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在生命年輪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


    16歲至20歲的時候,我最心儀的作家是法國的羅曼·羅蘭,最喜歡的一部書是他的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附帶也喜歡這部長篇小說的譯者傅雷。說喜歡,其實還不夠準確,讀那部書時的感動與憬悟,其實已經超出了喜歡,達到靈魂為之震顫的程度。


    我的16歲至20歲,正當1958年到1962年。那是一個強調集體主義、批判個人主義的時代。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卻是一部宣揚個人主義的作品。這樣的作品能在那樣的曆史階段在中國公開出版,讓我這樣的青年人看到,有其特殊的曆史原因。原因之一,是羅曼·羅蘭這個作家在政治上左傾,他反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對通過革命而出現的新興國家蘇聯充滿善意,與蘇俄作家高爾基友情甚篤,是衝破政權封鎖率先去蘇聯訪問的西方作家之一,蘇聯也投桃報李,一直將他視為西方的進步作家,對《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詮釋,也盡量強調其抨擊西方社會和文化的虛偽腐朽一麵,把體現在主人公身上的個人主義一分為二,指出其脫離群眾鬥爭的不可取,卻也肯定其拒絕同流合汙的可貴;原因之二,是中國1949年以前的左翼文化和1949年以後到1960年左右的新中國文化,在對待西方文學的態度上,是取法蘇聯,步其後塵的,比如蘇聯充分肯定愛爾蘭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我們也就從俄文轉譯過來大量印行,其實在整個西方,這不過是本籍籍無名的通俗政治小說罷了,羅曼·羅蘭可是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在西方的名氣是伏尼契輩無法望其項背的,蘇聯大力肯定,我們當然更樂得推介;原因之三,是中國左翼文人參加革命的最早動力往往是追求個性解放,完全沒能預見到真地加入革命隊伍後,最後會推進到革個性的命,他們一度理直氣壯地把《約翰·克利斯朵夫》視為反抗資產階級虛偽腐朽的教科書,而1949後他們當中許多人進入了文化界的領導層,這也就使得這本書一度被普及,像我那樣的青年(其實1958年我初讀此書時還是個少年)很容易從圖書館和新華書店得到它。


    1956年到1957年,報刊上已經有文章批判《約翰·克利斯朵夫》,嚴厲指出其宣揚的是地道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是與我們所強調的無產階級集體主義相抵觸的,不過那些批判基本上還是講道理的。後來中、蘇兩黨的分歧逐步公開化,再後來是文化大革命,大字報式的批判可就蠻橫不顧邏輯了,連《牛虻》也掃蕩了,遑論羅曼·羅蘭的文字,傅雷也在那場浩劫中殞命。改革開放以後,傅譯《約翰·克利斯朵夫》重新出版,我激動地去重購一部,那時我已37歲,讀時依然心往神馳,不過也增添了許多的滄桑之慨。


    現在的年輕人似乎很少有讀羅曼·羅蘭這部篇幅浩蕩的長篇小說的。一位女白領要求我把這部書的內容給她“速成”一下,我試製了“方便麵”式的“提要”給她,誰知她略嚐幾口就對我說:“啊,原來主人公以貝多芬為原型,太古典了,那樣的個人,承載的社會曆史責任也未免太沉重了,讀起來我會腦仁兒疼,還是讀些輕鬆的成人漫畫,更有利於我在激烈的生存競爭之餘潤滑心靈。”我也不跟她討論,隻是更痛切地意識到,正如“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謂“一茬讀者一茬書”。


    不管別人怎麽樣,就我個人而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已經嵌在我的生命年輪裏,再難消除。也無需消除,關於這本書,我不想在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框架中去討論它。書被我消化了,融進了我的生命。我對它心存感激,是因為它使我懂得了,我畢竟是一個獨立的自己,我當然要努力合群,要盡力使自己於群體、他人有益,要有社會責任感,但自我的尊嚴、獨立的思考、人格的完整、意誌的自由,特別是內心深處的良知積累,是投入群體、交際他人的基礎。這種銘心刻骨的“個人”感,不必稱“主義”,卻是生命中最可寶貴、不可出賣、絕難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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