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聖上帶元春一同春彌的消息,傳到了榮國府,仇都尉帶著手下人撤離了。忠順王府長史官來,允許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會一次麵,鶯兒等雖仍不許隨意走動,繼續作活,夥食卻有改進,那天午飯更有紅燒肉,因久未嚐到葷腥了,幾人爭食,玻璃竟吃得腹瀉,春燕吃了後又貪飲高湯,弄得肚脹難忍。如是府裏人心再次浮動。見完老爺們,邢、王夫人一起說話,王夫人問大老爺身體如何,邢夫人道:“倒還硬朗。他說自己的事情已經了了。隻盼二老爺惹的事也能早日平安了結。”


    王夫人聽了不快,道:“那甄家罪產事,原是知會過大老爺的。”


    邢夫人道:“那時老太太還在,你們住在這裏,事情原是你們辦的,還有那姽嫿將軍詩,我們老爺當時知道了就說過,可不是吃飽了撐的。”


    王夫人大不入耳,因冷笑道:“隻是聽說,還有什麽二十把古扇的事兒,我們也不知道究竟。如今元妃得寵,家道可望複蘇,還是大家齊心的好。”


    邢大人亦冷笑道:“公道在,心自齊。我想倘能解出套兒,我們那邊的院子,就賣了也罷,大家分些銀子,也算積穀防饑。這正房大院,老太太的院子,兩房分住吧,你們先挑。”


    王夫人就道:“如今咱們還都在管製中,且還論不到這些。”


    邢夫人猶道:“難怪蹤兒那天撂閑話,道他如今住得忒擠,寶玉如今一個人帶個丫頭,住那麽一大溜正經北房,難道他不是大房嫡苗?我喝斷他不許胡說,然今後究竟應有一公平法子,方可免兄弟鬩牆。”


    兩人正說著,隻聽後院有喧嚷聲,是賈環與賈琮鬧起來了。那賈琮見府裏有複蘇氣象,就把那一對夜明珠又擺放出來,嫣紅勸他:“還在人家嘴裏是塊肉呢,上下牙咬得緊緊的,招搖什麽!”


    他那裏聽,偏那賈環走來看見,就要分一個去,道:“原該有我一個的,物歸原主,順理成章。”


    賈琮道:“是你們太太親讓把寶玉那邊一個送來給我的,這叫日月共明,懂嗎?豈有拆開之理’”又譏賈環用那翡翠絲瓜去換醬肘子,道:“你以素換葷,倒挺能賺!我可不會用這一對夜明珠換倆大肉丸。”


    兩堂兄弟聒噪不停,那周瑞家的縮頭噤聲多日,忽然進去插嘴道:“三爺想是玩笑話,快回屋讀書作文章吧。”


    偏那費婆子正在裏屋幫著疊衣服,就出來對周瑞家的道:“我當誰的聲息呢,原是個有分量的秤砣,躥到這屋分斤掰兩來了。隻是我不明白,你是二房太太的陪房,怎的倒不幫二房的爺說話?”


    那周瑞家的就跟他對嘴:“你跟那個看守請了假?躥這屋犯酸來了!”


    費婆子叉腰道:“你請好假了嗎?我好歹屁股沒坐歪,不像有的人,專會吃裏扒外!”


    兩個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活像鬥稀了毛的烏眼雞,嫣紅就勸:“二位不過是臨時叫過來,剛陪太太們分頭會過二位老爺,略鬆了口氣罷了,那裏就算得勝回朝了?都消停些罷!”


    外頭來了看守,厲聲喝道:“各回各位!不許亂躥!”


    周瑞家的、費婆子方折出屋去,分頭歸位前猶恨恨相看一眼。


    府裏的人,都盼有聖上帶著元妃歡喜回朝的消息。彼時忠順王也不知聖上棋局如何作眼,且對榮府懷柔,預留轉圜之隙!十五那日,聖上駐蹕帳殿,京城裏北靜王府又開梨園盛會,新排全本《翡翠園》,是頌忠義、貶奸佞的戲文,又廣邀各路達官貴人並白衣名士觀看,知寶玉已還俗回家,亦請其前往一品。那日賈雨村亦攜嬌杏夫人去,在樓上側座,雨村細觀所到人氏,寶玉自是最引人矚目,多有揣測,榮府枯木逢春的,然雨村注意到,素有京城戲迷之稱的韓琦未見,他又未曾沐恩召去隨狩,卻為何不觀好戲?又想起前些天捉放秦顯夫婦,他們手裏那香串十分蹊蹺,此香串隻宮中方有,記得聖上曾當著眾貴族官員人等親賜給北靜王,當時自己亦排班隨侍,親聞親見,何以此香串又到了榮國府?秦顯夫婦將其盜出,供稱欲圖將其變賣,實不可信,不識者以為是賤物,識者知其來自禁中,誰敢染指?他們一定是要拿去獻給某人,那麽,某人為誰?台上戲文喧鬧,台下雨村腹中亦思緒翻騰。


    二十七那日,聖上春彌歸來,城門大開,錦帳屏道,馬隊開路,鹵簿先行,聖上戎裝威武,歡聲雷動,後有金頂金黃繡鑾版輿緩緩前行,道旁跪接百官皆知是元妃所乘,俯首致敬,那雨村鬥膽抬頭偷覷,不見護衛聖上的馬隊裏有仇都尉,估摸是殿後去了。又不見元妃版輿前後左右有夏太監身影,頗覺詫異,因自來他總隨輿而動,今日為何不恪守其職?眾王爺在前麵跪迎,聖上下馬,令他們平身,又特別喚出北靜王,親握其手,不待北靜王問候,先致溫語,又拿出那香串再賜給他,北靜王亦覺驚奇,聖上也不解釋,北靜王跪接帶於腕上。聖上滿麵春風,帶領眾人回至宮中。那日晚飯前,榮府人聞信,尚多有喜色。豈知晚飯後,忽又有仇都尉部屬進府,旋即有其部屬到府中各處喊話,勒令各處賈府人等不得出屋走動,彼時寶玉正在自己屋裏跟王熙風說話,那王熙風是他讓麝月去請過來的,王熙鳳到了寶玉處,麝月不敢稱二奶奶,隻稱鳳姑娘。寶玉仍是鳳姐姐長、鳳姐姐短。王熙鳳問寶玉何事?寶玉道:“早聽說那彩明潛逃,跟岫煙丫頭篆兒私奔了,那日到北靜王府看戲,見到賈雨村,他提起待緝拿的還有彩明一案。我想那彩明男大當婚,並無過錯。鳳姐姐你早該將他如小紅般放出的,他們要緝拿彩明,自然要找到你,因那彩明係府裏買來的,你當如知道襲人哥哥花自芳家般,知道他家裏有誰現在何處,隻是我想他雖不會躲在家中,我們亦不要將其家在何處供出。”


    王熙風歎道:“如今府裏這個局麵,你竟還關心彩明,那璉二爺、平二奶奶一腦門心思隻惦著元妃娘娘的悄息。按說既然回鑾,夏太監自己不來,也該派個小太監來,傳幾句娘娘諭旨,今天從早盼到午,從午盼到晚,現在燈燭都燃了,卻杳無音信。難道娘娘勞乏不堪?”


    寶玉道:“元妃姐姐自然勞乏,但他有抱琴並眾太監宮女服侍,我們大可不必為他擔憂,應擔憂的還是彩明、篆兒他們。過去我對他們亦不了解。去冬我往五台山去,半路巧遇墜兒,才知他們為奴的艱辛。你知那墜兒為何拿那蝦須鐲,原來我也以為是貪小,他跟我細道端詳,才知他有他的道理,且他那道理高過我們主子的道理。”


    王熙鳳道:“我的兄弟,你怎麽對他們那麽上心?你自己如今在斷橋上哩,還不知這橋是能接上哩,還是咱們全都落到水裏去!你這癡病,真是好不了了!”


    寶玉道:“鳳姐姐,我沒有病,倒是讓一群群的病人給圍住了!鳳姐姐,你病得輕,你能明白,一定要護著彩明他們,他們是好人,應該有好報!”


    王熙風正歎息,院子裏響起好嚇人的吆喝聲,命各歸各位,忙告辭出去。剛出屋就被喝斥:“亂躥什麽?再這麽亂躥,先打斷腿再問!”


    王熙風忙慌慌跑回粉油影壁後的小院。賈璉、平二奶奶一齊問他怎麽那麽久才回來,跟寶二爺說些個什麽?他也無法重複寶玉那些話,誰能聽懂?隻道:“怎的這管製不見解除,倒又緊起來凶起來了?”


    賈璉道:“我原估摸著東府珍大哥縱不過來,珍大嫂子總會過來,誰知一天不見影兒,我要過去,到大門口又不許,難道他們不知道咱們娘娘又得寵了嗎?”


    平二奶奶道:“娘娘自然總牽掛我們,既然順利回朝,總會派個小太監來下達諭旨的,就是隨便賞幾隻這次獵得的野兔,也夠咱們提氣的,竟毫無動靜,那看守們卻又虎嘯狼嚎起來!”


    門外又傳來厲聲禁行號令,因那周瑞家的不懂事,自恃主子家在宮裏的娘娘複又得寵,走動中不服號令,酸言酸語了幾句,就被揪過去先一頓皮鞭,不禁慘叫,院裏巧姐聽見唬得大哭,王熙鳳趕忙過去抱住,握住嘴哄勸。


    當晚,大明宮掌宮內相來下旨,令賈雨村會同五城兵馬司裘良緝拿叛賊,發下畫影圖形,乃是馮紫英,陳也俊、抱琴三人。雨村接旨後即刻部署,親率部下嚴守城門、各處搜尋。雨村本想上拜訪那粵海鄔將軍,探些虛實,又怕反惹出麻煩。他越想趣覺奇詭。那仇都尉為何來的馬隊走盡亦不見蹤影?夏太監呢?那馮紫英、陳也俊被認定叛賊不算離奇,那韓琦、衛若蘭與他們兩個合起來素有“京城四大公子”之稱,四人一貫同氣相求、互為呼應,馮、陳既反,韓、衛能袖手旁觀麽?怎麽又不通緝韓、衛二位?最最詭譎的是竟然通緝那隨元妃進宮的抱琴,抱琴若是叛賊,則元春豈能是忠臣?這些人的忠奸死活倒還其次,自己究竟能否無事,那香串怎的又到聖上手中,且又當眾賜予北靜王,自己捉放秦顯夫婦之事,究竟敗露了沒有?應無敗露吧,否則,這通緝判賊的事豈能還交自己辦理?如此翻來覆去算計,惶惶然魂不守舍。


    且說那柳湘蓮等在江南山寨,數日後與逃亡彼處的馮紫英、陳也俊並抱琴相見。大家坐在一處,悲憤交加。柳湘蓮問起情況,紫英、也俊皆不願細說。紫英跺腳懊悔:“虎兕最後一搏,竟功虧一簣!此次再不是大不幸中大幸,實乃大大不幸!一箭封喉未遂願,他們躲到那智通寺裏,仇琛、鄔維率眾在寺外護衛。我們與韓琦兄、若蘭兄、倪二兄等奮力衝撞,若蘭兄將那仇琛射殺馬下,那鄔維竟臨陣逃脫,他們所率人馬驚慌四奔,我們遂撞進寺門,直逼他們躲藏的正殿……”


    湘蓮道:“這不是馬到成功了麽?”


    也俊歎口氣道:“那時斷後的張太醫衝到最前,道長安守備袁野的援兵已到,已湧入鐵網山檣林,那鄔維見援兵到,又折返來廝殺,張太醫命紫英、若蘭、倪二回頭迎戰,帶著韓琦和我直撞開殿門……”


    湘蓮道:“為何不利落收拾那於太上皇不孝、於手足不義者?”


    紫英道:“你須知道我們早商議好,若能一箭封喉,平安撤離,則火速返京,迎那脫卻月形的正日登基,則天地霽顏、萬民歡騰,太上皇亦無憂矣!若虎兕相持,那邊援軍迅至,我們倒是還留著他的好,因我們若將他草率殺掉,不及回京布局,他們的兵將倒先有一支回京,則京中必有篡位者坐收漁利,甚至危及太上皇、皇太後,豈不社稷不幸?”


    湘蓮道:“你們這些算計,我倒能懂,卻不以為妙。那麽,你們不收拾人家,人家就不收拾你們麽?”


    也俊道:“正是如此,當時我們掌控殿前,那些龍禁尉沒死沒逃的,皆被我們刀逼跪下,張太醫便與那人交易。我聽那人厲聲問道:‘你是那裏來的反叛?’張太醫道:‘我乃太醫張友土,來處你自知免問。’那人斥道:‘咄!我太醫院中無有你這一號!’張太醫道:‘隻怕我後日就不止是太醫院正堂!’那人道:‘好笑!你主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張太醫就將那香串擲到他懷裏,哈哈笑道:且看這是什麽?想想來自何處?’那人一時聲噎……”


    薛蝌一旁聽不明白,因問道:“那香串是怎麽回事兒?”


    紫英因道:“此乃張太醫設下的離間之計。那香串本是他賜給北靜王的,上麵有記號。將那香串給他,令他感到眾叛親離。因朝中眾人皆知,北靜王是最無寶座之想的麵團團人物。倘若連他亦與我們暗中通氣,那可見人心思變,他是四麵楚歌了。”


    也俊接著講那天情形:“那人強作鎮定,道:‘我早安排勤王之師,有沒有你們來,他們都要到的,估摸此刻已經上山,你們是難完身而退的了,你們若跟我魚撕網破,則社稷怕也落不到你們主子手裏,那火巾取栗的,怕比我還令你們厭惡!你們聽著,那勤王兵到,我可免你們一死,讓開條路,任你們逃遁,且絕不通緝。’張太醫就道:‘不必廢話!你且將那賈元春交出!’那人見並不動他,隻索賈元春,口氣倒變了,像鬆了口氣,又故意嗬嗬笑了兩聲,道:‘這刁婦手攜臘油凍佛手,分明是想趁我睡熟時加害於我,早該正法!’便朝裏麵斷喝一聲:‘賜他縊死,扔了出去’沒幾時,遂見那夏太監將賈元春扯著頭發扔了出來,頸上猶纏著汗巾。此時寺門外陣陣呐喊聲近,張太醫一刀伸去將探出門外的夏太監砍成兩截,又將那賈元春攔腰一舉,扔到馬上,我也急速上馬,亦挾持一人,隨他衝出寺門,與那些湧上來的援兵廝殺,昏天黑地,血光四濺,終於衝出重圍,也不回那衛家圃,往早計劃好的隱蔽處而去,到那裏,才發現韓琦、倪二皆衝散了,張太醫檢查了女屍,確是賈元春無疑。啐道:‘你告發秦可卿,換取寵信富貴,畢竟一報還一報,也有今天!我見了有所不忍。”


    紫英道:“他罪有應得,我們此次大功雖未告成,有他償命,亦是快事!隻是若蘭竟氣息衰微,張太醫給他止血施治,亦不能挽回,竟在我懷裏升天了。我從他懷裏掏出金麒麟來,擱到自己懷裏,今後若能見到寶玉,要交給他。”


    湘蓮遂問那一旁的抱琴:“也俊兄攔腰扔到馬上帶走的,就是你了。你是怎麽跑出殿門的?”


    那抱琴猶驚魂未定,寶琴遞他安魂湯,他呷了兩口,小螺又為他捶肩。眾人皆望著抱琴,他淚流滿麵,慢慢言道:“外麵嘈雜聲起,我已知道不妙。那夏老爺平時對娘娘慈眉善眼、百依百順,聖上喝令縊死娘娘,他竟立馬凶神惡煞,解下娘娘汗巾就往脖子上套,還喝令我與他一起各拽一頭,我嚇得跌倒在地,他就命小太監與他一起用力勒絞,那娘娘就在我眼前讓他們生生的給勒斃了!我還沒回過神,又見那夏老爺抓著娘娘發將他拋出殿外,也是娘娘身子重,他用力過猛,自己露出,就被外麵一刀斬斷……”


    寶琴因問:“那你是怎麽跑到殿外的呢?”


    抱琴道:“其實我也不知究竟,如今想起來還在血光夢魘裏。若非這位陳公子將我提到馬上,我也不會在這裏跟你們說話了。”


    陳也俊道:“人在急難中,誰不想活命?逃離血光,不教自會。想是你那時急切裏不顧一切,胡亂逃遁。竟逃至我刀口之下。算你運氣.我們起事前商議好的,張太醫一再囑咐,若得便,無論那個太監、宮女,俘獲一個帶回也好,可從中得知種種機密,所以我沒揮刀將你如夏太監那樣斬作兩截,還把你一直救到這裏。”


    抱琴道:“我並不謝你。你知我為何隨娘娘屍體奔出?細想起來,我這一輩子,打小隨他,隨慣了,他去那裏,我就去那裏,故他那般慘死,我也隨他,你們將我也殺了,倒是我的造化。”


    寶琴道:“說那裏話。這些天你來到這裏,我跟你說了多少知心話,如今你該明白,秦可卿也罷,元春姐也罷,都是紅顏薄命。他們這此男子漢,要舉義旗正社稷,且由他們去。他們自有道理,隻是咱們女流,不必栓在他們那戰馬上,總還該惜自己這條命才是”因問:“那元妃娘娘不是甚得寵愛麽?怎麽說舍就舍,說縊死就縊死?還有那臘油凍佛手,怎麽會說成是凶器呢?”


    抱琴喘息一陣,接著道:“那聖上與元妃娘娘,按說感情甚篤。你們應是知道的,元妃娘娘初選為女史入宮時,我隨他是派在義忠親王那裏的,那時義忠親王已然壞了事,然太上皇猶囑咐要豐其衣食、葆其舒適,宮中女史,並我等宮女,誰敢懈怠?元妃娘娘,那時還不是娘娘,且如此說,順嘴,帶著我,都還不是服侍親王、王妃,是分去服侍他的嫡子,太上皇之嫡孫,在那裏好多年,後來又再分到東宮,甚得喜愛,東宮登基,他見聖上盡棄前嫌,親親睦族,方報知聖上,二十年來辨那秦可卿是誰,終於水落石出。聖上令那秦可卿自盡,允寧府大辦喪事,且令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鳴鑼張傘親去上祭,一時轟動京城,不知底裏的驚歎寧府一重孫媳婦喪事能如此隆重,知底裏的知聖上意在既往不咎,從此合族親睦,天下太平,紛紛出動,聽說光路祭的席棚就搭得有幾裏之上、聖上覺得元妃娘娘既深明大義,又能乞求赦免家族前衍,實在是忠孝兩全,故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六宮恩愛,漸集一身。娘娘也真爭氣,榴花盛開,子粒漸次飽滿。不曾想聖上還要跟他親近,竟把一個成型的男胎,壓得流出。那以後娘娘甚是惶恐。記得去年七夕,娘娘在宮中乞巧,命我將一枚九孔銀針拋入銅盆中,月光下看那影子,他看得仔細,又讓我看,令我如實道出吉凶,我見那針影粗壯,喜的不行,對他言道,分明是又要懷上胖小子的吉兆,他聽了亦喜上眉梢,按說我說到這裏也就罷了,偏那時候我又想起那年他製的春燈謎來,千不該萬不該多嘴多舌,道這影子亦像你那燈謎說的爆竹,能使妖魔膽盡催,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


    寶琴等皆等他說下去,那抱琴卻噎住了,小螺催他:“究竟還有一句是什麽?”


    抱琴長歎一聲道:“那句實在不吉利,道是:回首相看已化灰,當時我就沒背出這一句來。如今想來,不就是應驗了嗎?到頭來竟是這麽個下場!”說著又掩麵涕泣。


    那紫英猶恨恨道:“誰是妖魔?他告發出人命來,他才是妖魔!”


    抱琴拭淚道:“那時候你們隻顧著挖地埋葬那衛若蘭,又急著要找給衝散的人,我見你們把娘娘扔在那裏不管,就用手給他刨坑,那裏刨得動,可憐那元妃娘娘,先你們沒到的時候,聖上還跟他雲雨哩,你們知道完事依例要由太監去問:‘留不留?’我在屏風後聽夏太監去問,聖上還說的‘留’,夏太監退出來還記在牌子上,我還祝禱娘娘他再石榴開花結子滿哩,誰想到瞬息風雲突變,你們來索命,聖上就舍他的命,還不想讓你們覺得是得了逞,倒還是他賜死的。娘娘那臘油凍佛手,不過是個略大些重些的玉石把件,早日握在手裏,一是懷念祖母,二是安神吉祥,怎會用他砸聖上?聖上也曾玩笑過,並未真以為然。誰知聖上到頭來還是用了這麽個罪名!這臘油凍佛手,竟釀成了奇禍,早知如此,府裏又何必把他迭進宮來?我越想越慘,為那娘娘刨坑,兩手都出血了。”


    也俊就道:“後來我們不是也就幫你挖了個坑,把那賈元春掩埋了嗎,看著他那死屍,我也動了側隱之心,人固有一死,但如他這麽死的突兀,死的狼狽,死的淒涼的,還真不多。我們這虎兕之爭,雖勢所難免,卻也夠慘烈的了!”


    湘蓮道:“韓琦兄、倪二兄,他們究竟到那裏去了呢?”


    紫英道:“想必沒有戰死,亦未被他們擒獲。隻是到今日還沒趕到這裏,一路上怕就難了。”


    也俊道:“唯願他們都找到匿身之地。且為他們每日念佛吧。”


    寶琴道:“你們幾個,俱已被認出無疑,那衛若蘭拋下雲姐姐,他們必去找他報複,這可如何是好?”


    湘蓮道:“我明日就再潛往京城,能救幾個是幾個。”


    且說那韓琦,在鏖戰中被對方亂箭射中身亡,後打掃戰場,被認出,故通緝的畫影圖形裏,沒有他。那倪二卻隻受點輕傷,騎馬衝出檣林,因不熟悉當地地形,未能找到撤退集合地,胡亂奔走到天明,又不敢到人煙稠密處,便往更偏僻處去躲藏,因官兵無人認識他,故通緝的畫影圖形裏也並沒有他。聖上天明後召集鄔維、袁野護駕,整理隊伍,收拾殘局。那鄔維此時才看清智通寺門旁的對聯寫的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不禁脊梁骨上躥過一道陰冷之氣。驗明韓琦正身後,聖上知他乃錦鄉伯公子,甚為震驚,因那錦鄉伯乃聖上前幾年親封的,十分信任,優待有加,前些時雖有人聯名彈劾,他看過奏折後並不以為然,留中不發,意在維護,未曾想這次謀逆的叛賊中,韓琦竟是一員驍將。那張友土,事畢遁回其主處,有待通盤解決,固亦不必通緝。聖上下旨回鑾。不許鄔維、袁野等泄露有逆案發生之事,特意仍保持鳳藻宮版輿。版輿前如曲柄七風黃金傘等鹵簿一如往常,令迎駕人等皆以為此次春彌亦如以往,平安無事,歡喜回朝。


    眾王爺覲見,他又特意掏出那香串,當眾再賜那北靜王,北靜王又驚又喜。連連謝恩,他心中十分得意,因將那謀逆者的挑撥離間,已化為烏有。回鑾第二日,雖有通緝馮紫英、陳也俊、抱琴等的畫影圖形在各城門貼出,賈雨村等率人搜拿,朝野並無震動,因緝拿叛賊乃天朝尋常事,那馮、陳不過是京城風流公子,並非皇族重臣,抱琴雖引出些街巷竊議,但鮮有知他係鳳藻宮元妃娘娘近侍的,曆朝曆代,宮女謀逆的例子亦不少見,無非本朝又添一例罷了。


    接連幾日,京城一切如常,街市車水馬龍,廟會繁華依舊,貴族府第鑼鼓喧天,平民酒肆杯盤狼藉,聖上更宣那北靜王府與忠順王府的戲班輪流進宮獻演,《翡翠園》看完觀《長生殿》,那《翡翠園》有指奸罵佞之詞,聖上拍手稱快,道大小官員都該一觀,以為鏡鑒。那《長生殿》本應由琪官擔綱,忠順王稱罪,道鎮班之寶琪官突患喉疾,另換琅官串演,跪請聖上恕罪賜目,聖上全不在乎,道戲好就行,那日琅官亦使盡全身解數,雖不如琪官圓熟,亦差強人意,聖上看得十分專注,演到悲淒處,不禁喟歎落淚。


    那賈雨村接連緝查數日,那有那三個逆賊身影,因怕聖上親自過問,也不便另從監裏提幾個來頂包。聖上又對此次春彌護駕有功的鄔維、袁野大加褒獎,封鄔維為鎮海伯,袁野調至禦前任都尉,餘大小官兵皆有齎賞,一時頌聖聲不絕。那雨村畢竟心細慮深之人,去鄔維處賀喜時,談笑中似無心之問,那鄔維亦歡喜隨口道出,遂得知兩王府戲班宮中獻演,鄔維恩準陪觀,兩回隨侍聖上觀劇的,均係吳貴妃,而六宮都太監一職,已另任命了郇太監擔任。雨村又發現,那裘良雖與他同被受命緝拿叛逆,卻又另有旨意,單由裘良執行,他豈能詢之,冷眼觀察,知是將若幹府第住宅嚴加封鎖把守,其中就有史鼐、史鼎、馮唐、衛若蘭、陳也俊、王子騰、梅翰林等宅,及錦鄉伯府、寧國府、榮國府等處。又風聞更有化裝成平民的官兵,遊動在僭製私設太醫院的那大王府四圍,雨村遂斷定,莫看此時京城風平浪靜,轉瞬便會電閃雷鳴、狂風驟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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