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歲時,本已同父母分床而睡,可是那時我不僅已能做夢,而且還常做噩夢。夢的內容,往往醒時還記得,所以驚醒以後,便跳下床,光腳跑到父母的床上,硬擠在他們身邊一起睡。開頭幾次,被我攪醒的父母不僅像趕小貓似的發出嗬斥我的聲響,父親還歎著氣把我抱回到我那張小床上。後來屢屢如此,父母實在疲乏得連嗬斥的力氣也沒有了,便隻好在半醒狀態下很不高興地翻個身,把我容納下來。而我,雖擠到了父母的床上,卻依然心中充滿恐怖。於是我便常常把我的身子,尤其是我的小臉,緊貼到父親的脊背上,在終於獲得一種紮實的安全感以後,我才能昏沉入睡。


    我做的是些什麽樣的噩夢?現在仍殘留在我記憶裏,大體是被“拍花子”拐走的一些場景。


    那時,母親和來我家借東西兼拉家常的鄰家婦人,她們所擺談的內容,絕大部分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也不可能留下什麽印象。但是她們所講到的“拍花子”拐小孩的種種傳聞,卻總是仿佛忽然令我的耳朵打開了接收的閘門——盡管我本來可能是在玩膠泥,並在傾聽院子裏幾隻大鵝的叫聲——她們講到,“拍花子”會在像我這樣的小孩不聽大人的話,偷跑到院子外麵去看熱鬧時,忽然走到小孩身邊,用巴掌一拍小孩腦袋,小孩就什麽都聽不見看不見了。單隻能聽見“拍花子”說:“走,走,跟我走啊跟我走……”也單隻能看見“拍花子”身後的窄窄的一條路,於是便傻呆呆地跟著那“拍花子”的走了。當然就再看不到爸爸媽媽,再回不到家了……這些話語嵌進我的小腦袋瓜,使我害怕得要命。特別是,每當這時我往媽媽她們那邊一〖cm(110mm〗望,便會發現媽媽她們也正在望我。媽媽的眼光倒沒什麽,可那女鄰居的一雙眼睛,卻讓我覺得仿佛她已經看見“拍花子”在拍我了。我就往往歪嘴哭起來,用泥手抹眼淚,便急得媽媽趕快抓我的手……


    我在關於“拍花子”拍我的種種夢境——一個比一個更離奇恐怖——中驚醒後,直奔父母那裏,並習慣性地將臉和身子緊貼父親的脊背,蜷成一團,很快使父親的脊背上,捂出一大片痱子,並無望消失。開始,父親隻是在起床後煩躁地伸手去撓癢,但撓不到,於是便用“老頭樂”使勁地抓撓。但那時父親不過四十來歲,還不老,更不以此為樂,他當然很快就發現了那片痱子的來源。不過,在我的記憶裏,父親並沒有因此而憤怒,更沒有打我。隻記得他對我有一個頗為滑稽的表情,說:“嘿嘿嘿,原來是你興的怪!”母親對此好像也並不怎麽在意,記得還一邊往爸爸脊背上撲痱子粉,一邊忍俊不禁地說:“你看你看,他這麽個細娃兒,他就發起夢銃來啦!”“發夢銃”就是因做夢而呈現古怪的表現,但母親似乎從未問過我,究竟都做過些什麽夢。


    弗洛伊德,當然很了不起,但他那關於兒子多有“戀母情結”和“弑父情結”的潛意識等論述,於我的個人經驗,實在是對不上號。尤其是對父親的感情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在極端恐怖時,得到了他脊背的庇護,且給他長期造成了一片難息的痱子,他又並未因此給我以責罰。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生“弑父”之心?父親的脊背,並不怎樣寬闊雄厚,我現在回憶起來,也並無更豐富的聯想,比如後來他又如何以“無形的脊背”,給我以嗬護和力量等等。而且,情形還恰恰相反,他年過半百之後,對我的親子之情雖依舊,對我的學業、前程、著落等大事,竟懶得過問,甚至撒手不管。記得我上中學以後,班主任來找家長,他招呼一下,便自己看報,母親跟班主任談完後跟他說,老師要走了,他便站起來點頭送客。這時老師話語中提及了我們學校的名字,他竟脫口而出地說:“怎麽,心武是在二十一中上學麽?”我上到高中,換了學校,他還是鬧不清,遞給他成績單,他草草拿眼一瀏,好壞都不感興趣。據說我大哥小的時候,常因成績不佳,被他打屁股,打得很認真。母親後來對我說,父親是因為管孩子“管傷了”(膩煩了),所以到我這老五,便聽之由之,全權交由母親來管教。1960年,父親由貿易部調到一所部隊院校任教,他和母親去了張家口。當時哥哥都在外地,姐姐已出嫁,我還在上學,父親卻把北京的宿舍全部交出,讓我去住校,不給我留房——那時貿易部是完全可以給家屬留房的,另外同時調去的就給家裏人留了房。但父親覺得我應該過住校的生活,並完全獨立,那時,我還未滿18周歲。


    父親在73歲那年過世(母親則是在84歲那年),他那曾被我捂出痱子的脊背,自然連同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都化作了骨灰。父親不是名人,一生不曾真正發達過,他的坎坷比起很多知識分子的遭遇來,也遠不足以令人長太息,他的同輩友人,幾乎也都謝世,現在能憶念的,也就是我們四個子女(大哥先他而逝)。而我對他的憶念,竟越來越集中在他那脊背因我而炸出的一片痱子上。在人類漫漫的曆史中,在無數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世事中,這對我父親脊背上那片赤紅鼓凸的痱子的憶念,是否極卑微、極瑣屑,而且過分地私密了?不,我不這樣看。在這靜靜的秋夜裏,我回憶起父親脊背上的那片痱子,我想到了一個偉大的話題,這個話題常常被我們所忽略,那就是父愛。我們對母愛傾瀉的話語實在太多太多,甚至於把話說絕:“世上隻有媽媽好!”其實,僅有媽媽的愛,人子的心性是絕不能健全的。世界、人類,一定要同時存在著與母愛同樣的濃釅的父愛,我指的是那種最本原的父愛,還暫不論及養和教,不論及熏陶和人格影響。


    所謂“陰盛陽衰”,是時下人們對我們中國體育競賽狀況常有的歎息,其實,就母愛和父愛的外化狀況、揄揚程度、研究探討,特別是內在的自覺性和力度上,我們似乎也是“陰盛陽衰”。中國男人要提升陽剛度,濃釅其父愛,也應是必修課之一!


    我自己現在已年過半百,比背上捂出一片痱子的父親那時,還老許多。我的兒子,也已經很大,捫心自問,我對兒子,是有那最本原的父愛的。我常常意識到,不管怎麽說,他和


    我,有一種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的鏈環關係——他是我一粒精子同他母親一粒卵子的共同作品。他的基因裏,有我的遺傳,我不能不給予他一種特別的感情,並企盼這種感情能夠穿越我們生命,穿越世事,並穿越我們的代間衝突(那是一定會有的),而融鑄於使整個人類得以延續下去的因果之中。


    直到這個靜靜的秋夜,我還沒有把父親脊背上的痱子,講給兒子聽,不講了,既然寫下了這篇文章。兒子現在不讀我的文章,雖然他以我寫文章而謀生暗暗自豪。兒子說過,不著急,我的書就在書架上,總有那麽一天,他會坐下來,專門讀我的書,我希望他會在這本書裏發現這篇文章。那時,也許他已經有自己的兒子或女兒了,他心裏會湧出一股柔情,想到:你看,父親從爺爺那裏得到過,我從父親那裏得到過,我還要給予我的孩子,那是很樸素很本原的東西,一種天然的情感磁場,而這連環般的連續“磁化”,也便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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