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已經派了衙役把守了那湘夫人所住的地字號房,確保裏麵的東西無人再動過。此刻,裏麵隻有樓轅、霍湘震、竹夜清和從衙門回來的倪彀四個,正在檢查湘夫人遺物。


    官府已經初步點檢過了湘夫人遺物,剩下的就是在等樓轅他們探查。


    樓轅並未告訴竹夜清那女死者叫什麽“湘夫人”,他隻是說此人或許也來自南詔,怕有些東西有什麽他們不知道的玄機,故而請竹夜清來看看。


    至於倪彀,是樓轅為了防備竹夜清的一手。名義上是讓倪彀確認湘夫人的東西是否有遺失,事實上是要見過湘夫人物品的倪彀監事竹夜清不會對這些東西動手腳。


    所幸是竹夜清沒有想過樓轅有怎樣的算計,也還好是倪彀為人略有木訥,不知道小師弟能小心眼到對人如此提防,否則想來兩人都是會心涼的。


    霍湘震看出了樓轅這意圖,卻不能多說什麽。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是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樓轅君子之腹。


    他不敢想象他的暮皓會變得如此猜疑他人。那不像,也不該是虞暮皓。


    於是霍湘震也忽然就想起了,這個半妖不止是虞暮皓,還是樓轅。


    忽然就有些難受。


    樓轅卻不知霍湘震在想什麽,隻是看倪彀和竹夜清兩人看著官府搜查過的那些物品。這兩人是對視了一眼,而後一樣猶豫。


    畢竟是女人的東西。


    樓轅麵上依然是那個雲淡風輕的淺笑:“兩位若是下不了手,不如我先來?”


    說著伸手,端起來桌上一隻漆盒,上下看了看:“像是梳妝盒,和我三姐六妹的都很像。”


    而後把它平放回桌麵,在自己麵前的位置上。指尖拂過它的表麵,輕聲道:


    “看重量,隻是普通的水柳木。雕花功夫應該是專門的木匠手藝,有花紋無風韻。匣子上有鎖扣,但隻是用紅絲線係住,說明裏麵沒有什麽值錢的。”


    竹夜清看著漆盒,微微蹙眉。因為戴著麵具,便隻看得到他是垂首不語。霍湘震便替樓轅開口問:


    “竹巫彭,這盒子是否有何不妥?”


    竹夜清便抬頭,微微頷首:“上麵的花紋,很像我們五龍壇巫姑的紋章。”


    “哦?”樓轅明知故問了一聲,但是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竹夜清便拿起了盒子仔細查看。盒子正麵陽刻浮雕的圖案,主體一隻右上左下傾斜的梭形,梭形上環繞祥雲紋,背景一條水波。細看下去,梭形是一隻螺殼,化為祥雲的是蛇形。


    竹夜清看了之後便緊緊蹙著眉頭,自然無人看見;他放下了漆盒,又拾起桌上其他物品,全都細細檢閱了一番花紋。最後終於滿麵嚴肅放下了手上的東西,聲音不覺也沉滯了起來:


    “樓公子,你們知不知道這件事牽扯到我苗疆的五龍壇?”


    樓轅短暫沉默,最後還是慢慢頷首。


    竹夜清沉沉地長出了一口氣。一時間屋子裏詭異地沉默了起來,似乎是都陷入了尷尬境地。打破這沉默的還是竹夜清,他開口便是冷的:


    “樓公子看來是信不過我,隻是這件事樓公子是萬萬不該瞞著我的。”


    樓轅一時尷尬,正要開口致歉,霍湘震便先他一步開了口:“竹巫彭莫怪,這是我叫暮皓先不要聲張的,以免幹擾了竹巫彭的判斷。畢竟事關人命,不好輕易定論。”


    樓轅一怔,回眸看了霍湘震一眼。而竹夜清並不在意,隻是擺了擺手:


    “霍公子言重,不過,此事已經不是單單涉及渝州城這幾條人命了。”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器物上,“死者是不是女子?自號湘夫人?”


    樓轅頷首,不語,等竹夜清說下去。竹夜清隻是沉聲:


    “那麽在下隻能勸小公子放棄此事,也叫本地府衙不要再管了。這件事他們大概無論如何也是解決不了的。”他說到這裏,微微沉默。看四周門窗緊閉,才壓低聲音:


    “小公子,說句實話,你是趙宋人,我是南詔人,李唐再亂也與你我無關。這件事牽扯太廣,涉及我五龍壇舊事,又和巫蠱法術有關,都是小公子不熟悉的東西。在下看小公子向來習慣明哲保身,那麽此事還是不要過問了。”


    他雖不說此事有多凶險,卻字字句句暗示了這意思。樓轅聽了,隻是目光微動。


    又是無邊的寂靜。


    霍湘震是沒有官職的,於是也就沒有任何義務去為李唐調查,而且樓轅的任何決定他都會支持。


    倪彀隻是受雇於湘夫人,任務也隻是捉貓。湘夫人已死,江湖規矩,這件事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


    至於樓轅,他是趙宋樓家的,又要上任劍南路節度副使一職,和李唐更是沒有牽扯。


    隻是……


    樓轅微微笑出了聲,而後竟然越笑越大聲,最後幾乎笑出了眼淚。竹夜清被他突然的笑嚇懵了,不知所措。他倒是知道中原人有個詞叫“怒極反笑”的,不知道樓轅是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哪裏氣到他了?竹夜清完全陷入懵逼狀態。


    同樣懵逼的還有霍湘震和倪彀。完全不知道樓轅這是什麽意思。倪彀懵很正常,畢竟他不太了解這個小師弟,覺得大概這是小師弟正常反應;霍湘震就完全理解不了了,沒見過這個小貓這模樣。


    外麵的衙役也聽到了,不知這裏什麽情況,畏畏縮縮推開了門。樓轅見到了他們,猛地收聲,銳利的眼神如刀一般,語氣也是對外人少見的冷,唇齒間吐出來的仿佛不是話語,而是冰淩:


    “讓你們看門縫了嗎?滾出去。再看我剜了你們的狗眼。”


    那雙妖瞳,散發出前所未有地威壓,綠眸裏麵有懾人的光。


    兩個衙役嚇得一縮頭,忙忙關門躲開。


    而後,樓轅的眼光便紮到了竹夜清身上,那綠眸裏麵的光華更加明顯,隻是竹夜清不知那光華代表了什麽。然而在這光華之下,他竟然感覺到了危險,和被輕視一般的憤怒。


    隻聽樓轅慢慢開口了,語調仍然是對著生人少見的尖刻:


    “竹巫彭,你說我不信你的時候,我原是自慚形穢的,覺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隻是現在我就不這麽覺得了,你我分明一樣都是小人。”而後冷笑了起來,“而我,還小人得光明正大一些。”


    竹夜清一時無言以對,他感覺自己仿佛被樓轅看了個透徹。先是那雙陰陽妖瞳,看到了他難以啟齒的懦弱之處;又用檀口貝齒,將言語化作箭一樣穿刺了出來,直接捅進他心窩子。


    樓轅雙手,在下意識間已經狠狠握緊了輪椅扶手。而他的言語卻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卻咄咄逼人:


    “換做他處,樓暮皓或許一樣也會撒手不管;換做以前,說不定一開始我就不會理會。隻是此地不是他處,是我故鄉渝州;也可惜現在不是以前,我乃堂堂樓家子孫。若是毫無責任時的閑事我都管不得,我還有何骨氣去劍南路出任?還怎麽對得起十幾年來一直教我行得端坐得直的這位?今日此事在李唐境內,你勸我不管;那明日若是發生在了劍南路呢?若是在南詔國呢?那麽他李唐人命就不是人命了?我雖不是個人類,卻也知道什麽叫‘眾生平等’。我既然有了線索,哪裏有半途易轍的道理?!”


    他眼中的光,灼灼到令人難以直視的地步,卻正配他的話——


    “燭九陰的九嶷山不出沒骨氣的徒弟,趙宋樓家也不出沒膽魄的孬種!”


    竹夜清猛然想起一句話,是人們給趙宋三大名將之一的辛幼安的,在此時用在樓轅身上卻是再合適不過——


    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歎息!


    那一番話,簡直字字句句擲地有聲;眼裏的那光華,分明就是燃不盡的烈火!


    竹夜清在心底暗暗敲打著自己。竟然忘了,這一向病懨懨的樓小公子,無論他看起來是怎般的柔弱女氣,卻也是個血性的男兒!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恭恭敬敬,對著樓轅拱手躬身下拜。不同於平日見禮的客套,而是無言的肅穆。之後是直起腰來,微微頷首:


    “既然樓小公子此話已出,竹夜清確實是自慚形穢了。關於湘夫人的事,容我慢慢道來。”


    樓轅眼中的火悄然褪去,微微頷首,竟又是輕聲淺道:


    “在下失禮。”


    竹夜清搖頭,也不知是表示他不介意還是無需掛懷。隻是慢慢開口,吐出些陳年舊事:


    “這紋章,的確就是出自我五龍壇巫姑所用器具的紋飾,再加以改造。我們五龍壇巫姑所用的,是田螺左上右下、彩雲纏繞、背後星月紋飾。這個,是獨龍壇的。我知她是湘夫人,因為這圖案背後的水波代表了漢人‘楚辭’裏麵的湘水。”


    霍湘震很想糾正他一下,《楚辭》裏麵也不是單獨提湘水的。不過他還是閉嘴了,細枝末節還是不要打岔。他覺得竹夜清所提的“獨龍壇”,很想才是事情的關鍵。


    果然,竹夜清繼續道:


    “提起獨龍壇,就和幾位要找的虺柰娘有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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