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山昆侖。


    在這兩岸對峙的深穀之中,近幾月以來,總會時不時響起一道淒厲之聲,一隻又一隻因為邪煞氣機沉澱不散,便“應運而生”的害人精魅,不斷被四處閑逛的許穗安找了出來,往往一巴掌就給拍得魂飛魄散,或是貓捉耗子那般,將其戲弄一番,之後才會一拳擂死,也或一掌拍死。隻是比起以往有些不同的是,如今已經得知鬼龍反噬真相的許穗安,已經不會再給顧緋衣留下任何陰邪精氣,就連偶然尋到的一些山水精華,也不會再如往常那般收入囊中。


    這一天,在這曾是一座亂葬崗的深穀之中,忽然傳出一陣雞飛狗跳的雜亂聲響。


    一群應運而生的害人精魅,統共能有六七個,形象各異,神色惶恐,一邊手忙腳亂地拚命逃跑,一邊嚎哭求饒,其中一個,逃跑途中因為一時不慎,忽然一腳踩空,就直接成了滾地葫蘆,連帶著前麵幾個害人精魅,同樣沒能幸免於難,亂七八糟滾成一團,最終砰然撞在一塊兒看似能有房屋一般大小的穀底頑石上,全都摔了個七葷八素,堪堪散開。


    許穗安雙腿盤空,一隻手拖著腮幫,悠然而來,居高臨下地俯瞰這些害人精魅,麵帶微笑,伸出另一隻手,慢慢悠悠地晃動著,凡被許穗安伸手指到的精魅,無不嚇得肝膽欲裂、冷汗直冒。


    片刻後,許穗安驀然間咧嘴一笑。


    “距離一盞茶時間還有一會兒,繼續跑?”


    聞言如此,這群害人精魅便再也顧不得許多,手忙腳亂爬起身來,扭頭就跑。


    有個模樣看似市井老人一般的精魅,青發聚攏,如火搖曳,下肢如煙,飄蕩浮空,先前一直都被另一隻害人精魅坐在身上,壓在屁股下麵,到了這會兒,就理所當然比起其他精魅稍稍慢了一些,才隻剛剛起身,就忽然神色即便,哆哆嗦嗦飄在原地,動彈不得。


    許穗安麵上笑意變得古怪詭譎。


    “一盞茶的時間到了,小東西,你來猜猜這次是誰落在了最後麵?”


    那市井老人一般模樣的害人精魅,一下子滿臉絕望。


    許穗安眼神陡然變得冰冷下來,也沒見到如何出手,眼前這隻害人精魅,就好似沙塵一般被風吹散,前後就隻短短片刻,便杳無蹤跡,就連最後一縷陰邪精氣都沒能留下,從何而來,歸往何方。


    許穗安揮了揮手,將這害人精魅身死之後留下的汙濁臭氣全部掃開,仍是一隻手托著臉頰,轉身繼續悠然飄蕩,緩慢追去,嗓音回蕩在深穀之中。


    “規矩不變,一盞茶後,誰被落在後麵,誰就要死,幸存到最後的那個,本閣主可以饒他一命。”


    遠處,其餘幾隻害人精魅聞得此言,更加拚命往前跑。


    半個時辰後。


    在一片幽寂老林的跟前,許穗安一口氣呼出,又是一隻害人精魅化作齏粉,僅剩的那個,是一腦袋上麵紮著一隻衝天揪的紅肚兜小鬼,臉色比起平日裏還要更白一些,正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忽然瞧見許穗安扭頭看來,紅肚兜小鬼立刻嚇得渾身冷汗,連忙屏住呼吸,再也不敢發出半點兒動靜。


    許穗安冷笑道:


    “本閣主說話算話,可以暫且饒你一命,等本閣主什麽時候又想玩兒遊戲了,再去找你。”


    那紅肚兜小鬼立刻滿臉絕望。


    許穗安抬手搓了搓下巴,皺著眉頭想了片刻,忽然眼神一亮,猛地俯身下來,將臉湊到那隻紅肚兜小鬼的跟前,笑嘻嘻道:


    “要不這樣吧,本閣主給你一旬...五天時間,如果你能找到五隻像你一樣的同類一起來陪本閣主打發時間,本閣主保證下次還是你能活到最後,怎麽樣?五隻同類罷了,不多,對你而言肯定是輕輕鬆鬆,死道友不死貧道,劃算的!”


    聞言如此,這紅肚兜小鬼立刻麵露遲疑之色,但也沒想太久,就惡狠狠地咬緊牙關,用力點頭答應下來。


    許穗安拍掌大笑,放走了這隻紅肚兜小鬼。


    隨後目光看向這片幽寂老林。


    也不知是霧瘴太濃,還是枝椏太密,老林內部顯得尤為深邃,哪怕是以許穗安這般靈族大聖的眼力,也無法瞧見太遠的地方,勉勉強強隻能看到十丈左右。除此之外,最讓許穗安感到在意的,還是視線能見的範圍邊緣,也便老林內部十丈左右,其中一棵形狀扭曲的歪脖子樹下,有著一點金光如豆,正在熠熠生輝。


    許穗安眯起眼睛,神色凝重。


    但也並未遲疑太久,許穗安便神色悠然,飄蕩而去,很快就來到了那棵歪脖子樹下,待得瞧見了那點金光的真容,立刻麵露意外之色,便抬手一招,就將此物攝入掌心之中。


    半部《道經》的一塊兒碎片。


    兩三年前,江湖上也曾因為半部《道經》鬧得風風雨雨,究其緣由,其實隻是瑤光聖地的禍水東引罷了,將這所謂的半部《道經》說做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線生機,便引起了江湖上不少修士的狂熱追尋,時至今日,江湖上也還有著不少修士正在尋找此物。但事實卻是,這所謂的半部《道經》,就隻是老老年間某位絕世強者留給後人的一些“真相”罷了,與虛族有關,與原人有關,也與人族妖族的來曆有關,大體而言,其實就跟白先生留於世間的那部《白澤圖》本質相仿,所以這半部《道經》,就是一篇如今世上已經鮮為人知的曆史而已,絕非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線生機。


    不過在此之外,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許穗安同樣知曉。


    一個是這所謂的半部《道經》,其實本是無名篇章,隻因早在上古妖帝隕落之後,原人、虛族接連出現,“無緣無故”禍亂天下,以使人間哀鴻遍野,血流千裏,曝骨履腸,日月無光。人族妖族死傷慘重,又莫名其妙,直到後來被人發現此物,這才終於逐漸揭開事實真相,便被某些好事之人不斷誇大,再到後來,就成了如今所說的半部《道經》。


    這是當年雖然還未修煉化形,卻也已經可以到處亂跑的許穗安親眼所見。


    再一個,則是很早之前,他在與白先生的一次閑聊當中聽來的,便是當初雲溫書得到這篇曆史真相之後,當眾將其一拳雜碎的背後,其實也有近古人皇暗中出手,若非如此,隻憑雲溫書自己的本事,雖然有望能將此物損壞,但也不會碎片激射亂飛,散於天下各處。究其緣由,則是近古人皇深知此物記載之事,事關重大,為了避免一些心懷叵測之人得知此事,做出某些害人舉動,方才無奈如此。


    當時說到這裏的時候,白先生明顯還有一些話想說,但沉默許久之後,最終還是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不過許穗安對此卻是心知肚明,畢竟白先生未曾說出口的那件事,對於曾經親身經曆過十萬年前那場人間大亂的許穗安而言,可謂親眼目睹。


    跟近古人皇有關,跟竹海洞天出身的那位有關,也跟度朔山雲凡有關。


    想到這裏,許穗安便幽幽一歎。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他將這塊兒曆史真相的碎片收入懷中,目光轉向這片幽寂老林的更深處,扯了扯嘴角,沒敢深入,也不會深入。


    或許旁人不知,但許穗安卻很清楚,這片幽寂老林的最深處到底藏著一些什麽不為人知的東西。


    不過臨走之前,許穗安卻又忽然停住身形,麵露遲疑之色,回頭重新看向這片幽寂老林的深處,有些猶豫,踟躕不定,但最終還是咬了咬牙,身形忽然拔地而起,來到離地百丈高處,與兩岸對峙的懸崖齊平,往老林深處緩慢飄去,神色凝重。


    近古人皇留在極北深處的禁製已經損壞,那這老林深處那座同樣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製,也就未必還能保持完好。


    片刻後,許穗安忽然身形一頓,聳了聳鼻子,嗅到了一股腥甜氣味兒。


    下一刻,遠處就忽然傳來一道極為刺耳的尖叫,好似嬰兒啼哭那般的聲響,緊隨其後,就忽有一抹黑影,陡然間打從左邊懸崖上麵激射而來。隻一瞬,許穗安就已看得分明,那是一個類人生靈,身高約莫一丈多些,形似猿猴,可身軀卻又並非猿猴那般粗壯魁梧,與人類似又有不同,概而言之,便是虎背蜂腰,可肩背卻是寬得過分,就反而顯得腰杆極其纖細,渾身生有黑色毛發,五官麵容同樣也是近似猿猴,又與常人相仿,大抵處於兩者之間,並且眼窩凹陷、嘴巴突出,口中滿是鋒利尖牙,鮮血淋漓,掛著碎肉,儼然是方才吃了什麽活物,又有兩顆獠牙格外尖長,撐開嘴角,超過下巴。


    許穗安臉色陡然一沉,雙目怒瞠,反手便是一掌拍出,頓時掀起大片金光好似一條滾滾大河橫空而過,暈染了整片天幕,洶湧而去,與那猛撲上來的怪異生靈砰然相撞,瞬間將其淹沒其中。


    金光濤濤衝刷而過,那形似猿猴的生靈,身形倒飛砸在山崖上,以至於整座山崖瞬間崩潰,坍塌之時帶起煙浪衝天。


    許穗安手掌一揮,卷起狂風,迅速上前。


    再看去,下方除了一片倒塌的山崖之外,就隻剩下一片漆黑腥臭的粘稠血跡,正在亂石之間緩慢流淌,全然已經沒了那頭怪異生靈的蹤影。


    許穗安眼神陰翳,少年模樣的稚嫩臉龐,顯得有些猙獰。


    卻也無計可施。


    這般生靈,神識掃蕩找不見,若是有意躲藏,更不會輕易泄露半點兒氣機。


    許穗安咬牙切齒,身形瞬間升高,低頭俯瞰,試圖以肉眼找見那隻生靈的蹤跡。然而奇山昆侖之中,無論四季如何輪轉,始終草木豐茂,古樹蔥蔥,便是說做遮天蔽日,也絲毫不過。方才那隻怪異生靈,雖然身高足有丈許還多,可一旦躲藏起來,又哪裏還能尋得到,許穗安確也瞧見了幾處動靜,前後數次一指點出,金光一線,卻是毀天滅地的動靜,但最終收獲,也就隻有幾頭不太安分的異獸罷了。


    許久之後,許穗安終於有些氣急敗壞,惡狠狠地抓著頭發大吼一聲,臉龐愈發猙獰,再一次四下看過,入眼之處,盡是狼藉,根本無法找見方才那頭怪異生靈,便幹脆雙掌一合,肉身立刻化作金玉之色,光芒澎湃,宛如一輪大日墜入人間。


    金光濤濤十萬裏,浩如煙海,射穿霄漢!


    海內海外,瞬間變得一片大亂。


    但許穗安最終還是強忍下來,滿臉晦氣地啐了口唾沫,神情陰鬱,雙腿盤空,重新回去池潭那邊。


    ...


    江湖上,一下子出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就是奇山昆侖的異象。


    其實很多人都心知肚明,那是一位聖道修士出手之時產生的異象,並且還是一位大聖修士,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些不知所謂的江湖中人,將那說做重寶出世,並且逐漸以訛傳訛,就慢慢變得越發離譜了起來,甚至還有人說,那是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線生機終於顯現。


    說的人越多,信的人越多,所以江湖上就逐漸掀起了一波闖蕩昆侖的熱潮。但奇山昆侖這種地方,畢竟是三步一險地,五步一惡土,闖的人越多,死的人越多,並且絕大多數都是一些做夢也想大發橫財的野修散修,隻是因為一則江湖以訛傳訛的謠言,就抱著僥幸心理,膽大包天跑來奇山昆侖這種地方,哪怕準備得再怎麽充足,最終也難免十有八九身死道消。


    短短兩月時間,許穗安已經見過了太多野修散修,死在奇山昆侖的邊緣。


    其中走得最深的一個,也才不過深入百裏,就被一潑突如其來的惡水撲在身上,滋滋作響,慘嚎連連,到最後,就連骨頭都沒留下來,可惡水依然還是那灘惡水,形同泥土道路上一個凹陷之處,下雨過後就會積水形成的水窪。


    總有人要錢不要命。


    所以許穗安從未出手相救。


    但也正是因此,這撥探險昆侖的熱潮,很快就被冷卻下來,畢竟那種地方不是他們這些野修散修可以去的,就有越來越多的野修散修,將目光放在了第二件事上。


    同樣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異象,發生在那個曾經的天下門派領頭羊身上,異象過後,方圓百裏之內,竟然四季倒轉,秋去春來。不過最開始的時候,江湖傳言所講內容,並非“秋去春來”,而是“冬去春來”,皆因此次異象,規模其實不算很大,就隻囊括了以太一道為中心的方圓百裏,所以等到此事流傳於江湖之中的時候,已是隆冬時節,便被傳作“冬去春來”,隻有隨著越來越多野修散修趕去太一道所在之處,真相就逐漸被人挖掘出來,竟是早在秋末之際,剛剛受過一場蝗災的百裏方圓,就已因為異象出現,重新煥發蓬勃生機。


    而太一道也難免成了眾矢之的,被無數聞風而動的野修散修圍住山頭,想要得知那件可以顛倒四季的重寶真相,但這畢竟也是一群烏合之眾,再加上除去野修散修之外,另有不少正兒八經的山上仙家同樣趕來,一流二流勢力一大幫,各自抱團,相互警惕,事情就一下子變得焦灼無比。


    正所謂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這些聞風而動的山上修士,其中一些,無關野修散修也或正經修士的身份,絕非善類,就難免波及山下百姓,當然世俗錢財很難能夠進入這些修士的法眼,可一些相貌不錯的世俗女子,就難免遭殃。


    最開始的時候,這些惡類還不太敢肆無忌憚,可隨著時日愈久,任憑城中百姓再怎麽叫苦連天,那些圍在太一道山下的諸多勢力,也仍是置若罔聞,無暇理會,這些修士就越發膽大,甚至開始有人當眾強搶良家女子,便鬧得城中百姓日日夜夜緊閉房門,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直到一旬之前,一夥做慣了這般混蛋事的野修散修,開始挨家挨戶破門而入的時候,才到第三戶,就隨著一陣清風吹過,全都炸成了血霧。洞明聖主老秀才,隨後漫步而來,抬手虛壓,僅憑一己之力便鎮住了太一道周遭諸多勢力,強迫這些一流二流勢力以及野修散修全部離開,這才重新恢複往日裏的太平朗朗。


    不過寧靜之日卻也並未持續太久,就有許多原本對此並不上心的聖地世家、妖族妖城,在聽聞老秀才親自出麵一事之後,便聞風而動,派出人來想要一探究竟。


    這些人自是不會如同那些野修散修,也或一流二流勢力那般,隻是圍在山下,因為相互忌憚,甚至就連太一道的道觀沒進去。


    但很奇怪的是,無論來者是誰,長老也好,客卿也罷,隻要膽敢踏入太一道的道觀之中,就全部都是有去無回。


    直到玉衡聖地派了一位聖人修為的太上前來,甫一現身,洞明聖主老秀才就隨後而至,卻又並未出手阻攔,而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眉關緊蹙,神情複雜。於是那位聖人太上便稍稍放下一些警惕緊張,不再理會隻是作壁上觀的老秀才,抬腳踏入道觀之中。


    卻依然是個泥牛入海的結果,沒有傳出半點兒聲響。


    當時的老秀才就隻歎了口氣,隨後便一步邁出,消失不見,並且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來過太一道。


    偏偏玉衡聖地不信邪,竟是聖主親自出麵,率領眾多長老太上,大張旗鼓跑來此間,強迫太一道必須給個說法才行。隻是這般欺人之言撂下之後,太一道依然大門緊閉,而若打從高空俯瞰下去,也隻能瞧見太一道弟子,竟然全部都在做著自己的事情,對於玉衡聖主方才所言,充耳不聞。


    於是其中一位太上長老便主動出手,以一短劍劈出一條筆直黑線,甚至肉眼看去,好似整個天地都被分成兩半,卻在太一道上空不足十丈之處,就忽然銷聲匿跡。緊隨其後,那方才出手的太上長老,就忽然瞧見了一顆金黃桂子出現在麵前,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便當場炸成了血霧,血腥氣味兒之間夾雜著縷縷桂香,讓那玉衡聖主的臉色變了又變。


    之後短短三日之間,就有更多聖地世家、妖族妖城,大張旗鼓地出現在太一道上空,可即便如此,身為一地之主的老秀才,也不曾為此露麵,反而是在第四日深夜,以太一道所在之處為中心,方圓百裏之內,忽然出現大片金色光霧,朦朦朧朧升騰而起,呼應天上明月,在高空之中呈現出金銀交匯的奇景,並且隱約可見一座月下仙宮,忽然出現在那金銀兩色交匯之處。


    然後還未天亮,這諸多聖地世家、妖族妖城,便盡數退去,就連先後損失了兩位聖人太上的玉衡聖地,也悶不吭聲咽下了一口怨氣。


    至於當天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些聖地世家、妖族妖城,全都對此三間氣候,所以江湖上幾乎沒有人能知曉其中真相,隻在後來又過幾日,才有傳言流出,當日在場的許多聖地世家、妖族妖城,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走的時候要比來的時候少了一些人,而這些消失之人究竟去了哪裏,又為何竟會消失不見,江湖上的說法,雖然並不完全相同,卻也十分相仿,有人說是他們已經死在了太一道的道觀裏麵,也有人說,他們是死在了那座月下仙宮,可無論具體偏向哪種說法,到最後,話題總會落在異象方麵,就難免又是眾說紛紜,各種版本層出不窮。


    但具體真相究竟如何,所有當日在場的聖地世家、妖族妖城,全都不肯坦言明說,就自然而然成了江湖上的一個未解之謎,且也沒有誰還再敢跑去如今這個會吃人的太一道,查明幕後真相。


    ...


    東海,度朔山。


    如今已是臨近過年的隆冬時節,大雪滿山。


    這一天,早在半月之前就已暗中出山的駝背老鬼,悄無聲息返回山上,帶回了最後一批雲老爺子近一年來讓他準備的東西,一樣樣,一件件,依次擺在堂屋門前地麵上,絕大多數都是一些天材地寶,除此之外,還有堆成九摞相互緊貼依靠的符紙,約莫能有上千張,材質全都算不上頂尖,中等偏上罷了,可即便如此,也廢了楊晃很多時間才能湊齊這些符紙。


    雲老爺子懶洋洋走出門來,隨意掃了一眼地上的這些物件兒,臉上難得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做的不錯。”


    楊晃本就佝僂彎曲的腰背,更矮了一些。


    有關雲老爺子近一年來正在做的事,知曉之人,寥寥無幾,真名楊晃的駝背老鬼是一個,並且已經數次下山,就是為了四處尋覓雲老爺子此番布置所需要的各種物件兒,但這些東西,其實用處不算很大,隻是為了保證此番布置能夠更加順利,有備無患,而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暗中下山幫著雲老爺子收集齊全,廢了不少功夫,並且為此付出了相當沉重的代價。


    其一便是那件仙鶴補子,之所以如今已經很少取出穿在身上,就是因為損壞嚴重,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緩慢縫補,水磨工夫,自是急不來的。


    其二便是佝僂嚴重的腰背,說白了,就是被人打斷了脊椎之後落下的硬傷。


    究其原由,則是在於大佛寺裏供奉的燃燈舍利,那是雲老爺子此番布置的必需之物,所以即便大年的大佛寺正值鼎盛之際,被供在九層佛塔最頂端的那顆燃燈舍利,更是佛光燦燦,如火如荼,身為鬼怪陰物的楊晃,也不得不設法搶奪。


    當然雲老爺子不會讓他平白送死,隻是礙於身無長物,便親自走了一趟鬼獄那邊,從一陰間證道的大乘佛陀手中借了一隻金剛杵回來,交給楊晃讓他作為抵禦佛光之物。


    可即便如此,整個過程仍不順利,待得楊晃到了大佛寺後,那大聖佛陀就立刻現身,兩人先是一觸即分,之後為了避免牽扯太大,甚至毀掉整顆藍星,楊晃與那大聖佛陀便心照不宣地拔地而起,殺去那座天外星河,隻是在此之後,方才激戰未有多久,楊晃手中那隻用來庇護自身不受佛光侵蝕的金剛杵,就被大佛寺的大聖佛陀一掌拍飛,落回藍星,不知所蹤,後又被那大聖佛陀依靠佛道金光對於陰鬼邪祟的天然壓製,一拳將他脊椎打得寸寸崩斷,所幸是那不在《百鬼圖錄》上的佩劍骸骨,及時趕到,不僅獨自一人攔住了那位大聖佛陀,並且還以陰鬼邪祟之軀,硬抗佛道金光的侵蝕長達一炷香之久,順利拖延時間,讓楊晃可以逐出那些嵌入體內的佛道金光,並且勉強接續了碎成渣滓的脊椎,才與那位殺力比他更強的佩劍骸骨聯手施為,可即便如此,也仍是經過了一番激烈鏖戰,這才終於將那大聖佛陀斬殺在那浩瀚星河之中,隨後兩人稍作修養,便返回大佛寺,將其中僧人屠戮一空,帶走了那顆好似火紅琉璃一般的燃燈舍利。


    也是從那之後,楊晃這才變成如今這幅脊背佝僂如山包的可憐模樣。


    不過那件打從鬼獄之中借來的金剛杵,確是無影無蹤了,為此,雲老爺子還曾特意攜帶一件重禮,再次通過鬼門去往鬼獄,但最終的結果似乎有些不太愉快,雲老爺子攜禮而去,攜禮而回,隻是臉上看不出喜怒如何,楊晃也就沒敢多問。


    在那之後,那位受命坐鎮鬼獄的大乘佛陀,曾有數次想要通過鬼門去往人間,意圖尋回自己那件金剛杵,隻是每次都被雲老爺子強行打回去,直到上上次,也便澤哥兒十八歲那年回山的時候,也不知是因何原由,竟然將那金剛杵給帶了回來,就被那位大乘佛陀有所察覺,又一次想要闖過鬼門,尋回那件本命之物,卻被雲老爺子再次攔住,直到那件金剛杵的氣息重新內斂,不知所蹤,那位大乘佛陀這才終於低頭服軟,不過雲老爺子態度依然不好,最後還是不歡而散。


    再到上一次,具體原由如何,楊晃自是不知,但那去了陰間之後方才證道的大乘佛陀,確實又一次察覺到了本命之物的去向,便再次試圖穿越鬼門,又被阻攔,隻得與雲老爺子許下了鎮守鬼門千年的承諾,這才終於得到放行,跑去人間尋回了本命之物。


    好像還殺了一個本就已經離死不遠的大聖?


    山上忽然吹來一陣寒風。


    老桃樹盤曲三千裏,大雪壓枝頭。


    楊晃微微直起腰板,抬起一隻手,抹了一把被風吹到臉上的碎雪,微微搖頭,懶得再去仔細回想,那位大乘佛陀究竟殺了哪個離死不遠的家夥。


    然後抬頭看向頭頂前方的一根桃枝上,帶起了方才那陣寒風的身影。


    是個膚色蒼白的詭異少年,臉頰肥嫩,看似隻有八九歲模樣,眼窩烏黑深陷,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像是一口氣熬了好些天的夜貓子,神情萎靡。


    大雪滿山,他仍是喜歡光著屁股到處亂跑,似乎從不覺得氣候寒冷。瞧見楊晃抬頭看來之後,便好似極其勉強地衝他咧嘴一笑,雙腿懸空坐在桃樹枝上,張嘴呼出一口氣,一時間,狂風大作,呼嚎怒卷,飛起一條條百丈雪龍淩空狂舞,龍吟陣陣,響徹天地。


    楊晃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在那許多百丈雪龍淩空撲下的瞬間,肩膀一抖,眼前一切便在頃刻之間消失無蹤。


    少年努力抬了抬眼皮,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隨口讚道:


    “不愧是六小姐那本《百鬼圖錄》上的第一鬼呢,厲害,真厲害。”


    楊晃懶得理他,轉身走向堂屋門口,在台階上坐下,反手砸了砸佝僂宛如山包一般的腰背,然後努力直起腰板,抬起頭來,脊椎便發出一連串的炒豆子聲響,讓楊晃忍不住一陣壓抑痛苦的呻吟。


    少年瞥他一眼,忽然雙腿一晃,就跳了下來,光著屁股大搖大擺來到堂屋門前,蹲在那一大堆的符紙跟前瞧了瞧,然後抬頭看向已經去了一旁藤椅上躺著喝茶的雲老爺子,開口問道:


    “那座瞞天大陣,要用這麽多符紙?”


    雲老爺子應了一聲。


    少年又問道:


    “這種品秩也能行?”


    雲老爺子確實心情不錯,便停下搖晃藤椅的動作,開口解釋道:


    “隻是起到穩固陣法的輔助之用罷了,這種品秩,已經足夠,陣法當中真正起到主要作用的符籙,所需符紙自是世間頂級,畢竟此陣絕非尋常,若是符紙品秩不夠,很難承受陣法運轉帶來的沉重壓力。所以打從很早之前,楊晃就已經開始收集煉製符紙所需的天材地寶,到目前為止,煉製出的符紙雖然數量不多,但也夠用。”


    說完之後,雲老爺子便繼續搖晃藤椅,吱呀作響。


    少年麵上微微露出恍然之色,不再繼續多問。


    雲老爺子喜怒無常,眼下雖然心情不錯,可難保一個轉眼的功夫,就會晴轉多雲,然後烏雲密布,便轉身去了楊晃身旁,抱著膝蓋坐在台階上,抬頭望著上方繁密交錯的桃樹枝椏。


    楊晃已經放棄了挺直腰板,重新變成佝僂模樣,與少年問道:


    “澤哥兒那邊,有沒有問題?”


    少年眼珠轉動,瞥他一眼,然後低頭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先是打了個哈欠,然後才慢悠悠說道:


    “澤哥兒如今才隻煉精化炁境修為,比我差了十萬八千裏都不止,要是這都能被澤哥兒看穿了我的幻術,那我還不如找塊兒豆腐撞死算了。”


    楊晃又問道:


    “夤夜?”


    少年“嗬”了一聲,懶得說話。


    楊晃站起身來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腰杆,之後便背著雙手,抬頭看雪,皺眉片刻,緩緩說道:


    “如今已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你可千萬不要出了什麽差池,畢竟這座瞞天大陣,還要澤哥兒自己走進去才行,否則一旦被他察覺不對,試圖反抗,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少年皺起眉頭,直起身來,麵露疑惑之色。


    這件事,其實少年已經疑惑很久,隻是時至今日也還沒能得到答案,每次問起,楊晃都隻閉口不言,最多搖一搖頭,讓他隻管聽命行事。


    這一次,楊晃同樣沒有開口解釋,但也不是全然沒有任何表示,稍作遲疑,便轉而看向藤椅上的雲老爺子。


    後者無動於衷。


    楊晃鬆了口氣,方才說道:


    “少夫人,與澤哥兒身上,各自都有一枚鏤空螭龍紋珮,你可知,裏麵有些什麽?”


    少年眯了眯眼睛,撇嘴道:


    “我見過,一枚材質平平的世俗凡物罷了,便連天材地寶也不是,能藏得住什麽,又何必讓你這麽小心,難不成是六少爺的一縷殘魄不成?”


    楊晃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


    少年見狀一愣,破天荒地瞪大眼睛,張了張嘴,忽然覺得喉嚨裏麵有些幹澀,說不出話來。


    楊晃歎了口氣,緩緩解釋道:


    “當初六少爺將這兩枚鏤空螭龍紋珮煉製出來的時候,正是如日中天之際,一身手段,殺力之大,甚至就連...白先生,也絕不是對手。而六少爺在將這兩枚鏤空螭龍紋珮煉製完成之後...其實是三枚,不僅藏了自己一部分靈魄在裏麵,另外還有一滴精血。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在那之後,他就要自斬道行,重新修行,想要另外走出一條前無古人的修行之路,所以他才既留靈魄,又留精血,一方麵是倘若自斬過程當中出現意外,身死道消,就還可以借助三枚看似凡物的玉佩滴血重生,另一方麵,則是自斬之後,便會淪為凡人,可六少爺當時卻有太多大敵,所以那兩枚鏤空螭龍紋珮,也算是六少爺為了保證自己可以安穩修行,留給自己的底牌。”


    少年恍然道:


    “所以現在之所以還剩兩枚,就是六少爺重修之後,已經用了一枚。”


    楊晃搖頭苦笑道:


    “並非是重修之後才用,而是自斬的時候確實出現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狀況,說得直白一些,就是用力太猛,便讓六少爺落到了一個無暇肉身灰飛煙滅的下場,好在是靈魄雖然損傷嚴重,卻也依然強行保留了部分清醒,就以其中一枚玉佩中的部分靈魄為引,以精血為本,滴血重生。之後統共修養了大概能有三五年時間,便第二次自斬,有了前一次的教訓,這次就再也沒有出現什麽意外,並且之後的重修路上,也很順利,再沒用過剩下的兩枚玉佩,所以六少爺重新入聖之後,就將那兩枚玉佩分別給了少夫人與某位至交好友,讓他們留作保命之物。”


    說到這裏,楊晃便歎了口氣。


    “澤哥兒無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頗,確是厚重得令人驚歎,哪怕家主早在多年以前,就以鬼門中的陰氣為引,遮蓋了府上所有活人的存在,使之不為天道所見,使這山上的一切小動靜,都不為天道所知,可無形中的大道偏頗,仍是將那一線生機給了澤哥兒。”


    少年皺眉說道:


    “家主以嫁接之法,將所有少爺小姐、哥兒小小姐身上的大道偏頗,全部轉去了澤哥兒身上,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霍成之前暗中塞給錢淼,讓他拿回來交給大少爺的那本古書,就是為了揭露此事,這個我也知道,可...”


    楊晃笑著看他一眼。


    “怎麽,不相信就隻這些人身上的大道偏頗,全部加起來能有這麽多?”


    少年無奈點頭。


    楊晃搖頭一笑,正要開口,卻又忽然神色一正,忙將嘴邊的話語全部咽了回去。


    原來是搖晃藤椅的吱呀聲忽然停了下來。


    雲老爺子緩緩睜開雙眼,望著大雪覆蓋的繁密枝椏出神片刻,忽然長長一歎,隨後站起身來,背著雙手走回堂屋。


    進門之前,雲老爺子忽然駐足,緩慢說道:


    “快過年了,在外的兒孫,應該回來看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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