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王的一頁,就被這麽輕輕翻過,誰也不再提起了。


    轉眼,又快到過年了。宮中張燈結彩,迎候新年。


    襄王妃郭熙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了,皇後體恤她,令她在府中安心靜養。然而重大的節慶,她也不敢懈怠,必要進宮請安的。


    這一日正是臘八,皇後賜臘八粥,各府王妃均入宮領宴。


    郭妃走入皇後宮中時,見幾個王妃們都到了,正圍著皇後說說笑笑。


    李後見是郭妃來了,招手笑道:“正說你呢,你就到了。來,坐我身邊來,讓我看看。” 說著拉了郭妃到自己身邊坐下,摸摸她的肚子笑道:“有五個月了吧,看你的肚子必定生男。你看這幾個妯娌,都羨慕你好福氣,入府不到一年就懷上了。乳娘進宮回事,也隻說你賢德。隻是如今你有了身孕,不宜太操勞,正該自己保養身子才是。”


    越王妃李氏看著李後對著郭妃愛撫備至,又羨又妒,眼中險些冒出火來。她忍著妒意,假意笑道:“正是呢,方才大夥兒說起來,二嫂三嫂,都是我們這一批裏難得的賢德人。”


    郭妃心中大怒,許王剛剛去世又失了聖寵降了職,這一次聚會許王妃便不能列入與會。越王妃竟將她與許王妃並提,好生惡毒。這邊臉上卻不表露出來,隻淡淡地笑道:“我們王爺也沒個三妻四妾的,我不敢承四弟妹這句賢德呢。四弟待四弟妹也是極好的,雖然納了妾,卻也不肯留得長久了。”


    越王妃被她這一回,又羞又氣,臉兒漲得通紅,在場諸王妃卻有幾個低頭偷笑著。越王妃性情悍妒,越王元份納過幾個姬妾,都被她明裏暗裏弄死的趕走的,畢竟一個也留不住。太宗賜死許王府的張良娣,一個重要的罪名就是杖殺奴婢。郭妃這綿裏藏針的話,也是極厲害的。


    李後冷眼旁觀著,見這兩個王妃上來才兩句便弄得這般箭撥弩張的,便輕笑道:“說到賢德,卻正是你們做王妃當做到的。隻是你們未必就真的知道,什麽叫賢德了!”


    見皇後開口,眾王妃皆低下頭去,恭聲道:“謹聽皇後娘娘的教導!”


    李後笑道:“常言道:妻賢夫禍少。一味地悍妒,固然是不賢,然而一味地放縱,卻也不是賢妻之道。要做得一個賢妃,不當管的不必去管,當管的不管,也不成。須得知道分寸,懂得有節、有度才行。我隱約聽說你們中有些府裏頭,似乎也有不好的傳言,我且不細究。隻今日在這裏對你們說,你們雖然是皇室中人,卻也得守得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的律條,常言道妻賢夫禍少,斷不可再出現許王府那種人命官司,僭逾製度的事,那就是大賢了。然而並不是守住自己就罷了,一府裏頭的事,做王妃的當管也得管。你們做王妃的,素日裏一則要侍候好自己的丈夫,要明白婦者伏也,不過逞強鬥氣,失了夫妻之份。其次要盡著一府王妃的責任,要輔助自己的丈夫管好家,要做他的眼睛,做他的耳朵,有不到的地方,該勸的也是要勸的。你看許王妃自己沒做錯事,可是她沒做好一個王妃,當管的不管,以至於王府裏頭出事,她也失了臉麵。賢惠也不是撒開手兒,諸事不問,天塌不管,也不是真的賢德之道。”


    一時諸王妃無言。


    過了一會兒,郭妃笑道:“娘娘的話,真是越逐磨越有理,讓臣媳們一下子就找著了方向。平時我們也是這麽想著做著的,隻是我們愚鈍,娘娘方才的道理,隻想得一分兩分,萬不及今日娘娘說得齊全明白。”


    李後看了看她,笑道:“我是不擔心你們兩個的,襄王是個老實孩子,你也是個明白人。”


    郭妃笑道:“我懂什麽,我隻把自己院子裏的事料理清楚了,把我們王爺的飲食起居打理了,大事小事我都不明白呢。”


    李後關心地道:“你如今有了身孕了,襄王府裏頭也沒個輔助的人,凡事可要自己保重!”


    越王妃假意兒笑道:“正是,三嫂為人,誰也是挑不出毛病來的。聽說襄王府裏裏外外,都是三嫂一手操持,真是能幹。隻是平時尚可,如今你有了天家骨肉,正該好好地保養自己。母後可不許她再這麽操勞了,你自己事小,皇孫事大。我府裏頭倒有幾個丫頭還伶俐,三嫂要是不嫌棄,挑一個過去幫你吧!”


    郭妃心中暗暗冷笑,卻不動聲色地道:“多謝四弟妹好意,我自己身邊倒還有幾個丫頭,能幫著我料理事的。”


    越王妃掩口輕笑:“府中的事,倒是有人料理的,可是你們襄王難道不要人服侍嗎?總不成這幾個月,讓他過和尚日子。”


    身後的幾名宮女都掩口輕笑,郭妃心中羞惱無比,一時竟無法開口。


    越王妃一不作二不休,乘機道:“如今襄王府別無姬妾,這知道的,說是三哥專情,三嫂招人愛。不知道的,還隻道是三哥太老實了,三嫂氣量小呢。我聽著都替您不服,你說說這外頭傳的什麽話哦!”


    郭妃臉漲得通紅,直氣得說出一個字來:“你--”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旁邊宮女卻還在輕笑。


    “好了!”李後輕輕地一聲,大家立刻靜了下來,不敢出聲。


    自許王死後,皇儲之位空缺,朝堂上襄王越王各擁一派暗中較勁,後宮裏兩家王妃也是唇槍舌劍各不相讓。李後冷眼旁觀,自有計較,雖然兩位王爺都不是她所生,但是越王自有生母,比不得襄王生母早亡,與自己親近得多。再加上越王妃是皇帝指婚,生性驕悍難製,比不得襄王妃是自己當了皇後親自看中了性情好壞而挑選出來的。因此,李後雖然表麵上對各家王妃無分彼此,心裏卻自有天平分了高下來。


    李後掃視一場,微微一笑:“越王妃這張嘴,真是叫人笑也不是,氣也不是的。今兒咱們娘兒幾個自家人,在一起說說,你三嫂有喜,你引她笑一笑倒也無妨。要是傳到外頭不相關的人耳中,倒顯得不是大家氣派。襄王妃,”她很親昵地拉過郭妃的手,笑道:“是得置個人,好幫著你服侍襄王,也讓你好好養胎。”她回頭叫道:“媛兒”


    但見一個宮人立刻應聲:“奴婢在。”聲音很是清脆伶俐。


    李後笑道:“媛兒在我身邊,最能討我喜歡。她的出身,也不是平常人家,是天武副指揮使楊知信的侄女兒。去年到我身邊,調教了一年,誰討我也不給,如今就給了你吧!”


    郭妃似覺得一道雷霆閃過,心中五味交加,眼前忽然一片朦朧,卻不敢表露出來半點酸意,不及細想,卻隻能立刻起身,下拜謝恩道:“臣媳多謝娘娘的厚愛。”


    李後笑著叫道:“媛兒,快扶住了。襄王妃,你身子重,免了免了。”


    郭妃隻覺得一雙手伸過來欲扶自己,近乎本能地立刻掙開,忽然回過神來,盈盈笑道:“不必了。”


    李後吩咐:“媛兒,還不參見你們王妃。”


    郭妃隻見眼前一個人向著自己跪拜下去,忙笑著去扶她道:“不必了。好妹妹,快起來吧!”


    她懷著身孕不方便,說得快做得慢,雖然已經伸手去扶,楊媛年輕動作機靈,卻已經將三個頭磕完,郭妃的手才正好伸到拉住了她。


    郭妃這才細細地看著楊媛,隻見她約莫十三四歲,身形初長,神情中卻還留著一絲稚嫩與純真,相貌卻是甜美討喜,甚為乖巧的模樣。


    郭妃見了這楊媛的模樣,心中先放了一半心,輕撫著腹部,心中又酸又喜。懷得皇家骨肉固然是天大的喜事,卻因此還是逃不過這等地位必然要過的一關,襄王獨寵的日子終將難以長久,懷孕是喜也是憂,如此一來再不能獨自一人擁有丈夫。是遲是早,終歸來的吧。瞧著楊媛年紀尚小,雖然透著機靈勁兒,模樣卻也不是個妖媚的相格,斷斷不致勾引得襄王變心。如今由皇後賜下,又體麵又堵了眾人的口,也未曾不好。


    想到這裏,微微一笑,這邊拉起楊媛,這邊已是極快地褪下手中一隻累絲金鐲套到楊媛的手上,笑道:“妹妹,這個就當是我的見麵禮了。”


    楊媛驟得此名貴飾物,漲紅了臉不敢收,兩人推讓了兩三回,李後笑道:“好了,難得襄王妃喜歡你,你就收下吧!哦,我瞧著這累絲金鐲有點眼熟,好象是你母親戴過吧!”


    郭妃暗喜皇後到底認出這首飾來,倒不白給了:“正是,娘娘好眼力,這是我出嫁時母親讓我壓箱的。可是要論疼我,娘娘才是真心體貼我疼我的人。娘娘調教的好人兒,我一看見她,就打心眼裏喜歡呢。有了楊妹妹,我以後就偷個懶了,安安心了。”說著拉了楊媛的手,一邊說一邊笑。


    楊媛的小手被郭妃拉著,隻覺得郭妃的手冰冷潮濕,忽然想到她剛才毫不猶豫地甩開自己欲去攙扶的手,心中不由地微微一顫。


    越王妃在一邊瞧著,她滿心是想讓郭妃不舒坦的,眼見她笑得如此開心的樣子,自己反而更加堵心了。當著皇後的麵,卻又不敢發作,忽然“哎喲”一聲,假托自己頭疼,告假出去了。


    郭妃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淡淡地一笑。


    李後看了楊媛一眼,心中暗忖,郭妃表現太好,反而教她有幾分不放心,誰知道將來如何。多一個人賜到襄王府,也算是多一份節製掌握吧。這邊卻歎了一口氣,對郭妃笑道:“她總怨我偏心,可是你們幾個,我都是一般的疼愛,無分彼此。隻這越王妃,看著一副聰明樣兒,隻是不知怎麽地,說的做的,叫人滿心想疼也疼不起來。”


    郭妃笑道:“可是臣媳卻是覺得,娘娘太疼我們了。”


    李後讚許地看了她一眼道:“誰叫你口口聲聲地一直說我疼你,我就算想不疼你,也否認不來。”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


    到了傍晚辭宮回府,郭妃一徑入了自己房中,吩咐侍女燕兒道:“皇後娘娘恩典,賜宮人楊媛為襄王府良娣。楊良娣是皇後所賜,身份不同,我想這府裏頭須得挑一處最好的院落才是。我想來想去,隻有前頭的玉錦軒又大又好,且現成,你立刻帶人去收拾出來,一應物品且要挑好的,服侍的丫環,也要乖順聽話的。”


    燕兒是她的心腹,聽了她這話卻心中不禁打個寒噤:“王妃,可是這玉錦軒……”玉錦軒是先王妃潘氏所居之地,自潘妃死後,就再也沒有人住進去了。誰都知道襄王元侃極之厭惡玉錦軒這個地方,在潘妃活著的最後兩年間,襄王是一步也沒踏入玉錦軒。把新人送到這個地方,無異是送入冷宮。


    郭妃眉毛微挑:“怎麽了?”


    燕兒大著膽子問道:“王妃,奴婢以為你好象態度有些不一樣?”


    郭妃笑道:“什麽不一樣?”


    燕兒道:“記得那次奴婢對您說,聽說王爺在外頭可能有人,您又不聞不問,為什麽如今卻又不一樣了?”


    郭妃含笑道:“傻丫頭,外頭的閑花野草入不得府上不得台麵,王爺一時興起終究也是曇花一現,犯不著為這個去逆了王爺的意。”她停了一下,緩緩地道:“楊良娣是皇後所賜,又是楊知信的侄女兒,身份尊貴,長得又討人喜歡。她過得兩三年,若產下一男半女的,就能與我齊肩了,可是件好事呢。我自然要好好地待她,關照她。”


    燕兒忙點頭道:“奴婢明白了。”


    郭妃正色道:“你們不可存了小人見識,不管王爺待楊良娣好壞,她都是皇後所賜,我要待之如妹。這府裏上下人等,都要好好地待她,不可讓她心生嫌隙。”


    燕兒這回才是徹底服了:“奴婢現在全明白了,王妃放心,奴婢知道怎麽做。”


    郭妃緩緩坐下,低頭輕撫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嘴角微微一絲笑意:“今天皇後娘娘教我們幾個王妃為婦之道,賢德之道。不當管的不要管,當管的事不能不管。男人府外的事務,我自不必理會,發生在府內的事,我就得掌握。”她看著窗外漸升上來的月色,緩緩地道:“皇後娘娘說的好,做好一個賢王妃,須得懂得分寸,有節、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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