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在藥浴池中濕了身,司馬山進了幹式桑拿浴間。這家高級俱樂部設施齊全,光是供人洗浴的就有藥浴、噴射浴、海浪浴、礦泉浴、桑拿浴等好多種,桑拿浴則又分幹式與濕式,幹式是以高溫紅外線照射,來榨出人毛孔裏的汙穢,濕式是古典桑拿浴法,即將浴湯潑到灼熱的特殊石塊上,用那散發出來的蒸氣逼出人毛孔中的髒東西;當然,除了以上特色浴外,一般的冷水池、熱水池、高溫池、淋浴噴頭等設備的周到齊全,更不在話下。


    司馬山開頭稱為羅總,如今稱為羅兄的那位合作者,拉他去濕浴;他曾有過幾次那樣的經曆,雖心知濕浴才是正宗的芬蘭桑拿浴,且收費高出許多,進濕浴間方能體現出一種內行派頭與財大氣粗的架勢,可是他實在難以忍受那越來越濃烈的熱蒸氣,所以這天他對濕浴敬謝不敏,一頭紮進了較為簡單的幹浴間。


    那高溫紅外線的幹浴間不大,頂多也就八平米的樣子,裏麵順牆設有三排靠座凳。司馬山進去時,左右牆邊各有一位浴客,他進去後坐到了正對照射器的那麵牆下的座凳上,一坐下便感到股股熱波迎身撲來,說實在的,並不那麽令人愉快,可是當今時興這玩意兒;誰沒進過桑拿浴室,那簡直便是“六國土老冒兒”……


    讓高溫紅外線照射著的赤條條的司馬山,隨著全身毛孔的綻開,思維裏流動著些什麽東西?……


    都是些碎片。令他氣悶的碎片。……一九六四,那是多少年前?三十年前……他隨“四清工作隊”進駐了那個村子……連那麽精明伶俐的女婿都問:什麽叫“四清”?……詞典上查得到嗎?再過三十年,更沒幾個人懂什麽叫“四清”……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清帳目……說了歸齊,最較勁的是清帳目……“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這是一位揪出來的“四不清幹部”的“反動言論”,狠批了一溜夠!……他算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典型……對了,當年怎麽整治他來著?……不交待?好,讓你站到火爐子跟前,把你烤熟了信不信?……那算“逼、供、信”嗎?路線對了,怎麽著都不算!路線錯了,你不“逼、供、信”也白搭,是不是?……怎麽現在這感覺,有點子當年讓那“四不清幹部”受烤刑的架勢?……人這東西也怪了!當年是誰犯了事兒才烤他,如今,是誰有身份誰來烤這玩意兒,為了挨這一烤,還得花大把的票子……那“四不清幹部”彎著蝦米腰,讓他臉對爐口子,他還是不老實……那家夥聽說如今還硬朗著呢!你看如今多少當年鬥人的人反倒接二連三地死了,可挨鬥的呢,奇了,越挨鬥挨得慘的,他倒反而死不了啦……那挨烤的家夥,不等於是讓他洗桑拿浴嗎?就是這麽個幹洗嘛!他毛孔一個個都放鬆了,髒東西都吐出來了,怪道如今反比別人硬朗!……還有那個“噴氣式”,九十度大彎腰,當年那些個鬥人的法子,不是很像幫人練“大雁功”什麽的嗎?……怪了怪了,當年給“黑幫”、“走資派”掛大牌子,戴高帽子,那被掛被戴的人多半覺得人格掃地,丟人現眼是不是?可如今,有回跟港台的人一起開那個會,人人發一個牌子,上頭寫著各人的名字,牌子雖不是太大,也不算很小,而且也是掛在脖子上,那麽耷拉在胸前……嘿,人人都覺著挺體麵呢!有人進了會場,在簽到處一時沒找到自己的那塊牌子,沒能及時掛上,那份著急啊!……還有那回的“涉外活動”,一人發那麽一頂長簷帽子,怪模怪樣的,不也是人人爭先,末了沒領到的還牢騷滿腹……人啊,人啊,真是大怪物……


    司馬山胡思亂想間,感到窒息。這的確很像是受烤刑……


    他從正麵位置,挪到了一側。坐穩時,發現旁邊有人用他的官銜在招呼他……那幹浴室裏隻有朦朧昏暗的一派紅光……他仔細辨認……人用衣裝包裹起來時,反而好認,這麽赤裸裸的,仿佛冷藏庫裏那刮淨了毛的豬肉,瞧上去都差不多,頂多隻剩下肥瘦的區別……忽聽那人在說:“……我……繳械投降嘛……”這才恍然,啊,這小子!……


    司馬山對招呼他的人,含含糊糊地點了下頭。他對這號年輕的暴發戶……怎麽說呢?真是又嫉恨又羨慕……唉唉,這世道,你光指著那份工資和那點子副食補助什麽的,不是過不上好日子,是根本你就沒法子過日子!……光像那以往的“一把手”那樣,在“規矩”裏頭玩“貓匿”,像把桑塔那車裏頭裝修成那樣呀,在單位食堂深處弄出個比外頭高級餐館的ktv包房還舒服的窩兒呀,上“四菜一湯”時,那一道“樸樸素素”裏頭,就又有龍蝦肉條、剝好的蟹肉,又有白蒸帶子、清涮蟶子呀……嘻嘻,那些海鮮都一色素白,不加任何雕胡蘿卜花與翠綠菜葉裝飾,叫成“樸樸素素”,你說那不是很確切嗎?……可玩那個“貓匿”,究竟沒啥意思,累不累得慌?……還是幹脆,放棄政壇上的跋涉,去搞公司,當個董事長兼總經理算了!……最妙的是以行政副職,兼董事長和總經理,還弄成一個合資性質!……可關鍵是……是怎麽能從銀行裏拿出錢來!……你銀行裏的錢,就是拿來貸給人的嘛!你不往外貸,錢死在那兒,算什麽銀行嘛!……貸款規定?誰能越過規定呢?咱們當然進入規定……咱們是一元化對不對?到頭來你得聽“一把手”的吧?“下級服從上級”對不對?……你再正行長,你既在這地麵上,你也不能不聽“一把手”的,對不?……你宏觀調控?你控得了別處,你控不了咱這地麵!咱們有羅總,羅兄,羅老弟……咱們還跟那個自稱鳳梅的女子搭上了關係……那可是非同小可的角色!……那主兒聽她的,“一把手”又寵著那主兒……咦,別以為咱們沒能耐……你是得繳械投降啊……跟你說吧,你那個買賣,到頭來還是沒法子跟我們拚……看胳膊怎麽扭得過大腿!……跟你說白了吧——你賠不起,可我們……嘻嘻……羅總,羅兄,羅哥們兒說得爽脆:甭說別的,光咱們能勾連上鳳梅女士,就憑這一條,咱就不怕賠!……你們怎麽能打動那妖精?有什麽秘訣?……嘿,這可不能透露!……各人有各人過河的筏子,是不是?我讓你矯經理供出你那頭筆生意是怎麽做成的,你願意跟我說?……


    坐在對麵的一位浴客出去了……確實,這幹浴間真跟烤刑室差不多……“你招不招?”“不招!不招!不招!”……哪個電影裏的?……是呀……那是哪年的事兒?跟韓豔菊坐在一塊,看那個電影……那時候是真感動,不是假的……出了電影院,一路走,一路講的都是看那電影的感想,怎麽向英雄學習?怎麽爭取入黨?……哎,如今有幾個年輕人,能相信那真就是在談戀愛呢?……當然,那時候不叫談戀愛,叫搞對象……可是,到今天,哼,不是我“陳士美”,我也沒招成駙馬爺嘛!……韓豔菊那副嘴臉!整個兒是麵目可憎!……當年她水靈不水靈?天地良心,當時光覺著她模樣兒順眼,當時真沒把模樣兒擱在重要的位置上,出身好不好?進步不進步?政治上有沒有前途?業務上有沒有發展?家裏負擔重不重?……這些個都放在模樣前頭考慮,真的!什麽“三圍”,當時連那個概念都沒有……可如今真是跟她混不下去了!……她甭跟我前頭充真君子、大好人!真是怕我“犯錯誤”?她這幾年,也沒在“規矩”裏頭少撈!看她把那“棲鳳樓”裝修得那麽富麗堂皇……她說得對,我是“一點功勞也沒有”,可她那“苦勞”裏,多一半還不是變相地假公濟私!……她如今也真是開放得可以!頂撞就頂撞,生把暖瓶扔到窗戶外頭去,沒砸死人算是萬幸!……她那點心思,什麽“千條萬緒,歸根結底一句話……”,什麽“世界上怕就怕……”,什麽“凡是……就要……;凡是……就要……”,她說話的那些個套路,倒還真有當年的水平,一句追一句,句句叮當響……可你現在說的那些個,不,吼的那些個……潑話,對,潑婦罵街!……你那個意思,還不是怕我真發了個百萬千萬的財,就都獨吞了嗎?……對對對,理解理解我理解,你也“不光向錢看”,你確實也在“向前看”,你是要我走定從副局升正局,從正局升副部,從副部升正部……那麽一條“正道兒”……你說得也對,我是“一口大棺(官)材”!……可我在這條道兒上走膩了!真的膩了!我不想那麽“正兒八經”了!……好好好,反正我鐵了心了,踩出頭幾腳了,你也甭鬧了……你又橫生枝杈不是?你懷疑我跟這娘們兒那娘們兒,都無大礙,你怎麽能疑到那鳳梅女士頭上?!……就算我有那個賊心,我能有那個賊膽嗎?……誰敢亂打她的主意?太歲頭上動土!作死呀我?……


    坐在司馬山一旁的矯捷也出去了……司馬山這時忽然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是的,身上的毛孔不僅都張開了,而且也都吐穢了……一個人在那幹浴間裏,也不那麽憋悶了……他爽性躺在了長條浴凳上……忽然想到,不知羅兄現在從濕浴間裏出來了沒有,大概是沒有,肯定沒有,那可是個會享受的主兒……如今還是他埋單,今後,公司一拉起來,我就也可以埋單了……嘻嘻,這個色鬼!他怎麽說的?這裏頭的按摩室,有人來查,便是同性按摩,沒人來查,便大都變成了異性按摩……他可是“指路明燈”啊!得記住他的話:“千萬別亂打主意瞎伸手!”……據他介紹,這裏的按摩女,有的確實是不能胡惹的,有的可以一般性地挑逗,占一點小便宜……隻有那麽兩位,是能跟你來真格兒的,不過,“出場費”可不低,除非是她看上你了,那就不僅不要你的錢,說不定還倒貼!……據進來時候羅兄的情報,今天兩位裏隻來了一位,人稱“賽麻姑”,別看年過三十,風韻極佳……羅尼應允,桑拿完了,衝個溫水澡,便一起去按摩室,一定把我引到那“賽麻姑”的床位上……是呀,我司馬山苦熬了這麽多年,也該鬆快一陣了!……


    赤條條的司馬山胡思亂想至此,肚臍眼底下不禁騷動起來……


    64


    他本以為汽車會再次開出三環,並從某處開往四環以外,沒有想到汽車卻從三環進入了二環,並從二環徑直駛向了市內……


    他忍不住問富漢:“咱們……還先去別的地方?”


    富漢沒答話,可是他從前麵的反視鏡裏,能看到富漢臉上的微笑,那微笑的含義是:您甭著急,這就快到了……


    車到崇文門花市附近,停在了一個街口,富漢請他下車,他遲疑:這兒?……可富漢扭頭恭敬地對他說:“您先下吧,這兒車不能久停……”他隻好先下車再說。誰知他剛下得汽車,富漢便一溜煙把車開走了,令他大吃一驚——這算怎麽回事兒?不讓我見老豹啦?那也不能這麽涮我呀!……


    他一扭頭,忽然,一張熟悉的臉,就在他眼前……“王師傅!”


    果然是王師傅,王師傅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正在對他說:“……我送你去……”


    “你?”他這一驚更非同小可:“您什麽時候……也……跟他們……富漢……?”


    王師傅引他往街口裏頭走了幾步,那裏停著幾輛三輪車……這幾年在北京市內某些地方,都有這種旅遊三輪車,一般都拾掇得相當幹淨,有舒適的座椅與遮陽蔽塵的篷罩,有的還裝飾著一些個民俗性的圖案掛件……原來那其中有一輛是王師傅的,王師傅請他坐上去,他有心理障礙,那三輪車多半是境外的來客雇用,收費比出租車貴許多……當然王師傅不會問他要錢,可……人拉人,這……王師傅耐心地等著他上車,他想了想,坐了上去……王師傅便登起那三輪,轉瞬拐進了一條胡同……


    他在車上問王師傅:“您是……什麽時候,跟上……老豹他的?……”


    王師傅憨憨地說:“沒幾天……我覺著登這三輪,比看那廁所好……再說,這回,我算是真有自個兒的住房啦!雖說是一小間,可那是間正經房子,可不是你那回瞅見的那三合板攔出來的窩兒……”


    他便不再追問下去。他心裏很是震動。為什麽……到頭來,王師傅投奔了老豹?


    三輪車在如蛛網般的胡同裏轉悠了一陣,然後停在一條很窄的胡同裏一個小院門前,院門洞開著,粗略地望過去,那是很平常的一個所謂胡同雜院,門洞裏堆著些雜物,內影壁下麵便是公用自來水管……


    他下了三輪,王師傅藹然地對他說:“您自個兒進去吧……就在北房……”


    他便進了那個院子。他在門洞裏遲疑了數秒。再一扭頭,門外已經沒了王師傅和他的三輪車。


    有個婦女端著鍋到自來水管那裏接水,並沒有偏過頭注視他。


    他管自往裏走。院裏蓋了許多小房子,留出的通道很窄。南房、西房、東房以及附屬的小房子裏都住著人,顯然是些很一般的市民……他從容而好奇地朝北房走去。


    他還沒走近那北房,北房的門開了,一個高瘦的男子迎了出來……正是老豹!和他根據潘藩所講述而想象的完全吻合……


    “雍老師吧?……恭候您好久啦!”


    “老豹!你好你好!”


    他們的手握到了一起。是的,老豹的手腕子很細,手指頭很長,可是,那手仿佛是鋼鐵鍛造的,一握之間,便感受到了超人的力度……


    他隨老豹進了屋。是很普通的一種居家景象。進門的那間算是餐廳兼容廳吧,布置得沒什麽特點。當他和老豹落座在一套陳舊的轉角沙發上以後,再留意用眼睛搜索,這才發現在屋角有一隻挺高的青花大磁瓶,至少該是晚清的東西吧,落地擺放著,展示出這住房主人的某些曆史背景或生活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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