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可奇,即使用計畫可行,而人類還來不及找出消滅你的方法——”


    “你真傻,馬瑞斯,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世界的能耐?那荒謬的混合體,結合現代科技與古老蠻荒的便是現代人的心靈。”


    “我的女王啊,隻怕你並不那麽了解人類世界。我不認為你真的掌握了這世界的完整圖相,沒有誰辦得到。它過於繁複龐大,我們隻能以各自的法門擁抱它。你看到一個世界,但並非‘這個’世界,它隻是你為了自身而挑選眾世界意象所形塑而成的樣態。”


    她憤怒地搖搖頭:“不要試探我的耐心。我饒過你的理由很簡單:黎斯特想要你活著,如此而已。還有便是你夠強壯,對我有幫助。最好小心點,馬瑞斯。”


    沉默介入他們之間,他知道她在說謊。她其實是愛著他,但又感到羞怒,所以試圖傷害他。而他的確被傷害到,但是咽下他的暴怒。


    他柔和地說:“即使你辦得到,但人類真的糟到這等地步,必得接受如此的處罰?”


    我鬆了一口氣。就知道他有膽識也有辦法將話題帶到這樣的層次,無論她怎麽威脅恐嚇。他說出我所有掙紮著開口的話語。


    “噢,你讓我作嘔。”她說。


    “阿可奇,這兩千年來我一直在觀望著。你是可以稱呼我為觀賞競技場的羅馬人,而我也願意屈膝下跪來乞求你久遠的知識。然而我所見證的這段時光,使我對於人類充滿敬畏與愛意:我見識到本以為不可能的哲學與思想革命,而人類就朝向你所描述的終極和平邁進!”


    她的臉上寫滿輕蔑。


    “馬瑞斯,”她說:“這將會是人類史上最血腥的紀元。當千萬蒼生因為某個歐洲小國的瘋男人而被屠殺滅種,你所謂的革命造就出什麽?在中東的沙漠,孩童因為某個古老而專製的神之名而相互廝殺,這又算得什麽?全世界的女人在公廁裏將子宮的胚胎墮掉,餓死者的尖叫盈野,但富者充耳不聞。各地的死病席卷無數人命,但豪華醫院的病人卻享有近乎永恒生命的保障。”她柔聲笑著:“瀕死者的嚎叫可曾在我們的耳中響起?無以數計的血液白白流逝!”


    我可以感受到馬瑞斯的挫敗,握緊拳頭的激動。他搜索斜腸,找尋恰當的表達方式。


    他終於說:“有些事情,你永遠無法明白。”


    “我親愛的,我的視野不可能有誤。不明白的是你們這些冥頑不靈者。”


    他指著我們四周的玻璃牆:“看看那片森林!隨手描述一株樹木,你會得到一個貪得無厭的怪物,吞並其他植物的養分、光線、空氣。但那並非真相,並不是以自然之眼所看到的真實。我所謂的自然,並不是任何神性之物,而是一幅整體的織錦。阿可奇,我要說的就是這等巨大的、擁抱一切的事物。”


    “現在你開始撿選樂觀主義的說詞,”她說:“你總是如此,得了吧。光是看看那些即使是窮苦人們也可以得到食物的西方大城市,再告訴我是否他們已經沒有饑餓的問題。你的學徒早就費盡此類唇舌,富有者的愚蠢總是奠基在這上麵。世界逐漸沉入一片窮盡的混沌,隻會愈來愈糟。”


    “並非如此,男人與女人都是學習的動物。如果你看不見他們學得的教訓,你真是瞎了眼。他們是那種不斷擴充視野的生物,自己不斷進化,你看不見照在黑暗之上的光暈,你看不見人類靈魂的演進。”


    他從位子上站起來,來到她的左手邊,坐在她與卡布瑞之間。他趨向前去,抬起她的手。


    我怕她不願意被他碰觸,但她似乎很中意這個姿勢,一逕微笑著。


    “你說的戰亂都是真相,”他乞求她,一麵竭力保持尊嚴:“我也聽見臨死者的哭喊。就在流轉的諸世紀,我們都聆聽著這些聲音,而當今的世界也被戰火所震懾。但是,抵抗這些恐怖事端的努力便是我所說的光暈,那是過去從未有的態度。就整個曆史來看,有思想的人們首度想要斬斷所有形式的不公與不義。”


    “你所說的不過是一小撮知識份子。”


    “不,我說的是整體的價值哲學,從這等理想主義將誕生新的現實。阿可奇,縱使他們的過去千瘡百孔,他們必須被給予時間來實踐夢想,你懂嗎?”


    “沒錯!”路易斯喊出來。


    我的心髒一沉,他是這麽脆弱啊,她那會將怒意發泄在他身上?但他以安靜的態度繼續說下去。


    “那是他們的世界,不是我們的。當我們失去必死的命運,也就與它分道揚鑣。我們沒有權力幹涉他們的掙紮,如果誰去他們的勝利,那代價真是太高。而在過去的數百年間,他們的進步真是奇跡!他們修正了許多被認為不可逆轉的錯誤,首度發展出人類本身的概念。”


    “你的誠摯讓我感動非常,”她說:“我饒過你隻因為黎斯特愛你,現在我知道他為何愛上你。你能夠這麽坦白對我說話,真是勇氣驚人。然而你自己卻是所有在場者最為血腥的飲者,不管獵物的年紀、性別、生存意誌,你一概奪取他們的性命。”


    “那就殺了我,但願你就這麽做。但請饒過人類,不要幹預他們,即使他們自相殘殺。給予他們時間好實現夢想,讓那些或許是腐敗的西方城市來更新自己,解救這個殘破不堪的世界。”


    “也許我們所要求與必須給予的,就隻是時間罷了。”瑪赫特這麽說。


    周遭一片靜默。


    阿可奇不想正視這個女子,也不想聽她說話。我可以感受到她正在撤退,抽回馬瑞斯握著的手掌。她看著路易斯好一會兒,才轉向瑪赫特,仿佛無法避開宿命。她的神情變得近乎殘忍。


    但是瑪赫特自顧自地說著:“無數個世紀以來,你一直沉思於解決之道。那末,何不再給予一百年的時間?無可辯駁地,這個世紀的科技進展神速,超越以往的預期與想像,足以為全球的人口帶來足夠的飲食民生與醫療保健。”


    “當真如此嗎?”阿可奇的憎惡浮現於她的微笑,“這就是科技進化所給予世界的禮物:毒瓦斯、生化實驗室製造出來的疾病、足以摧毀整個星球的炸彈。他們的核子意外讓整個大陸的食物與飲水遭受汙染,軍隊因為現代性的便利而更加囂張。不到一小時的功夫,所有的貴族階級都在雪地被屠殺,知識份子也全被處決。在某個阿拉伯國家,女人生來就要被閹割以取悅她們的丈夭;活在伊朗的小孩奔逃獵槍林彈雨之間。”


    馬瑞斯說:“我不相信這是你所目睹的全景。請仁慈地看著我,阿可奇,我會盡力解釋。”


    “你相不相信都無所謂!”她壓抑許久的怒火終於發作:“你根本不接受我想要說的話,根本不接收我試圖描畫在你們心靈的曼妙圖像。你可了解我想要給予的禮物?我想要解救你們!如果沒有我,你們不過是一群縱飲人血的凶手!”


    她的聲音從來不曾如此激亢,當馬瑞斯欲開口說話,她揮手示意他安靜。她看著桑提諾與阿曼德說:“桑提諾,你曾經統掌羅馬的‘黑暗子女’,他們相信自己做惡魔的門徒是在奉行上帝的旨意。而你,阿曼德,曾經是巴黎吸血鬼團契的頭子,可記得自己曾是一個黑暗聖徒?就在天堂與地獄的中介地帶,你自有去處。我要給予的就是這個,那並非幻覺!何不再度迎向你們失落的理相?”


    他們沒有人開口答話。桑提諾一臉畏懼,他內裏的傷口又泌泌滲血,阿曼德麵無表情,隻透露出絕望。


    一抹陰暗而宿命的表情籠罩她的容顏,這一切都徒勞無功,他們沒有人會加入。她看向馬瑞斯。


    “你那寶貴的人類在六千年內什麽也沒有學到?你告訴我理想與目標,殊不知就在尤魯克、我父祖的殿堂裏,人們早知道要喂養饑餓者。你的現代世界算什麽?電視是神的聖喻,轟炸機是他的死亡天使!”


    “好吧,那麽你的世界又會是什麽樣子?”馬瑞斯的雙手顫抖:“你相不相信女人會為她們的男人而戰?”


    她高聲了笑,對著我說:“在斯裏蘭卡的女人有嗎?海地呢?裏克諾斯的女人呢?”


    馬瑞斯等著我的回話,與他站同一陣線。我想就她發話的脈絡伸展議論,但我的心靈一片空白。


    “阿可奇,”我說:“不要再血腥屠城了。請不要再使喚人類,或者對他們說謊。”


    這麽粗暴而幼稚的說詞,是我唯一能夠給予的事實。


    馬瑞斯的語氣幾乎是哀求:“這就是最透徹的本質,阿可奇,那是謊言,另一種迷信的漫天大謊。過去我們有的那些信仰還不夠多嗎?就在此時,世界準備扔掉它舊有的諸神。”


    她往後揚,仿佛被他的話所刺傷。“謊言?謊言?當我告訴她們,我將會造就和平的王國,我就是她們等待的那個女神,這豈是謊言?我所給予的隻是真相的一小部份罷了,我就是她們想像的:永恒不朽、力量無限,而且會守護她們。”


    馬瑞斯反問:“你如何從她們盡致命的敵人手中保護她們?”


    “什麽敵人?”


    “疾病,我的女王。你並非醫者,無法給予治療或挽救病患,而她們會期待如此的奇跡。你所擅長的隻是屠殺!”


    靜默無言,她的麵容就像在神殿時那麽蒼白無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空茫無比或者正在深思,無法判斷是何者。


    除卻壁爐的柴火剝聲,一切都寂靜無比。


    我低語:“阿可奇,就給他們一世紀吧,像瑪赫特所言,隻不過是略施小惠。”


    她震驚地看著我,我感到死亡逼近身側,如同多年來揮之不去的狼群魅影。我無法閃躲它們的噬咬。


    她低聲說:“你們全都是我的敵人,甚至你也是,我的王子。你同時是我的愛人與敵人。”


    我說:“我愛你,但我無法對你撒謊。那是不對的!正是它的單純與優美造成那巨大的錯誤。”


    她的雙眼來回瞪視著他們,艾力克又快要抓狂了。我可以感受到馬以爾的怒意又上升起來。


    “沒有任何一個願意追隨那奪目的夢境,和我同一陣線?沒有人願意拋棄他或她那窄小狹隘的世界?”她看向潘朵拉:“你這個可憐的作夢的人,為失去的人性哀悼。難道你不想獲得救贖?”


    潘朵拉的眼光彷佛透過一片黯淡的玻璃:“我無意帶來死亡,光是欣賞落葉對我而言就夠了。我不相信美好之物會從殺戮之血誕生,這就是重點,我的女王。恐怖的事件到處滋生,但總會有人試圖反製。”她憂傷地微笑著:“對你而言,我是無用之物,沒有什麽能給你的。”


    阿可奇沒有反應,她隻是看著其他人,刻意打量著艾力克、馬以爾,以及潔曦。


    “阿可奇,”我說,“曆史是一連串不義的禱文,無庸置疑。然而,怎可能有一個單純的方法足以收服所有的惡?我們隻能就它的複雜多樣來回應,掙紮地朝向公平。也許很緩慢而笨拙,但那是唯一的方法。簡單的解決之道造成太大的傷亡,總是如此。”


    馬瑞斯說:“沒錯,無論就理念或行動,簡單與粗暴是同義上。你所提議的是粗暴的一了百了。”


    “你們沒有誰有點謙卑之心嗎?”她突然說:“沒有理解的意願?你們每一個都是如此傲慢,為了自己,要求這個世界原封不動。”


    “不是這樣的。”馬瑞斯說。


    “我的所作所為,有什麽好讓你們每一個都如此反對?”她看著我、馬瑞斯,最後轉向瑪赫特:“我預期黎斯特的傲慢,以及滔滔不絕的雄辯,禁不起考驗的理念。但是我本以為你們其中的某幾個會超越這些,你們真讓我失望頂透。你們怎麽能夠逃避眼前的命運?你們本可以成為救世者,但卻否定了自己所看見的事物。”


    桑提諾說:“人類會想要知道我們的身分。一旦曝光,他們就會群起攻之,他們也想要不朽之血。”


    “即使是女人,也想要長生不死。”瑪赫特冷冷地說:“即使是女人,也會為這個廝殺。”


    馬瑞斯說:“阿可奇,這簡直是愚不可及。要西方世界不加以抵抗,那是不可能的!”


    “這個想像真是粗野而蠻荒!”瑪赫特不屑地說。


    阿可奇的臉因為恨意而陰暗起來,但她的模樣還是如此秀麗。


    “你總是隻會阻撓我,如果我能夠的話,我會毀掉你。不過,我還是可以殺死你所愛的那幾個。”


    一陣突而起來的震驚與寂靜。我可以嗅到其他人的恐懼,但沒有誰敢說什麽或擅自移動。


    瑪赫特點點頭,會意地微笑著。


    “傲慢的是你,什麽也沒學到的是你。你的靈魂還是這麽坑洞累累,但人類已經到達你所無法企及之處。在你孤立的夢境裏,你做著千萬人類會有的那種幻想,不敢接受外界的挑戰。而當你從沉睡中醒來,就想為這個世界實現這等夢想?現在你隻是把這些念頭告知一些自己的同類,它們便潰不成形。你無力捍衛它們,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而你還敢說是我們有眼無珠?”


    瑪赫特慢慢地起身,稍微往前移動。她將全身的重量放在手指觸摸的木桌。


    “我告訴你我所看到的,”她繼續說:“六千年前當人們相信精靈的存在時,某個醜惡的意外發生。那是如此的惡形惡狀,就像那些人類不時會生出來的怪物,但感謝自然的恩惠,它們通常都活不久。但你傾全力賴活下去,不肯將這個醜惡的錯誤帶入墓穴。直到現在,你還是妄想建造一個壯麗的宗教。但是那隻是一個形態扭曲的意外,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


    “仔細看看那些自從中古黑暗時代以來的紀元,那些以魔術為基礎的教團,以鬼魅或異界的呼喚為基礎。它們明明就是摘自然的幹預,卻要佯裝為奇跡、神顯,或多由死返生的救世主!


    “看看你那些宗教幹的好事,他們狂迷的論調掃去千萬生靈的性命;看看它們在曆史上做過些什麽,那些以神為名的戰爭。看看那些控訴、大屠殺,理性橫遭奴役,那就是狂熱信仰的代價。


    “而你還有膽告訴我們,中東的孩童死於阿拉之名,被槍炮與信仰所扼殺!


    “而你所說的,某個歐洲小國的領袖企圖毀去一個民族……那可是以美麗新世界為藍圖所作的堂皇行為呢!而這個世界如今又是怎麽看待這等作為?集中營、將人體投入焚燒的鍋爐,隨著理念而滅亡!


    “我告訴你吧,要決定什麽是最邪惡的作為永遠是困難的,無論是宗教或純粹理念、超自然力量的幹預或者單純美麗的概念。這兩者都已經讓這世界吃足了苦頭,也讓人類徹底潰敗。


    “你可明日,人類的敵人並非男人,而是非理性的狂怒、從物質分離出來的純粹靈性。這是某顆泣血之心所得到的教訓。


    “你控訴我們貪得無厭,但是我們的貪婪卻是自己的救贖。因為如此,我們知道自己的本貌,自己的極限與罪惡;而你卻對自己一無所知。


    “你將會再來一回,是嗎?你會造就一個新的宗教、新的啟示錄,一股奠基於超額犧牲與死亡的迷信狂潮。”


    “你說謊!”阿可奇的聲音已經無法壓抑她的狂怒:“你背叛了我最美麗的夢土,因為你沒有自己的視野與夢想。”


    “美麗的事物在外頭!”瑪赫特說:“它們用不著你的暴力!你是如此的冷血無情,所毀壞的東西都化為烏有。向來都是如此。”


    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血色的汗水將從我的皮下冒出,我感受到周遭的慌亂氣氛。路易斯斯把臉埋在雙手之間,隻有那個沒救的丹尼爾還是歡喜雀躍得很;阿曼德隻是看著阿可奇,似乎已經束手無策。


    阿可奇正暗自掙紮,然後她似乎重新取得自己的論點。


    她窮盡一切地說:“你總是這麽愛說謊。但是無論你站在哪一邊都無關緊要,我還是會幹我的。我將重返那千年之前的世代,改寫那個久遠的時刻,不讓你與你的姐姐所帶出的邪惡繼續留存於世。我將會把這一切都現諸於世界,直到它化身為新世代的伯利恒,而塵世的和平將永遠持續。若要成就至善,不能沒有犧牲的勇氣,假若你選擇反對我、抗拒我,我可要重新分配我所選擇的天使軍團。”


    “你不可以這麽做。”瑪赫特說。


    “求求你,阿可奇。”馬瑞斯說:“再多給我們一些時間,隻求你同意不要在此刻生事。”


    “是的。”我說,“再多給一點時間,和我在一起,讓我們一起橫渡夢想與靈視,進入這個世界。”


    “哼,你小看我,而且侮辱我。”她的怒意針對馬瑞斯,但即將轉向我這邊。


    他說:“我想要告訴你許多話,讓你看許多地方,隻要你給我這個機會!阿可奇,就看在這兩千年來我照料你、守護你的份上……”


    “你守護的是你自己!你守護自己力量的根源、邪惡的起頭。”


    馬瑞斯說:“我求求你,我願意下跪求你,隻要一個月的時間,讓我們再多談談,檢視所有的可能性……”


    “你們真是自私自利,”阿可奇輕聲說:“對於這個造就你們的世界毫不顧惜,不願用自己的力量來讓它變化,讓自己由邪魔轉變成神!”


    她突然朝向我這邊,臉上寫滿著驚嚇。


    “而你,我的王子,你來到我沉睡的神殿,仿佛我是你的睡美人,以你激情的親吻讓我再度活過來。看在我對你的愛,你不願意重新考慮向?”淚水在她的眼眶打轉:“你也要加人反對我的人那一邊嗎?”


    她站起身來,雙手撫摸我的麵頰。“你怎能背叛我,背叛如此的夢想?他們那些卑微詐欺的家夥就算了,但是你的心底一片純淨。你的勇氣應該超越實用主義,你自己也有著夢想!”


    我用不著回答,她能夠完全明了這一切。從她痛楚的黑色眼眸,我看到她為我承受的不解與悔恨。


    突然間我無法移動或說話,我根本救不了他們與自己。我雖然愛她,但無法與她站在同一陣線。我無聲乞求她的諒解與寬恕。


    她的臉色冰凍,仿佛那些聲音再度占有她。我好像又站在她的宮殿前方,迎向她永恒不變的凝視。


    “我會先殺了你,我的王子。”她的手溫柔地愛撫著我:“我要你心遠消失,再也不想看到你背叛的眼神。”


    瑪赫特低語:“如果你傷害他,我們會一起圍剿你。”


    她瞥向瑪赫特:“你們是在圍剿自己!當我解泱掉我所愛的這個,我會收拾掉你愛的那幾個。他們早就該死!我會毀掉每個能殺的,但有誰能夠毀滅我?”


    “阿可奇。”馬瑞斯低語著,慢慢地接近她。但她一眨眼間就把他打倒在地。我聽見他摔倒時的叫喊聲,桑提諾忙著過去攙扶他。


    她的雙手充滿愛意地環繞我的肩膀,透過我的淚眼我看見她憂傷的微笑。“我美麗的王子。”


    凱曼、艾力克與馬以爾從桌上起身,而潘朵拉與那幾個年幼的也站起來。


    她放開我,自己也站起身來。夜色靜得連森林中樹木滑過玻璃的聲音都聽得見。


    這都是我寫下的鬧劇,我坐在原地看著他們每一個,但又什麽也看不見。就在我生命中的光燦陡坡,這就是我微小的勝利與悲劇,我夢想著喚醒女神、得到名聲。


    她想要做些什麽?她輪流看著每一個人,然後又看回我身上,變成一個高傲的陌生人。大火即將燃起,黎斯特,可不要看著卡布瑞或路易斯,免得她把目標轉移到他們身上。像個懦夫般的第一個死,就不用看他們死去。


    然而最糟糕的是,非死到臨頭,你不知道誰是最後贏家。這便像是雙胞胎之夢的徵兆,天曉得那究竟是啥鬼意思,或者這世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你就是不曉得。


    我和她都啜衝著,她現在又回複成那個溫柔脆弱的美人,那個我在聖多明尼克緊緊擁抱、需要我的人兒。然而她的脆弱並不會摧毀她自己,隻會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黎斯特。”她仿佛不可置信地低語著。


    “我無法追隨你,”我的聲音皴裂不堪:“阿可奇,我們並非天使也不是眾熱。我們其中的大多數都向往人類,人類才是我們的神話。”


    這樣看著她簡直是要殺了我一般,我想起她的血液與法力流淌到我的體內,與她一起翱翔於九重雲霄的況味。我回想起在海地時的殺戮狂喜,女人們手執蠟燭,低聲唱著曲兒。


    她低語:“但是我親愛的,你必須找到自己的勇氣,那就在你的體內!”淚水順著她的麵頰滑落,她的身子顫抖,額頭被巨大的苦惱激出筆直的紋路。


    然後她堅強起來,以平滑美麗的容顏望過我,望過我們每一個。我想她開始要集中火力下手,其他人若要反擊最好得快一點。我渴望如此,像是將一把匕首插入她身體,將她擊倒,但我又感到淚水盈眶。


    不過,有個巨大而柔和的聲音從外麵的某處響起。玻璃格格震動,潔曦與丹尼爾的興奮顯而易見。那幾個古老的站起來,凝重諦聽著。玻璃被震碎,某個人闖進這楝屋子裏。


    她往後退一步,仿佛看到某個異像,某種空洞的聲音填滿敞開的門通往的階梯。底下有個人正要上來。


    她從桌子退到壁爐,看上去害怕莫名。


    那可能嗎?她知道是誰要進來,那也是個古老的吸血族?她所害怕的可是那個人做得到這幾個無力施行的事?


    那不用仔細評估就看得出來,她已經從內在被擊潰了。所有的勇氣已然離開她,終究隻留下需求語孤寂。最初來自於我的抗拒,接著他們也雪上加霜,最後我又給予一擊。現在的她被那股巨大空洞、非人的聲響所釘住,而她確實知道那是誰,我與其他人都看得出來。


    聲音愈來愈大,那個訪客已經站在階梯上。天際語鐵製的屋簷都語那沉重腳步聲的震蕩相互共嗚。


    “那會是誰呢?”我突然發問,再也無法忍受。那個景象再度浮現:母親的屍身語雙胞胎。


    馬瑞斯說:“再多給一些時間,延緩那一刻的來臨。那就夠了。”


    “足夠什麽?”她尖銳而近乎野蠻地反問。


    他說:“足夠延續我們的生命,我們每一個的生命。”


    我聽見凱曼輕聲笑著,這家夥到現在都還沒說過一個字。


    那腳步聲已經踏到地麵上。


    瑪赫特站在打開的門旁邊,馬以爾在她身旁。我甚至沒看到他們移動。


    我終於看到那個人是何方神聖:那個爬行過叢林的女子,在荒蕪的曠野蹣跚行走,用個我完全不理解的夢境中的雙胞胎一員!而她如今倚身於階梯扶手上,就著黯淡的光線,瞪視著阿可奇遙遠的形影。她遠遠地站在壁爐與玻璃牆壁旁邊。


    這個人的模樣真是嚇人,大家都瞠目結舌,即使是馬瑞斯在內的幾個長老。


    一層薄薄的泥沙包裹著她,包括她的長發。即使經過雨水的刷洗,泥濘仍然講住她的手臂與腳踝,仿佛她就是泥巴做成的。泥土在她臉上造出一幅麵具,她的雙眼從麵具中裸露出來,帶著紅色眼圈。一條破舊肮髒的毛巾圍著她,在腰際上綁著一圈帶子。


    那是怎麽樣的衝動與殘留的人性,讓這個活生生走動的活屍將自己遮蓋起來?是怎麽樣的人類心靈,在她的軀殼內受罪?


    瑪赫特站在她身邊看著他,她似乎脆弱得搖搖欲墜。


    但那女子並未注視她,隻是瞪著阿可奇,眼睛燃燒著毫無畏色的動物性狡詐;阿可奇走向桌前,將長桌放在她自己與這個生物之間。阿可奇的容顏冷硬,眼神充滿毫不掩飾的憎恨。


    “瑪凱!”瑪赫特張開雙手,想要抱住那女子的雙肩,將她轉過來。


    那女子的右手掃出去,將瑪赫特的雙手揮掉;她跨到房間的另一邊,直到她碰到牆壁為止。


    厚重的玻璃開始抖動,但沒有震碎。瑪赫特沉重地觸摸著玻璃,以貓一般的行雲流水溜入前往援助她的艾力克懷抱。


    他立刻將她拉往門旁,因為那女子一把敲碎了巨大的桌子,把它扔往旁邊,自己站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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