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魔法師的社會裏一直有著這樣一種說法,世家遞向外界的玫瑰之下,每每藏著染毒的荊棘。在你還沒有具備將這些荊棘不留痕跡地消除的能力之前,不要輕易接受世家的任何贈予。


    因為世家是橫亙於這個世界最龐大、最古老、最蠻橫也最不講理的魔法勢力。


    彼時的伊德羅斯顯然忽視了這個道理,他並未想到族長的女兒,全族之中血統最優的嫡係,就是再不濟也絕不會外嫁,退避戰火的理由著實是可笑之極,對世家稍有了解的人都會驚歎於這十二個家族聯係的緊密。一族遭難,無論是否有什麽新仇舊怨其餘的十一世家都不會坐視不管,也許單獨一族的勢力的確不是很了不起,但十二個世家連結在一起,絕非世上的任何力量所能單獨抵禦,怎麽可能會懼怕戰火,又怎麽可能會如此抬舉他這一個小小的製約國的公爵?


    但此時的他全然沉浸在麵前少女的一顰一笑裏,不僅由於她無人能抗拒的絕代風華,更是由於她的身份。伊德羅斯雖為七爵之一,但這個爵位實際上傳承自父親——現任國王阿爾澤普林賽斯的舅父,算是比較偏遠的母係親族,伊德羅斯家族祖上也出過幾位普林賽斯的王後,但這兩代來委實沒有出過什麽才貌俱佳的女兒,也隱隱有著衰敗的意思。但,如果能夠依上世家,一切就會在瞬間逆轉,就連阿爾澤也不會敢輕視於他,雖說阿爾澤的王後出自格朗德,可那位王後到底是支係,膝下至今無所出,世家也犯不著為一個可有可無的族人去幫襯阿爾澤什麽。


    他看著麵前美豔的少女,越發覺得這真是一個無可辯駁的完美提議。


    他牽著坎德拉走向舞池的時候,並未發覺在燭光所不及的陰翳之下,伊格特蘭德族長的唇角勾起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如果不考慮其後隱藏的殺機,這的確是一份無可拒絕的完美提議,隻是接受它的人所要付出的代價,常人著實難以企及。


    世家如果認為一個人應該消失的話,是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釋的,他們有的是辦法,讓一個位高權重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灰飛煙滅。


    夜風輕搖,燭光明滅。


    裝潢華美的穹頂下懸掛著的水晶吊頂向著各處折射出迷亂而閃耀的細碎光斑,像極了杯中的紅酒在燭光下蕩起漣漪時投射而出的薄光,佩瑞恩端著一杯香檳靜靜地站在露台上,舞池內被權欲曖昧發酵的酒氣和香氛令他作嘔,也唯有凱德看起來頗為享受。


    二階的魔力對於身體的強化改造是不可忽視的,他的五感要遠遠超出尋常人,方才族長同伊德羅斯的談話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他還是大致聽去了七七八八。世家周旋於製約國的權術他既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但毋庸置疑的是,因為體質危險而避世不出的坎德拉此次出行,僅為作為世家一枚誘人的餌,美色與權勢兼備的她,的確少有人能拒絕。


    此刻她正被年輕纖細的伊德羅斯公爵擁著在舞池**舞,燈燭投射在她麵上所勾勒的動人輪廓,令周遭的一幹貴族小姐自覺失色。佩瑞恩亦有瞬間的失神,這一幕似乎已經重演了數個千年,每每都有容貌相似的美豔少女被形容各異的貴族們擁著起舞,纖華富麗的裙裾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麵上舞出一個又一個完美的弧度,少女的表情柔和而矜持,卻不知為何缺乏著某種生機,像是被訓練到了極致的順從,初看驚豔,久看卻空洞到讓人驚恐不適。


    他輕輕甩了甩頭,想甩去這些模糊的殘缺景象,抬頭卻見坎德拉從公爵的懷抱中滑出,微笑著欠身,而後徑直向著露台走來。


    她一步一步走來,伴隨著清越的嗒嗒聲響,裙擺下的高跟鞋邁開細步,搖曳生姿,風華絕代。


    “你似乎玩的不是很盡心。”她隨意地靠在他身邊,閑散地說道。


    “我並不喜歡吵鬧,”佩瑞恩偏了偏頭,“而且我不明白族長為什麽要把我和凱德帶來,如果隻是為了促成你和伊德羅斯公爵的話……”話未完,卻見坎德拉掩唇輕笑,也就自覺地沒有再繼續說。


    片刻後坎德拉斂去笑意,轉身望著庭下一片幽深的湖泊,月影細碎,流轉成了淡淡薄光,銀灰粼粼,水光瀲灩間坎德拉的眉宇間平添幾分沉靜的美好,絕豔而慈悲,翡翠宮裝的裙裾拖曳於地,溫軟生姿。


    見此情形,反倒是佩瑞恩疑惑了起來,“我們此行難道不是為了你和伊德羅斯……?”


    “當然不是。”坎德拉淺笑著撫上鬢邊精致飾物之間夾雜的幾朵素雅小花,“忘憂會讓今夜見過我的這些貴族們,在我離開後就忘記我的形容笑貌。”


    “什麽意思?”


    “沒什麽,”坎德拉隨意地捋了捋發絲,“舞會散場後父親會帶你們兩個回到蘭沼境內所屬伊格特蘭德名下的別館去暫休一夜,待明早我回來後即可回族,此行之事便能完美收場。”


    “你明早回來?”佩瑞恩茫然地望著坎德拉,卻見後者的笑意愈發蒼涼,像是某種冰冷的恐懼瞬間攫取了他的心髒,使他瞬間攥住了坎德拉的手腕。


    “什麽意思……明早?今晚你難道……”


    “十七歲,不難理解吧?這種事。”坎德拉愈發蒼涼的笑意下,有著宛若死水的平靜。“不隻是伊格特蘭德,除楠焱和達伊洛之外的所有家族都在暗地裏做著這樣的事情,那些生來沒有魔力卻美貌的女孩會被寄養在從屬於世家的高位貴族名下,悉心培養成豔絕天下各國聞名的交際花,她們自小就服食一種毒素,長期緩慢地食用僅僅會縮短她們的一些壽命,等她們擁有了足夠的美貌和名聲之後……”坎德拉的笑意細微地顫了顫,“就會被母族親手送上政敵的床頭。”


    “什麽?”佩瑞恩難以置信地低語。


    “驟然接觸她們身體的人,會被淤積了數十年的慢性毒素直接殺死,她們就是這樣被孕育了自己的家族當做工具來使用,她們的壽命不會很長久。你所聽聞的那些美貌卻短命的交際花,還有很多位高權重卻一夜暴斃的貴族,大多都是世家的傑作。”坎德拉平靜地迎向佩瑞恩的目光,“不要那麽驚訝,統治了整個世界的巔峰力量總不可能隻靠著暴力解決一切反抗,那隻能是暴政,世家還是很在乎聲譽的。所以在威壓之下也伴隨著一點不怎麽引人注意的、優柔的、見不得光的手段,並非難以理解吧?”


    “可是你是族長的女兒!”佩瑞恩壓低了聲音咆哮,“他怎麽會拿你去做……那樣的事情……”


    “你覺得他有把我當做女兒麽?”坎德拉唇角勾起一絲冰冷,“我殺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從我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把我當成了怪物。世家的族長要有著為世家奉獻一切的覺悟,他寧可相信真正的坎德拉伊格特蘭德已經隨著難產的妻子而死去!而我,隻是借了他女兒身體重生的怪物,以及殺了他兩個兒子的凶手。”到了末尾,坎德拉的聲音愈發輕柔,卻令佩瑞恩不寒而栗。


    “而且我比那些寄養在外麵的女孩要可靠得多,”她笑笑,“那些毒對三階以上的魔法師未必有用,而我,並不需要毒,就算是一階也隻能在我裙上化為亡魂。因為我是「頹敗」啊,我的另一半,「生機」。”她吐出那兩個詞語,語調柔和的像是在對情人低語,那雙迎向佩瑞恩碧綠眼瞳的,赫然是一雙竹青色的獸瞳。


    那不是佩瑞恩曾聽聞過的任何一種語言,卻無比清晰地刺入靈魂深處,像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那兩個詞語的真正含義。


    坎德拉看著佩瑞恩失神的模樣不由怔了怔,旋即低笑道,“看來他們還沒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


    坎德拉笑著搖了搖頭,“回去後我會慢慢講給你聽的,關於我們,關於世家,關於……德蘭。”


    “可是——”


    坎德拉抬手,佩瑞恩隻能住嘴,這是對於女性的尊重,她想中止的話題,就不要再群追不舍地探尋。


    “對了……你,從我們認識以來,似乎並沒有問過我的年齡,”坎德拉歪了歪頭,“要不要猜猜看?”


    “呃?”佩瑞恩一愣,他的確未曾問過坎德拉的確切年齡,這麽做太過失禮,他所知道的也僅僅是坎德拉是他的堂姐,鐵定要年長於他。可如今上下打量一下兩年來未曾變動的容貌,少女絕不會擁有的傲視全場的身段,舉手投足間的貴婦氣韻和一顰一笑中的成熟風情,也隻能幹笑著猜測到:


    “二十五?”


    坎德拉立時用狐疑地眼光刮了他兩眼,然後搖了搖頭。


    “二十六?”搖頭。


    “二十七?”還是搖頭。


    “那……總不會是二十八吧。”佩瑞恩滿頭黑線。


    “哎呀哎呀,我看上去居然有那麽老麽?”坎德拉摸了摸自己略施薄粉的精致麵龐,自嘲似的笑了笑。


    佩瑞恩無語地看著她。


    “我隻比你大三個月而已,”坎德拉無奈地瞥了他一眼,“算來也快滿十八了。”


    佩瑞恩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坎德拉從容優雅地剔著指甲,雲淡風輕地道,“聽過費洛倫斯杜蘭這個人麽?”


    杜蘭這個姓氏,是莫特斯平原之西奧爾特米亞這個國家的一個公爵家族,西方之人無不知曉,佩瑞恩自然不例外。費洛倫斯……這名字,有點耳熟。旋即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猛然瞪大了眼睛道,“就是……那個奧爾特米亞杜蘭公爵的兄長麽?那個一直不被承認的私生子,即使以長子的名位也沒能得到爵位的費洛倫斯杜蘭?他不是在五年前就死了嗎?”


    坎德拉頷首,輕聲道,“他若不是魔法師,以杜蘭家族在奧爾特米亞的地位早就遷至遠處了,可偏偏這絲僥幸得到的魔力令杜蘭不忍舍棄,拚著個不太光彩的名頭硬是把他留在了家族裏。可恰恰是因為私生的名分,被當做工具留下而造就的扭曲性格,令他極端渴望權力,協同普林賽斯圖謀攻打蘭沼,世家威逼利誘無果,不得已將之處決。”


    “可我……是聽說他飲酒過度……”佩瑞恩心驚肉跳。


    “是我做的,”美眸緩緩閉合,坎德拉眉眼間溢出了難以言語表之的痛苦,“那年我十二歲,第一次被父親送上了……世家敵人的床頭。”


    “費洛倫斯此人頗為狠辣,因為沒有爵位沒有兵權又得不到杜蘭家族的支持,便自己召集了一批與蘭沼頗有恩怨的魔法師,他們隻殺蘭沼的貴族。一旦加入非死不得退出,每個成員都要將自己的親人送去他身邊作為擔保,借以換取杜蘭家族那些高深的魔法,而父親正是利用了這一點。”


    “借著世家的關係父親裝作一個被蘭沼逼到走投無路的小貴族,宣城要加入費洛倫斯,將我作為擔保送至他的身邊。因為他對外宣稱有著三階實力,卻又多猜忌,那些送來的有著還手之力的大人他隻會軟禁,唯有孩子能夠接觸到他,如果是三階,僅需片刻皮膚上的觸碰就能讓他失去行動力,可是……可是……”坎德拉仰起頭,似是要掩去那些斑駁淚痕,言語間竟生出幾分哽咽,“他根本……不是三階!”


    “他知道自己這麽做遲早會引來世家的處決,所以自三階評定之後不再參加任何階級評定,但他的實力早已達到一階,遠非皮膚上的觸碰就能解決!”她的淚光裏生出幾分刻骨的寒意,“所幸皮膚接觸上能隨時終止,但他起了異心,就難逃死路一條。當晚他就在我身上變成了幹屍。”


    坎德拉笑意殘酷,佩瑞恩卻隻覺得心痛莫名。


    她並沒有說,卻不代表她會忘記在金玉綢緞包裹著的臥房中和一具漸漸冰涼的幹屍坐到天光的感受,不會忘記他死前狠厲恐懼猙獰著的咆哮,不會忘記撕裂的牽心痛楚,不會忘記一抹薄紅順著白皙如脂玉的皮膚緩緩流淌,洇入綾羅綻放開來淒豔。


    “但總會習慣的,”她緩緩地說著,聲線空虛,不會再怕到放聲大哭不知所措,漸漸習慣一個個生命的溫度在懷抱裏流失成冰的觸感,漸漸學會巧笑嫣然百媚承歡,“因為我是——‘工具’。”唇角掀起一抹至美卻空洞著的笑容,生機盡失。“工具怎麽能有感情呢?隻要聽話就夠了,使用工具的人不會在意工具的感情,他們在意的永遠隻是工具是否趁手好用而已。”從懼怕到歡欣無不接連腐蝕成空,至美的色彩耀目的笑靨,如詩如畫。漸漸習慣被帶上各種晚宴,聽盡戰爭與平和間的權謀心機,梟雄也好奸賊也罷,無不在她裙擺之下枯骨成沙,湮塵分灑。


    “所以——”少女笑容依舊,“——隻要聽話就好了。”她總是笑,溫婉順從絕豔動人,可在那般豔麗的笑容之下,滿是失心的倉皇和無力。


    回過神時已經被一股大力扯入懷抱!他顫抖著卻那麽堅定,坎德拉嬌柔的身體纖細的骨架在他胸口縮成一團,微微作響。


    “你幹什麽?”坎德拉微驚想要推開他,可是她到底隻是個女人,力量上又如何比得過佩瑞恩。


    “對不起。”佩瑞恩聲音沙啞。


    “……”坎德拉輕輕撫摸著他碧色的短發,柔聲勸慰,“沒關係的,都已經是過去了。”


    “可這不應該是你不珍惜自己的理由!”


    “……”再度沉默片刻,坎德拉抬起頭來看著他,“你很在意麽?我這樣的人?”


    “在意!”他咬著牙怒瞪著她。


    無奈歎息,坎德拉伸出白皙修長的手臂扣住他的脖頸,比力量她是不如他,但是魔力,她作為記憶的半身,又吸噬了如此多的生命力得以換來這幅早熟的容顏,自是早已達到一階,遠非佩瑞恩所及。看似無力的手微微一用力,輕鬆迫使他低頭,未及反應,冰涼的唇瓣便迎了上去。


    經年累月奪得的生命力堪堪維持了她的美貌,卻未能讓她的身體溫暖分毫,藉由此保留而下極盛時的新妍美好,正如花開最盛時被滴落樹脂封存而停滯於時光裏的琥珀。


    唇舌相觸,完全不給他任何的反抗和質疑,近乎最原始的掠奪,微微地,帶不起絲毫微波。


    良久唇分,看著他麵上泛起的薄紅不由失笑,卻又帶著幾分貪戀賴在他的懷裏。


    “我答應你的,不會反悔,說過要告訴你的,會在回來之後兌現。”


    “嗯……”他含糊地回應。


    “但在那之前,還是等我回來吧,他這個三階貨真價實,很好應付。不過如果你仍舊很在意——”她踮起腳尖在他下巴上輕輕一吻,“這個和剛才那個,就勉強當是補償吧。”


    未及佩瑞恩回應,她就已經從他懷中滑開,咯咯笑著跑遠了。


    那是在繼承她所持有的記憶才知道的,是她從小到大,並未被任何人這樣抱過,不曾有過不含恐懼與渴欲的單純的感情,愛,已經疼惜。


    “半身”——如此繼承了德蘭家族悲哀的存在,縱然在世家裏擁有極高地位,卻見不得很好過,因為他們是異類,是超脫人類的存在。


    所幸神終究是偏愛德蘭的,永遠不曾舍棄,在同族不複存在的今世,唯有另一半所給予的感情不含任何希求和條件。隻因為是你,因而愛你。


    亦或分化成為半身,在這孤獨的現世無條件的陪伴,本身就是神的恩典。


    願每個人都被這個世界衷心而溫柔地愛著,她從來都是這麽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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