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寒冷的冬夜,天使,我已經旅行了好幾天,每天都搭好幾班巴士,不知道自己從哪裏出發,要往哪裏去,也不知道車走得有多快。巴士破舊又嘈雜,我坐在漆黑車內右後方一角,半夢半醒,似睡非睡。相較於自己的夢境,我與車窗外黑暗世界的鬼魂更接近。我從微睜的雙眼中,看見遠光燈上交叉的前燈照亮一株種在一望無際大草原上的小樹,以及上麵印著古龍水廣告的大圓石、電線杆,還有偶爾遇到的卡車橫掃過來的前燈燈光,也會看看司機座位上方屏幕播放的電影。每當那位女主角開口說話,屏幕就呈現和嘉娜外套一樣的紫色;而那個說話像連珠炮的性急男演員回答時,畫麵則變成深藍色,有時屏幕的光甚至穿透我的骨髓。當紫色和深藍光線一塊兒出現,我總會想到你,憶起你,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不過,唉,他們沒有親吻。


    旅行第三周,正看著電影時,那一刻到來了,我記得自己被一種不圓滿、恐懼、充滿期待的驚人強大感覺淹沒。我緊張地把煙灰彈進煙灰缸,沒多久卻一頭狠狠撞上煙灰缸的蓋子。看到那對情侶仍猶豫不決,還不吻下去,我體內那股難以忍受的怒火上衝,轉變成更焦躁的情緒。就是現在,我的靈魂深處有種近乎真實的感受,來了、來了——這種感覺,就像國王加冕前籠罩在所有人(包括觀眾)身上那種神奇的沉靜氣氛,儀式進行中隻聽得見一對白鴿鼓動翅膀飛越皇宮的聲音。然後我聽見身旁老頭的呻吟,於是轉向他。他的禿頭輕輕地撞在又黑又冰的車窗上,據他描述,行經一百英裏、走過兩個活脫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破落小鎮,這顆腦袋已經嚐盡痛楚。我推測,也許他大清早就醫的那間醫院醫生建議他把頭靠在冰冷的窗戶上,以治療他的腦瘤;但是當我將視線轉回漆黑的公路,卻被一陣好久不曾有過的慌亂攫住。這種深沉、不可抗拒的預感是什麽?為什麽這種急切渴望的感覺,在那時排山倒海而來?


    一股足以扭曲我五髒六腑的懾人力道,發出劇烈碰撞聲響,讓我大吃一驚。我整個人從位子上彈了起來。快翻滾到前座時,我一頭撞進一堆有鋼、錫、鋁、玻璃成分的東西裏,車上的物品狂暴地砸在我身上。我受了傷,跌倒在地。然而很快地,我又跌回原來的座位,但已經徹頭徹尾變成另一個人了!


    巴士也完全不再是原來的巴士。我困惑地坐在位子上。透過座椅冒出的藍色霧氣,我看見司機的座位和他背後的椅子隻剩下一堆碎片,東西都不見了。


    我一直尋找、一直渴望的,一定就是這個了。我太清楚知道心裏找到了什麽,那就是平靜、睡眠、死亡、光陰。我在這裏,也在那裏;我心境平和,同時置身一場血戰,像個不安的鬼魂無法入眠,卻又想睡得不得了;我身處無盡的夜晚,也置身無情流逝的時空。接著,我像電影裏演的那樣,進入慢動作的狀態,從位子爬起身,繞過年輕巴士服務員的屍體。他已經遷徙至死亡國度,手上還握著一個瓶子。我從後門下車,踏進夜晚的黑暗庭院。


    這個索然無味又無垠的庭院,一端是鋪著柏油的高速公路,如今公路上滿是玻璃碎片,另一端則是無法回頭的國度。我無懼地走入天鵝絨般的夜色中,深信這裏便是幾個星期來幻想、如天堂般飄著芳香的樂土。我仿佛在夢遊,但其實很清醒。我在走路,腳卻沒有著地。也許我沒有腳,或許我再也不記得了,因為我隻有一個人。我一個人在那裏,獨自一人在那裏,我的身體和意識都麻痹了。喜悅漾滿我全身。


    置身這個黑暗的極樂世界,我在一塊岩石旁坐下,於地上伸展筋骨。天上繁星點點,我身旁有塊真實存在的石頭。我渴望地摸著它,感覺到觸摸實體那無可言喻的喜悅。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真實的世界,在那裏,你觸摸得到東西,嗅得到氣息,聽得見真正的聲音。喔,天上的星星啊,在另一個時空下,是否會對現任這一切投下驚鴻一瞥呢?黑暗中,我看見了自己的一生。我讀了一本書,然後找到你。如果這是死亡,那麽我就再生了。我在這裏,在這個世界裏,一個沒有過去、沒有記憶的全新人生。我就像在新影集中亮相的迷人電視新星,或者像被囚禁在土牢好幾年、第一次看到星星時大吃一驚的天真逃犯。我聽見沉默在呼喚我,類似的經驗前所未有。我不斷問自己,為什麽是巴士?為什麽是晚上?為什麽是城鎮?為什麽有這些路、這些橋、這些臉孔?為什麽這種老鷹般的寂寥氛圍籠罩整個夜晚?為什麽有些字從字麵上就可以看出含意?為什麽時間無法回頭?我聽到土地裂開,以及手表滴滴答答的聲音。那本書說,時間是無聲的三維空間。我對自己說:所以,我就要死了,卻對三維空間毫無概念,不了解生命,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那本書,甚至無法再見你一麵,嘉娜。我就這樣對著這些嶄新的星星說話,突然有個天真的想法:我還是個命不該絕的孩子。感覺溫熱的血從額頭流到手上時,我再一次感受到發掘觸覺、嗅覺及視覺帶來的快樂。我認為這個世界很幸福,嘉娜,愛你也很幸福。


    言歸正傳,我離開出事地點,任由那輛不幸的巴士留在原地。當時,巴士和一輛載滿水泥的卡車猛然相撞。水泥灰塵形成的積雲懸浮空中,像一把神奇的雨傘,覆蓋在那些瀕死之人的頭上。一道頑強的藍色光束從巴士流泄出來。還活著的倒黴乘客,以及來日無多的傷者,紛紛從後門出來,個個像踏上陌生星球表麵一樣小心謹慎。媽媽,媽媽,你還在裏麵,我已經到外麵了。媽媽,媽媽,血流像銅板裝滿了我的口袋。我想和他們說話,和那個匍匐前進、頭上戴著帽子、手裏拿著塑料袋的大叔說話;那位吹毛求疵的軍人,彎腰檢查褲子的破洞;那個原本興高采烈、喋喋不休的老太太,現在又得到宣揚真主的機會。我真想把此一獨特又無懈可擊時刻的重要性,透露給那些惡毒而正在數星星的保險經紀人,並且告知那個女兒被嚇呆、正向已逝司機懇求的母親。我也想把這個重要性透露給那些男人,他們都留著胡子,互不相識,但這會兒為了活著的喜悅牽手跳舞,溫柔地搖擺著,活像一見鍾情的戀人。我希望自己可以告訴他們,對我們芸芸眾生而言,這個獨特的時刻是一種難得的罕有幸福。我想對他們說,你,我的天使啊,在這把神奇的水泥傘之下,在這不可思議的時刻,他們的一生中,你隻會出現一次;你會問他們,為什麽那時我們那麽快樂。你們這對母子緊緊擁抱在一起,像一對大膽示愛的情侶;生命中,你們第一次如此自在地哭泣。你這位發現流出來的血比口紅更紅、死亡比生命更令人同情的溫婉婦女,你這個站在死去父親身旁、抓著娃娃、望著星星的孤兒,我問你們:誰恩準你們可以如此滿足、充實、快樂?內心的聲音給了我一個字,一個答案:那就是啟程……離開……但是,我知道我還沒死。就快要斷氣的老女人問我,服務員在哪裏,她要馬上去拿她的行李。雖然臉上血淋淋,但是她想到下個城鎮,趕上明天早上那班火車。隻留我一個人,拿著她那張鮮血濕透的火車票。


    我從後門上車,避免看到前排死去乘客貼在擋風玻璃上的臉。我開始察覺發動機運轉的聲音,聯想到一路搭乘的巴士上恐怖的引擎噪音;我聽見的不是死寂,而是與記憶、欲念及幽靈格鬥、充滿活力的聲音。服務員仍然握著瓶子,眼中含淚的母親抱著平靜睡著的嬰兒。外頭很冷。我也坐了下來,覺得雙腿發疼。那位腦部疼痛的鄰座乘客,已經和前排的急躁群眾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但他仍端坐著。他睡著時會閉上的眼睛,死後大睜。前方出現兩個男人,他們粗暴地把一具滿是血跡的屍體扛上肩,搬到寒冷的車外。


    就在那時,我開始察覺最神奇的巧合或最無懈可擊的命運:司機座位上方的電視屏幕毫無損傷,錄像帶裏的情侶終於擁抱彼此。我用手帕擦掉前額、臉上和脖子上的血跡,輕彈著煙灰缸的蓋子,不久前我的前額才猛烈地撞了它一下。我心滿意足地點了一根煙,開始看電影。


    他們一吻再吻,吸吮著口紅與生命。我不知道為什麽,童年時期看到吻戲就會停止呼吸;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晃著腳,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的情侶上。啊,那個吻!我記得多麽清晰,在白色光芒穿透玻璃窗那天,那個嘴唇相觸的滋味。那是我這輩子惟一的吻。我流下熱淚,喃喃念著嘉娜的名字。


    電影快結束時,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大燈,還有恭敬停放在不幸事故地點的卡車,那裏冰冷的屍體因為外麵寒冷的天氣甚至變得更冰。事件發生時,鄰座那個人的口袋有個鼓鼓的皮夾,而他茫然的眼睛仍專注地望著空白的錄像帶屏幕。這個人姓馬勒,名字是瑪赫姆特。皮夾裏有他的身份證件,從照片上看來,他當軍人的兒子很像我;裏麵還有一張一九六六年一份《登利茲利郵報》關於鬥雞消息的破爛剪報。那些錢夠我撐好幾個禮拜,結婚證書應該也很有用,謝了。


    我們這群有先見之明的生還者被人用擔架送到鎮上,像身邊的溫順死者一樣。我們一邊試著保暖,免得在卡車車墊上受寒,一邊望著天上的星星。星星似乎告訴我們,保持冷靜,仿佛我們都不夠冷靜似的;你看,我們多麽善於等待時機。我躺在震動的卡車上,望著千變萬化的雲,以及那片隔離在我們與天鵝絨般夜幕之間不安的樹林。我認為這是一場熱鬧、燈光黯淡的狂歡盛會,死者與生者緊緊相依,關在一起。這樣的場景,和一部以新藝綜合體[1]cinemascope,一九二八年法國人亨利·克瑞雄(henrichrétien)發明的寬銀幕係統,拍攝時采用壓縮變形鏡頭,放映時再還原成正常比例影像。[1]攝製的影片,真是絕配。在那部影片中,我那幽默、愉快的天使從天上降落人間,揭露我人生和心中的秘密;但是我從雷夫奇叔叔一個插畫故事挪用的某個情節,卻無法具體化。因此,我隻能與大熊星座的北極星及n符號相伴,數著漆黑的電線杆,以及從我們頭頂越過的樹枝。我心裏出現一個想法,畢竟,這不是完美的時刻,因為缺了某些元素。然而,隻要我體內蘊含新的靈魂,眼前就有新人生。我的口袋裏有一大把錢,外麵天空有星星,到底什麽不見了?我想找出失去的元素。


    是什麽讓一個人的人生不圓滿?


    綠眼珠的護士回答,是失去一條腿。她在我的膝蓋縫了幾針,叫我不要反抗。好吧,那你要不要嫁給我?小腿或腳沒有骨折或割傷。好,你願意和我做愛嗎?我的前額也有一些恐怖的縫線。我痛得眼淚直流。我知道自己哪裏搞錯了;我應該集中精神,看見照料我的護士無名指上有戒指才對。她可能和在德國工作的某個人訂了婚。我是一個新的人,但並非徹頭徹尾全新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我離開醫院和昏昏欲睡的護士。


    晨禱剛開始時,我抵達新光明飯店,向晚班櫃台要了全旅館最好的房間。我從房裏滿布灰塵的抽屜中,找出一份舊的《自由日報》[1]hurriyet,土耳其主要日報之一。[1]。自慰起來。周日版增刊的彩色照片,拍攝地點在伊斯坦布爾一家位於尼尚坦石的餐館,照片中每個女人都對著相機展露胴體,她們被閹割的貓及從米蘭訂購的家具一並入了鏡。後來我便睡著了。


    這個城鎮叫西寧耶爾,我在這裏停留了約六十個鍾頭,其中三十三個小時待在新光明飯店睡大覺。這地方就像它的名字一樣迷人。一,理發店:櫃台有一塊鋁箔紙包裝的op牌刮胡皂。二,青少年閱覽室:他們在牌桌上洗著紙漿做成的紅心和黑桃老k,望著廣場上的凱末爾雕像,那裏還有許多苦惱的老頭;從閱覽室可以望見行經的牽引機和像我這樣微跛的人,並觀看不斷播放的電視,眼睛盯著女人、足球選手、謀殺案、肥皂和吻戲。三,萬寶路香煙招牌:除了香煙,還有舊的空手道卡帶、模糊的色情片、國營樂透彩票及運動彩票、黃色小說、老鼠藥;牆上有一幅月曆,微笑的美女讓我想起嘉娜。四,餐館:豆子、肉丸;還能吃。五,郵局:我打電話回家,母親無法理解,一直哭。六,西寧耶爾咖啡館:我坐下來,再次愉悅地看著從那個幸運的車禍現場(十二人死亡!)順手牽羊的《自由日報》新聞短訊。現在想起來,有個似乎是受雇殺手或臥底警察的三十多歲、四十出頭的男人,像影子般跟在我後麵,還從口袋拿出真利時手表[1]zenith,瑞士名表。[1],開始作詩:


    在瘋狂詩篇中


    若為了愛喝酒足以開脫


    死是否符合同樣定理


    醉倒在酒國險境中


    你如禿鷹般饑渴


    他沒有等我回應便走出咖啡館,留下濃烈的op牌刮胡皂氣味。


    每一回在急匆匆前往巴士站的路上,我總疑惑為什麽每個宜人的小鎮,一定有個微醺的瘋子。我們性好飲酒、作詩的朋友,不會在鎮上兩座小客棧中的任何一間出沒。嘉娜,在這個鎮上,我開始感覺到,之前提過的那份讓人興奮的饑渴,已經如我愛你的心思一般深刻。想睡的司機,疲憊的公車,不修邊幅的巴士服務員們!引領我,到那個我想前往的不知名國度吧!引我前去死亡之門,我沒有意識到前額在流血,所以我可能已經變成別人了!這就是當時的心理狀態。我離開名喚西寧耶爾的小鎮,坐在瑪吉魯斯公司巴士的後排破爛長椅上,身上有幾條縫線,口袋裏放著死去男子厚厚的皮夾。


    夜啊!好一個漫長、瀟瑟的夜。昏暗的村子和更加幽暗的羊欄、長生的樹木、破爛的服務站、空蕩蕩的餐廳、寂靜的山巒,還有焦躁的兔子,一個個從我車窗的漆黑鏡麵經過。有時候,我會研究遠方星空下閃爍的燈火,仔細思索自己想像中在那樣的燈光引導下,每一刻的人生會是如何。我會在那段人生中,為嘉娜和自己找到立足之地;當巴士加速遠離那閃爍的燈光,我希望坐在屋簷下,而不是失控的顛簸座位上。有時候,眼睛注視著巴士上的乘客(我們在服務站、休息站,以及樹木互相迎風招展的十字路口,還有狹窄的橋上打過照麵),我總會想像自己遇見坐在其中的嘉娜,然後滿腦子全是自己的奇想。我幻想自己趕上另一輛巴士,登上車,把嘉娜擁入懷中。有時候我非常絕望困頓,當我們那輛瘋狂巴士夜半時分穿過某個偏遠鄉鎮的狹小巷道,我希望自己就是屏幕上那個從我半開半闔的雙眼望去,正坐在桌邊抽煙的男人。


    但是,我仍然知道自己真的想去別的地方,而不是身處這個時空。我想置身那段還不必在生與死之間抉擇的美妙時光,置身那些因為突如其來悲慘機緣而逝去的死者之中……登上天堂的七大天體之前,我試著讓自己的眼睛習慣,以微弱的視線看著無法回返的新世界入口、那滾滾血泊和玻璃碎片,或許我會心滿意足地仔細思考要不要踏進去。我該回頭嗎?還是繼續前進?地獄的清晨是何等模樣?要是放棄整段旅程,讓自己迷失在深不可測的夜裏,那會如何?我顫抖地想著,在那個國度的獨特時空,或許我會跳出自己的世界,也可能和嘉娜團聚;我的雙腿和縫了好幾針的額頭,迫切地想獲取可能將至的意外幸福。


    啊,搭上夜班巴士的你們啊!我不幸的教友們啊!我知道你也還在尋找失重狀態的時空。啊,不是這裏,也不是那裏!你會變成另一個人,在兩個世界之間的平和庭院徘徊!我很清楚,那個穿著皮外套的足球迷不是要等球賽開場,而是期待那最危險的時刻,那時他將成為滿身是血的烈士。我也知道,那位一直從塑料袋拿東西出來塞進嘴巴的老太太,並不是真的即將死去而與姐妹及外甥相聚,事實上她就要到達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那個測量員一隻眼睛盯著路上,另一隻眼則在做夢;他不是在盤算城鎮的地理示意圖,而是算著成為曆史的小鎮上有多少個十字路口。我確定前座那位正在假寐、臉色發青的中學生,並不是夢見自己在親吻女朋友,而是夢到他猛烈地用力緊壓擋風玻璃。畢竟這不同於包圍我們的那種狂喜吧?每當司機猛地踩煞車,或在風中飆車,我們馬上張開眼睛,瞪著漆黑的路麵,試著弄清楚關鍵時刻是否就在眼前。不,時候沒到!


    我在巴士座位上足足待了八十九個晚上,內心不曾聽到至福時刻到來的寵召。有一次,巴士發出刺耳的刹車聲,撞上一輛滿載家禽的卡車,但驚慌的雞甚至沒有一隻被撞斷鼻子,昏昏欲睡的乘客也毫發無傷。另一個晚上,巴士快樂地滑行在冰雪覆蓋的高速公路上,我從結冰的窗戶向外望,感受到與真主相逢的光輝。我即將找到那個與所有生活、愛情、生命、時間共通的元素,惡作劇的巴士卻懸在漆黑大洞的邊緣,停了下來。


    我曾經讀過,幸運並不是瞎子,隻是文盲罷了。我靜靜想著,對那些不懂或然率和統計學的人來說,幸運是一種緩和劑。後方的出口是我降落地球、返回人生的地方;後方的出口是我在巴士站與喧囂人生相遇的地方:嗨,你好,賣烤種子的攤子、賣錄音帶的小販、賭博遊戲莊家、帶著行李箱的老人、拿著塑料袋的老婦,嗨!為了不想讓幸運擦身而過,我尋找最不安全的巴士,選擇彎道最多的路線,向咖啡館員工打探哪個司機沒有睡覺,因為巴士公司都叫作什麽“安全旅途”、“真正安全”、“特快安全”、“飛馳安全”、“疾風迅雷”。服務員在我手上倒了好幾瓶古龍水,沒有一種香味是我正在尋找的那個;他們以假銀盤送上葛粉餅幹,但是嚐起來與母親在下午茶時做的完全不同。我吃著沒有添加真正可可的國產巧克力,不過倒不像小時候那樣吃了就抽筋。有時候服務員會用籃子盛裝各種糖果和牛奶糖給乘客享用,當中包括金牌、瑪貝爾、果味等品牌,我從來沒看過他們提供雷夫奇叔叔給我吃的新人生牌牛奶糖。我在睡眠中計算著裏程,然後在醒著的時候做夢。我用力將自己塞進座位裏,縮成一團,把腿也擠進位子裏。我夢見和鄰座做愛,醒來時發現那個人的禿頭靠在我的肩上,惡心的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每天晚上,一開始我還會對一些倒黴的乘客扮演拘謹的鄰居,接著變成了一個很健談的人,但是到了早上,說得直白一點,我成了鄰座厚臉皮的密友。要香煙嗎?你打算去哪裏?您在哪兒高就?在一輛巴士上,我是正在旅行的年輕保險業務員;在另一輛冷得凍死人的巴士上,我宣稱自己快和表妹結婚,她是我人生的至愛。我像個看見幽浮的人,對一位老爺爺透露,我預感到天使的到來;另一次,我說老板和我很樂意修理您所有壞掉的鍾表。我的是摩凡陀表[1]movado,瑞士名表。[1],一位戴著假牙的老先生說,它永遠精準。當那個手表的主人張著嘴睡著時,我想自己聽見那隻永遠準確的手表正滴答滴答響。光陰是什麽?是一場意外!人生是什麽?是光陰!意外是什麽?是一個人生,一個新的人生!我完全臣服於這簡單的邏輯,很驚訝之前居然沒有任何人提出這個定理。我下定決心朝巴士站走去,噢,天使啊,我直接朝意外現場走去。


    我看見過那些被前方椅子無情刺穿身體的乘客,他們的巴士輕率地撞進後方滿載伸出車身鋼條的卡車。我看見一位司機努力避開一隻虎斑貓,結果把笨重的巴士開進峽穀;他的屍體夾在裏麵,沒辦法撬出來。我看見許多被撕裂成塊的頭顱,以及四分五裂的身體,還有分離斷裂的手。我看見那些鬥膽飆車的司機,腦袋像甘藍菜一樣爆開,仍戴著耳環的耳朵滿是鮮血,有的眼鏡摔壞,有的鏡片毫無損傷,還有一些鏡子。我還看見周密地攤在報紙上的鮮紅腸子、梳子、擠爛的水果、銅板、斷裂的牙齒、奶瓶——所有的物品和精神,爭相成為真理時刻的犧牲品。


    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我從交通警察那裏得知,自己趕上了一場車禍,兩輛巴士一頭撞進平靜的大草原。這場激烈衝撞的意外事故引起轟然爆炸,過了半小時,那個讓生命有意義、可忍受的神奇力量,仍然沒有降臨。我站在警察和憲兵隊的車輛間,研究其中一輛翻覆巴士的黑色輪胎,捕捉到新人生和死亡的愉悅輕煙。我的腳顫抖著,縫了好幾針的額頭一陣劇痛。我決定向前擠,仿佛自己有約會,不能耽誤。在蒙蒙的黃昏時刻,我穿過陷入混亂的生還者之中。


    我爬進巴士,有點碰不到門把。我越過所有東倒西歪的椅子,愉快地踩著眼鏡、玻璃製品、項鏈,以及迫於重力飛濺到車頂的水果,似乎想起了什麽。我曾經是另一個人,而那個人曾經很想變成我。我曾夢見時光幸福地聚集和壓縮的人生,顏色像瀑布般灌入心中,不是嗎?那本被我擱在桌上的書,進入我的腦海。我想像它注視天花板的樣子,就像那些張嘴望著天空的死者。我想像著母親把我桌上的那本書,以及我那已中斷前生的所有東西收在一起。我想像自己開口說,母親,你聽著,我在玻璃碎片、血滴及亡者之間尋找的,是進入另一個人生的入口。然後我仔細觀察一隻皮夾。有個人斷氣之前曾爬過座位,向上往窗戶攀去,不過他的身體在某個時間點陷於平靜,休止了;他的整個皮夾從褲子後麵的口袋露出來。


    我把他的皮夾放進自己的口袋,這不是之前才想起來的,而是我假裝忘記。我心裏想著另外那輛巴士;我站著,從碎玻璃和可愛的小窗簾中向車外望去,讀到另一輛巴士車身上以萬寶路的大紅為底、致命藍字書寫的“超安全之旅”字樣。


    我從其中一個玻璃已經完全撞碎的窗戶跳出來,開始奔跑,踩在沾滿血跡、散落於憲兵還沒移開的屍體間的玻璃上。我沒有被誤導,另一輛也有“超安全之旅”子樣的巴士,曾平安地把我從無聊的城市帶到偏遠的鎮上。我爬到陳舊、熟悉、六星期前坐過的同一個位子上,像充滿耐心的乘客一樣等待,相信這個世界一片樂觀。我在等什麽?也許是一陣風,一個特定的時間,又或許是一位旅客。天色漸漸暗了。我感覺到有一群像我一樣藏在座位裏或生或死的靈魂,聽見他們召喚著某些難以理解的靈魂。他們喘著氣,仿佛在夢魘中與美女交談;在他們的天堂美夢裏,他們和死神衝突。然後,我注意到周遭更深奧難解的東西:我發現除了收音機,司機座位處的其他東西都不見了;那裏伴隨著歎息與哭泣,還有悅耳的美妙樂音飄然流洩。


    沉默降臨了片刻,我發現光線愈來愈濃重。朦朧中,我看見死者和瀕死者的幸福靈魂。旅人們,你們已經盡所能走了這麽遠,但我認為你們可以走得更遠!你們正預先愉快地搖曳,渾然不知是否有其他入口及秘密花園,能把生與死、意義與動機、時間與機會、光明與幸福結合在一起。突然間,那股焦慮的渴求再度自內心深處升起,籠罩著我的身體,欲望爬滿全身。我仿佛聽見幾句話語,我顫抖著,我的美人隨之而來。她穿過門走出來,我的嘉娜,身著我最後一次在塔斯奇斯拉館看到她時穿的那件白色洋裝。你的臉沾滿了血。


    “你在這裏做什麽?”我沒有這麽問你,而你也沒有問我為什麽在這裏。我們心照不宣。


    我牽著你的手,讓你坐在我身旁的三十八號座位。我用在西寧耶爾買的格子手帕,擦掉你臉上和額頭上的血跡。然後,親愛的,我拉著你的手,就這麽靜靜坐著。天色亮了些;救護車來了,死亡司機的收音機正播放著我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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