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不私用一文錢的話,讓院中的人都很驚詫。按理說,已經挨了打,多多少少總要給幾顆棗兒吃的。況且,院中擺著的瓷器所值甚大,換成錢後,李泌就是花那麽幾十上百文好像也不過分。


    “何意?”李承休拄著那根竹竿說道。


    “父親大人,這些日子裏,泌兒和那些夥伴玩耍時,心裏並不快樂。”


    “嗯?”竹杖在泥地上敲了兩下。


    在李承休看來,小孩子玩耍時都不高興,那就是皮癢癢了。


    “夫君,泌兒……”周氏抓著他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看著周氏的眼神,李承休如同想起什麽似的,“哦”了一聲,隨後說道:“你到底想做什麽?”聽上去語氣已是緩和了許多。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泌兒與他們玩耍時,發現他們當中會讀書的並不多。即使有幾個能解書中意思的,比起我、哦,俶表哥來,也相差甚遠。”


    員俶麵有得色,李承休皺了一下眉頭,說道:“讀書,不就是熟讀而後深思,他們都是孩童,大一些自然會明白。”


    “可有些道理,是需要從小便明白的。灌輸一事,父親大人可知道嗎?”


    李承休怎會不知道,這大唐百姓隻要認識幾個字的,誰不知道求功名,爭富貴一事。這不是灌輸又是什麽?


    李泌又道:“讀書便是求功名,取富貴,豈不是把讀書一事作踐了嗎?”


    “豎子,你不疼了嗎?”


    李承休大怒,此兒竟敢罵天下讀書人,也包括他。這怎麽能忍,他揮起了竹杖。


    “讀書,為我大唐之崛起而讀書,豈不快哉。”


    李泌站在柿子樹下,幾道光線透下來落在他身上,讓他沐浴在這些光線下,看上去流光溢彩,甚是精彩的樣子。


    竹杖停在離李泌屁股隻有一指寬的地方,李承修問道:“大唐不強嗎?”


    “四方無有不服的。”


    “大唐不繁華嗎?”


    “天下最為繁華之地。”


    “既如此,何來崛起一說?”


    李泌向前一步,光線愈加燦爛,“繁華總有落盡之時,到那時,便是讀書人救世之時。”


    “胡扯,大唐榮譽永嘉,就是救世濟民,也有天命之人,也有百戰將軍,這讀書人不過是從龍之人,做不得主。”


    李泌真的想告訴他,一群讀書人是如何開創一個新世紀的。可眼下,李承休的思維隻停留在讀書與功名之間,自己要說服他,怕是要費點勁。


    “父親大人為何收藏書卷,以至於讓家中匣中空空也不悔?”


    李泌話音剛落,更想知道這個答案的周氏便盯著丈夫看著。


    “家中藏書萬卷,方可詩書傳家,世代受教。”


    其實李承休想告訴李泌的是,那些連皇帝都高攀不上的世家望族,你以為是憑著錢多地多房子多嗎?還不是因為家中藏書甚多,世世代代有序傳承,才培養出那些治世之才。


    而治世之才,又是那些帝王夢寐以求的人。這樣,那些世家望族才能不管是哪朝哪代,都如日中天,永不衰落。


    這裏拚的是資源,是教化的權利和便利,更是對治國之道的掌控……


    不過,李泌還太小,這些事情對他還不宜。


    周氏聽到李承休沒說出什麽新意,就順手奪下他手中的竹杖,說道:“辯論便辯論,持大壓小便是不公道。”


    “夫人……”


    “你父子二人好好說道說道,我等也看看宮中舉神童時,是什麽樣子。”


    周氏剛一說完,員俶就指著剛才趴在上麵挨打的矮幾,請舅母坐下。


    一高一矮的兩人都看著周氏,又看看肅立在周氏兩旁的員俶和阿奴,然後父子二人相視一眼,心裏都明白今日這場讀書之辨終歸要有個結果。


    而這結果直接關係著院中那些白玉光色,所值甚大的邢州白瓷,最後是變成了一卷卷藏書,還是另作他用。


    李泌稽首長揖,說了句“承讓了”。


    李承休哼了一聲,胡亂擺擺手,臉上一副放馬過來的神色。


    “若是父親以長輩自居,看上了那些瓷器,就當孩兒孝敬你的,我等這就各回各屋,安心讀書可好?”


    話音剛落,周氏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隨後,她就埋怨道:“泌兒。”


    李泌朝她作揖,當是領罪了。員俶卻趕緊從那些瓷器裏挑出那件他早已看好的筆洗,小心地抱在懷裏回到周氏身邊。


    李承休看在眼裏,然後拱手右舉朝天,正色說道:“現在開始,隻有學門弟子之辯論,而無父子之爭,開始吧。”


    周氏一聽,覺得這兩人怕是動了真格的,就說道:“隻為文章之爭,莫傷了和氣。”


    兩人都對她說了聲“知道了”,然後便對視著。


    雖是學術之辨,可到底是父子,李承休不能給李泌行禮,隻能衝天拱手行禮,這是天道。可這會卻要低頭看著小兒,他又覺得不舒服了。


    看看李泌趴著挨打的那隻矮幾還在旁邊,李承休說道:“站上去。”


    “昔日甘羅雖小不辱使命,今日孩兒也不必借助外物自襯身高……”


    “你這樣我看著累。”不等說完,李承休一把將他提起來放在矮幾上。


    李泌站在矮幾上行禮道:“父親大人請!”


    李承休道:“你先來。”


    李泌不再客氣了,說道:“昔日荀子勸學篇中所言,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又將讀書的人分為君子之學和小人之學,請問父親大人,荀子所言是否以概偏全?”


    “荀子,賢聖也,所議甚全。”


    “既如此,父親大人也認為讀書人中有君子之學和小人之學了嗎?”


    李承休點頭說道:“君子之學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以為禽犢。”


    李泌一笑,拱手說道:“差矣。”


    李承休一愣,“先賢所著,何差之有?”


    “君子所學,以完善自我為最高標準,就是自私。小人之學把學問當做家禽牛犢一樣的禮物討好別人,便是舔狗文化。”


    李承休一驚,隨之就有一股氣血上頭的感覺。他看看周邊,目光落在周氏手中的竹杖上。


    周氏趕緊將竹杖收在懷裏,說了句“言者無罪。”


    李承休一聽隻好作罷,轉眼看著李泌道:“毀我三觀,今日不說清楚了,我……”


    他四下裏看了看,最後指著那些白瓷說道:“我將那些東西盡數扔到外麵溝渠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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