者,鏟平南下阻礙,儼然是當著一整個天下的所有生靈,將書上所說的“弱肉強食”四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白先生從來綿長平穩的氣息,忽然變得有些紊亂。


    他闔起雙眼,努力想要平複自己忽然湧來一陣狂風驟雨的心湖心境。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白先生這一闔眼,便是數個時辰。


    忽然下筆如飛。


    龍血鬆煙墨黑中透紅,筆書行楷,結體遒勁,豐腴雄渾,落於紙張最右側,以為開篇十三字。


    “我輩當承先賢之誌,開萬世太平!”


    ...


    許穗安神情凝重地遠眺極北。


    就在剛才,整個極北之地,不知原由為何,忽然就劇烈震動起來,極遠處,肉眼可見,整個天幕都被生生撕出了一條巨大裂痕,從視線盡頭的這邊,到視線盡頭的那邊,幾乎就將整座天幕一分為二。緊隨其後,這積冰不知幾百幾千丈的極北之地,就開始轟然崩塌,連帶著補天閣也被殃及在內,一道道龜裂痕跡像是蛛網,又像龜殼紋絡,震動之間,一塊又一塊巨大碎冰,就開始上下起伏,連同極北四周的汪-洋大海,也都隨著冰山傾塌、極北崩壞,掀起陣陣滔天大浪,真如人間末日一般,連同本是晴空萬裏的天穹,也在瞬息之間黯然失色,變得灰灰沉沉,再無半點兒光彩。


    直到那層白光宛如潮水一般迅速鋪開,那段歲月長河忽然浮現,被人以無上偉力推之逆流,這才終於力挽狂瀾。


    而那看似隻是一層白光的異象從何而來,許穗安自是心知肚明。


    “是白先生的無垢淨土...”


    不止許穗安,高台下方,許多身為護道人的聖道修士,也都能夠認得出來,畢竟這座隻在瞬息之間就能覆蓋整座極北之地的純白異象,哪怕尋遍整座人間,也就隻有白先生一人。


    但極北之地的深處究竟發生了什麽,卻隻極少數人隱有猜測。


    人群之中,雲澤轉頭看向神色凝重的烏瑤與秦九州兩人。


    孟萱然與黑衣小童有些茫然,顯然是不曾知曉極北之地最深處的古老真相。


    秦九州忽然抬起手來,用折扇輕輕敲打額頭,眉關緊蹙。


    “他們比我想象中來得更快一些。”


    烏瑤夫人默然不語。


    雲澤疑惑道:


    “他們?”


    秦九州瞥他一眼,稍作沉默之後,輕聲歎道:


    “一種曾在近古之前為禍蒼生的異族生靈,許是因為當年的天下格局太過混亂,就被毀去了許多有關這一族類的文獻記載,所以當今世上,知曉這一族類存在的人數極為稀少,並且大多都是偶然通過一些古籍殘篇才能得知,故而了解不多,便是我曾看過的那部殘篇,也有大半都被焚毀,所剩無多,不過末尾倒有一段話,還算完整。”


    秦九州頓了一頓,抬頭遠眺極北深處的方向,緩緩說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千古多少興亡路。敲響英雄鼓,氣吞萬裏如虎。天下北顧...以澤量屍,流血漂櫓,十萬英雄都做了土。履腸曝骨,四野滿枯骨。天下苦。”


    言罷,秦九州搖頭一歎。


    “毀去的內容太多,就隻剩了這些。”


    雲澤幾人聞言之後,全都有些驚疑不定。


    卻聽高台上麵忽然傳來“咣”的一聲,原來是許穗安一拳砸在那隻碩大的銅鑼上,吸引了在場眾人所有的目光。


    許穗安咧嘴一笑。


    “不要因為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就疑神疑鬼,一炷香的時間已經到了,想要退出這次入閣考核的,抓緊時間站出來,本閣主隻給你們三個呼吸的時間,若是三個呼吸之後還是沒人站出來,之後又想中途退出的...”


    許穗安眼神詭譎地四下掃視,哼哼兩聲,意思已經不言而喻,跟著就伸出三根手指,開始倒數。


    人群依然安靜無比,偶有為數不多的幾人神色複雜,有些遲疑,隻是四下瞧了瞧眾人的反應之中,最終也還是咬了咬牙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都是優中擇優再擇優才能出現在這裏,哪個不是心高氣傲?再不濟也會自視甚高。


    等到許穗安緩緩放下最後一根手指,立刻大笑一聲,猛然一拳砸在銅鑼上,咣的一聲蕩出層層漣漪席卷擴散,天地之間便好像一座光滑如鏡的湖麵,忽然掉了一塊兒石頭進去。


    銅鑼聲響之大,足以響徹整座極北之地,引來狂風卷起冰渣碎雪,讓人睜不開眼睛。


    雲澤也下意識地抬起手臂,避免被這“風沙”迷了眼睛。


    等到狂風息止,雲澤就儼然已經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雪人,稍微晃動手腳,震開了身體表麵那些凍成一坨的冰渣碎雪,再看去,四下已是茫茫無邊,隻在前方有著兩岸雪山交錯聳立,還有一條算不上道路的羊腸小道,沿著兩邊山麓的邊緣,蜿蜒向前。


    雲澤無奈歎了口氣,皺著眉頭四下環顧,最終還是決定先上山頂,等找好了道路再往前走也不遲。


    已經隻剩自己孤身一人。


    就連小狐狸也被留在了高台那邊。


    不過這件事也並不在雲澤的意料之外,畢竟有些話許穗安雖然不曾說出口來,但意思卻也已經相當直白。


    “誰能順利找到白先生,誰就可以通過入閣考核進入補天閣。”


    雲澤嘀咕了一句。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這麽說的。


    這座雪山,要比想象中的更難攀爬,關鍵在於那些厚重積雪,太過鬆軟,並且深淺不一,有時候眼前的雪麵看似是與周遭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同,可一旦一腳踩下去,就會整個人都被埋進雪裏,也有時候一腳下去,竟是出乎意料的積雪不深,隻能堪堪埋到鞋麵附近,一旦掃開了這層積雪,就會難得看到一些土石,所以這座雪山,原本應該是座巍峨聳峙的山嶽,隻是被積冰大雪埋掉了山根甚至山腰,隻留下山峰被積雪覆蓋,變成了這幅模樣。


    那麽旁邊那座雪山,是不是這座山脈的另一座山峰?


    雲澤搖了搖頭,暫且拋開這些無關緊要的思緒。


    身上這件還未取名的法袍,對於主人而言裨益很大,不僅能夠時時刻刻維持身體潔淨,並且還能抵禦寒冷,調節溫度,倘若不是因為天下聚靈之法全都失效,應該還能自動汲取靈氣,為身著此衣的主人在無形之中打造出一座袖珍般的洞天福地。


    有些可惜了。


    但身上不冷,不代表寒風不烈。


    雲澤抬手用力搓了搓有些凍僵的臉頰,隨後將手縮入袖管,以四肢著地的省力姿勢,繼續攀爬這座略顯陡峭的雪山。


    直到許久之後,這才終於爬上山頂。


    視野一下子變得廣闊起來。


    放眼所及,茫茫無邊,盡是銀裝素裹。許是今兒個的天氣要比平日裏好上許多,所以視野盡頭,如披銀甲的雪山便與蔚藍的天幕涇渭分明。


    有人喜歡眺望大海,有人喜歡登高望遠,這兩類人的心情其實一般無二,隻因身在遼闊天地之下,放眼望去,渺渺茫茫,就連自己的心懷心境也會隨之變得遼闊起來,好像一瞬間滌盡了身上的風塵,整個人都會莫名進入一種極為舒適的狀態。


    這邊是天下景勝之地最為可取的方麵,能夠一定程度上洗滌人心在經曆紅塵滾滾之後留下的汙濁邪氣。


    雲澤深深吸了一口氣,屏息片刻,緩緩吐出,身體一下子就變得格外輕鬆。


    隻可惜寒風襲麵而來,實在是大煞風景。


    雲澤眯起眼睛,抬頭瞧了瞧天上那輪已經開始偏斜的白日,辨認了方向之後,便轉身向北舉目望去,竟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冰雪山脈,層層疊疊,直到很遠的地方也依然能夠看到如披銀甲的山峰,正在陽光下麵熠熠生輝,宛如銀錠一般。


    雲澤剛剛開闊起來的胸懷,一下子就變得狹窄逼仄。


    因為就在東邊的遠處,在其中兩座雪山聳立的夾縫之中,雲澤分明瞧見了一片相對而言十分平坦的雪原,並且依稀有著一道渺小如同螞蟻一樣的人影,正在其中一座恰好能夠被他看到的雪丘上行走。


    雲澤抬手抹了抹臉上的冰渣碎雪,緩緩吐出一口鬱氣,罵罵咧咧又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去。


    ...


    客舍東邊。


    狂風息止之後,烏瑤夫人這才放下扯開之後遮在麵前的大袖,回頭再看,本該站在身旁的雲澤與項威自是已經沒了蹤影,也不知是被許穗安送去了何處。


    倘若方才能夠看到靈紋陣法的具體構成,哪怕並不精通靈紋之道,以聖道修士的能力,也或多或少可以推演一二,最少也能弄清自家晚輩究竟去了哪個方向。怎奈何許穗安卻又偏偏用了這麽一手並不高明的障眼法,逼得眾人隻能抬手遮擋冰渣碎雪,錯過了靈紋陣法出現的瞬間,如此一來,就哪怕身上帶有類似魂玉的物件兒,可以通過這些物件兒知曉自家晚輩是否遭遇凶險,卻也沒有可能及時趕去出手相助。


    極北之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哪怕靈台神光可以堪比白先生,足有萬丈之高,以為世間修士靈台神光之極限,又能如何?一旦距離遠了些,便是禦風遠遊的手段,也要一些時間才能抵達,更何況世間又有幾人能夠掌握禦風遠遊的手段?


    那世間又有幾個靈台神光萬丈高的?


    好像就隻白先生一人...


    既是靈台神光不高,那神識掃蕩的範圍便相對有限,反正如今還在高台下的這些人,除了黑衣小童因為天賦異稟,靈台神光足有八千丈之外,就再也沒有誰能依靠神識一眼看遍整個極北之地。


    可即便如此,這件事對於黑衣小童而言也並不簡單,需要耗費大量神識,尤其黑衣小童並不精通此道,很難處理一眼看遍的遼闊景象,也就很難找見具體到某一個人的所在之處。


    有人神情憤憤,有人眼神陰翳...


    許穗安笑嗬嗬地看著眾人模樣,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叫了一聲“韋右”之後,便轉身離開,去了位於補天閣最南端那座獨屬於他的獨棟小院。


    院落之內,四季如春,栽有許多瓊花奇草,異香撲鼻。屋內陳設更是奢華,僅就臨窗擺放的紫檀山水案,便是稀世之物,紫檀乃是千年千葉大紫檀,本是頂級的天材地寶,卻在許穗安得到之後,便找了數位能工巧匠,將其雕成桌案,四麵輔以四季山水圖,雖然看似極好,實際上卻是暴殄天物。


    旁邊還有一尊四尺高的綠銅秋豐鼎,材質同為稀世珍寶,卻偏偏不曾經過煉製,也便算不上是仙家之物,卻也不算世俗之物,其上浮有金秋豐收圖,同為許多能工巧匠通力協作雕刻而成。


    另有八千年的黃梨案幾,其上設有一整套的錕鋙茶具,案上滿布水漬,顯然是許穗安並不珍惜,角落還有一隻茶葉罐,裏麵是南山茶樹老祖宗腦袋尖兒上采下來的珍惜嫩芽,原本是南城某座世家老族主的心頭好,曆經千年之久,這才堪堪攢了一罐兩斤,卻在許穗安數百年前一次南下遊玩的過程中,“碰巧”撞見,便“撿”了回來。


    四周牆壁還有統共十餘幅出自白先生之手瑞獸大畫,哪怕聖人修士,也是觀之可悟道。


    角落裏堆著小山一樣的名貴硯台、墨錠,旁邊立刻一尊頂級法寶品秩的青瓷大囊,裏麵歪歪斜斜插著許多古代聖賢留下的字畫墨寶,每一宗墨寶拿出來之後,一旦遇到喜愛之人,便是無價之寶,偏偏與旁邊的硯台墨錠一般,被許穗安丟在這裏吃灰已久。


    就連竹海洞天才有的秀竹,也被用來鋪成了地板,不同於聚靈陣法,秀竹本身雖然略顯脆弱,但卻可以無形之中聚攏天地靈氣,時至今日也是如此,故而這座小院,本身也就如同一座袖珍版的洞天福地一般。


    但在地板下麵,卻又設有數條需要耗費木炭無數的地龍,便偶爾會將秀竹烤壞,還要依靠聚攏來的天地靈氣才能逐漸恢複。


    諸如此類的情況,不勝枚舉。


    也正因此,許穗安的這座獨棟別院,便被許多人稱為天下奢華之極致,更有許多人見過之後,就會氣得捶胸頓足,憤恨大罵,更曾有過一位來自東湖書院的賢人酸儒,瞧見了角落裏的那些聖賢墨寶竟會如此對待,當場就被氣得三屍神暴跳,五靈橫空,哇哇呀呀地要與許穗安拚命,結果還沒衝到許穗安跟前,就先把自己氣得吐血倒地。


    這些陳年舊事,時至今日也還會被許穗安拿出來津津樂道。


    倘若不是為了能夠瞧見這些有意思的事,天下間又有幾人能夠踏過這座小院的門檻?


    是當被他砌在院牆中的十萬八千張頂級符籙都是廢紙?還是當他掛在院門頂端的那隻驚魂鈴隻是好聽?又或是當被他放在小路中間的那尊鎮國大鼎隻是擺設?


    回到小院之後,許穗安搓了搓鼻子,在經過那尊源自某座古代王朝的鎮國大鼎旁邊時,隨手一揮,就一口氣丟出了一大堆品秩極高的飛劍,形形色色,有的劍氣環繞,有的寒光流轉,有的如墨如淵,有的煞氣十足,全都如同插香一般,劍尖朝上浮於其中,各種劍芒光豪起伏交錯,宛如幻彩雲煙。


    韋右眼角猛然一跳。


    “閣主這次又是偷了誰家的東西?”


    許穗安腳步一頓,扭頭看他,眼神當中滿帶威脅之意。


    韋右隻得無奈改口道:


    “閣主是在哪裏撿了這些飛劍回來?”


    許穗安這才咧嘴一笑,同時身體砰然縮回原本的少年模樣,依然穿著那件已經不再合身的龍袍,任其鬆鬆垮垮,雙腿盤空而坐,飄向屋門前的屋簷走廊。


    “也沒在哪兒,就是走在路上的時候一不小心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然後我就低頭一看。呦嗬,這麽多劍丟在路上沒人要呐,雖然品秩不算高吧,但好歹也是別人的心血呀,肯定不能這麽浪費,然後我就拿回來了。”


    許穗安身形落在秀竹走廊上,開始脫掉身上那件純金龍袍,順便衝著那座鎮國大陣抬了抬下巴。


    “瞧著咋樣?之前我就已經想到了,肯定能好看。”


    韋右臉膛黝黑,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努力不讓自己大動肝火,繼續問道:


    “閣主具體是在哪條路上撿到的?”


    許穗安光著屁股瞥他一眼,將手裏那件純金龍袍丟了過去,憤憤不平地瞪眼道:


    “怎麽,你是在懷疑我這堂堂補天閣閣主偷人東西了?我是什麽身份,怎麽可能做那偷雞摸狗的事情!我可沒偷,這些都是撿來的,再說一遍,撿!來!的!”


    許穗安冷哼一聲,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趕緊泡茶去!”


    韋右又吸一口涼氣,一邊默念靜心經,一邊轉身去了屋裏開始泡茶。


    等到韋右端著茶水回來的時候,許穗安已經穿了一件黃色的袍子,手裏還在擺弄著一塊兒碩大的玉質羅盤。


    那些飛劍,韋右看不出來具體出自誰家,但這玉質羅盤,韋右卻曾見過一次,是南城北域的姚家所有,並且還被掛在大堂屋頂的正中,一方麵是為了鎮壓姚家四水來潮的陽宅格局,另一方麵則是為了抵禦強敵。


    竟然落到他的手裏了。


    不過對於這件事,韋右已經不打算再說什麽了,畢竟海內這些龐然大物,其實絕大多數都跟許穗安有仇,都曾想方設法地將他活捉,逼得當時修為境界尚且不夠自保的許穗安隻能躲躲藏藏,比起過街老鼠還有不如,全靠小偷小摸惶惶度日,直到遇見白先生...雖然已經時隔多年,當初那些試圖將他活捉的勢力也都各有興亡,而這些陳年舊事也就已經不了了之,可許穗安卻未必肯忘,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攢下如此豐厚的家底,又全都視如敝履一般胡亂糟蹋。


    韋右緩緩搖頭歎了口氣。


    許穗安一隻耳朵忽然動了一動,連忙收起那塊兒玉質羅盤,裝作無事發生,然後忽然注意到了身後的韋右,嚇得猛一哆嗦。


    “你這人,走路咋沒聲呢?!”


    韋右苦笑不已,在他旁邊盤坐下來,將茶盤擱在麵前,遞了杯茶水過去。


    許穗安還在嘀嘀咕咕地抱怨著。


    韋右充耳不聞,抬頭望向極北之地的深處,白眉緊蹙,隨後麵帶遲疑之色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許穗安,沉吟片刻,這才問道:


    “虛族之事,是否到了需要昭告天下的時候了?”


    聞言,許穗安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


    “不知道。”


    他喝了口茶水,之後便雙手捧著茶杯往後挪了挪屁股,靠在牆壁上,雙腿伸直,左右搖晃腳尖。


    “如果真要到了需要昭告天下的時候,白先生應該會來跟我說一聲,或者幹脆他就直接昭告天下,所以這事兒你也別再問了,更別自作主張,畢竟虛族的事情牽扯太大,而且咱們也還沒有摸清這一族類究竟能夠帶來多少威脅,若是說得小了,容易輕敵,後果不堪設想,若是說得大了,就憑如今這世道,唾沫星子雖然淹不死我,但能淹死補天閣。”


    許穗安的情緒忽然變得有些低落,便連腳尖也不晃了,低著頭沉默不言。


    韋右知道,這是因為如今的這座天下,與白先生想象中的天下不僅大相徑庭,甚至有些背道而馳,所以這位很少傷心的補天閣閣主,才會難得變得有些傷心。


    韋右不發一言,喝了口南山茶樹老祖宗腦袋尖兒泡出來的茶水。


    許久之後,許穗安這才終於恢複了往日裏的歡快,繼續搖晃腳尖,笑著說道:


    “放心吧,白先生肯定心裏有數,這會兒可能已經在打探虛族的情況了。”


    韋右輕輕點頭,略作沉吟之後,試探著問道:


    “要不要將經塔裏有關虛族的那些殘篇記載拿出來一些?可以擺在經塔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角落裏麵,讓補天閣的那些小輩先去了解一下,給他們敲個警鍾。”


    聞言,許穗安難得麵露認真之色,想了許久,這才點頭道:


    “可行,但具體需要拿出哪些殘篇,還得你去親自審查,不能太過直白,也不能太過隱晦,這件事需要循序漸進,至於再具體一些的細節,像是時隔多久才能拿出新的殘篇,就需要你來把握了。”


    韋右一愣,隨即啞然失笑,微微點頭。


    “明白了,你又要去奇山昆侖照看你那關門弟子。何時動身?”


    許穗安繼續搖晃腳尖,笑道:


    “過幾天吧,這事兒倒是不必太過著急,正好我也需要再去震懾一下那些護道人,順便挑幾個不服管的殺雞儆猴,然後再去白先生那裏看一看情況,還要順道看一看那個姓雲的小子。沒辦法,誰讓他是小緋衣心裏喜歡的人呢,我這個做師父的,總得把把關才行。”


    說完,許穗安舉杯到嘴前,卻又忽然想到了什麽,忍不住咧開嘴巴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韋右眼角一跳,偷偷看了一眼許穗安,一陣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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