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倪二與眾兄弟衝散後,往偏僻處躲藏,幾日後不見有人追捕,便迤邐轉到衛家圃左近,見那莊院已被焚毀,黑煙仍未散盡。


    官兵殺進那莊院後,捕獲秦顯夫婦,無論如何拷問,總不開門,便將他們殺害;其餘圃中人等,有及時逃逸的,亦有被捕獲的,被捕獲的或與秦顯夫婦一樣視死如歸,或想招供亦道不出所以然,報至上麵,亦無可如何,隻能一把火將那衛家圃莊院燒掉,卻又未能控製好火勢,火焰捎上圃林,一時火光衝天、黑煙蔽空,焦糊之味,傳之十數裏。倪二望著那廢墟黑煙,心中好痛。


    那日賈芸在花廠巡視,入一大暖窖,窖裏養的皆是提早催開的牡丹、芍藥,除可挖出裝盆出售,切花送往廟會亦可熱銷。他正沿那花畦朝深處查看,忽然左肩上落上一隻手,這一驚不小,扭過頭,又一隻手捂住他的嘴,不令他高聲,定睛一看,不是別人,竟是倪二,因道:“老二,你唬我作甚?怎的藏在了我這窖裏?你那大青騾子栓在了何處?”又見那倪二灰頭土臉,衣袖上還有滲出的血斑,心裏便如鼓槌來敲,再壓低嗓音,問道:“你敢是犯事了?你那闊公子哥兒們,姓馮的那位,畫影圖形懸在各城門內外,你莫跟他是一案。那可是潑大逆案啊!”


    倪二就問:“那畫影圖形還有誰?可有我在內?”


    賈芸道:“沒有你。還有個陳什麽公子,一個叫抱琴的宮女,估摸是在禁內犯的事兒,人家三個都有來頭,你一個西廊下的潑皮,想有個圖形跟人家掛到一起,美的你哩!”


    倪二聽了籲口氣笑道:“可不如此!咱們就是犯事兒,也不過是小打小鬧,他們那樣的大事兒,素來也沒有你我這等白衣平民的份兒!實跟你說吧,我是到口外幫王短腿盜馬去了,沒想到大意失手,還被人叉傷了胳膊,狼狽逃至你處,翻牆進來的。”


    賈芸道:“這又奇了。聽說那王短腿早不販馬,去當獄卒了,怎的還到口外去胡鬧,又勾上你?再者這種事兒,逃脫就是逃脫,誰會追你到這地方來?你就從正門大搖大擺進來不齊了,又翻牆進窖的捉什麽迷藏?”


    倪二笑道:“我這模樣,你見了不怪,你那媳婦見了豈不驚驚咋咋起來?”


    賈芸道:“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若說遇事驚驚咋咋,倒多半是我,我那媳婦卻向來鎮定,焦雷炸來,跟不多眨,如今養了個胖小子,更加不知驚慌為何物!”


    倪二拍拍腦門道:“我竟忘了,早該賀你生下貴子!改日補禮吧。”


    賈芸笑道:“又何必見外?快跟我去沐浴更衣敷藥療傷是正理!”


    倪二道:“因此事大丟臉麵,我想在你處把傷養好再進城回家,如何?”


    賈芸道:“老二,我家就是你家,你願住多久住多久,我得便去西廊下告訴你家一聲就是。”


    倪二道:“你若去告訴,那我不如自己回家。你知我素來不怎麽著家的,媳婦閨女早慣了。”


    賈芸道:“也是。”就帶那倪二出花窖去正房那邊。


    那賈雨村與裘良未能捕獲馮紫英等,裘良也未與賈雨村商量,就從死牢裏提出二男一女,以馮紫英、陳也俊、抱琴的名義斬了,布告各方,宣示太平。城裏茶樓酒肆,依舊熱鬧非凡,街巷裏提籃賣芍藥花的,吆喝聲甜。無人敢在茶樓酒肆談論逆案,就是深巷小戶,竊竊私議的也不多見。城外鄉村野店,漸有鬥膽議論朝政者;再遠,如鄞溟縣酒譽裏,則有那放肆之徒,居然借著酒勁兒,胡亂議論起來。


    那冷子興攜周氏,就隱匿於這鄞溟縣,那日在酒樓上倚窗獨飲,聽旁桌那邊幾個商販恣意談論。有個道:“你們那裏知道,此次聖上春彌,竟有大故事在裏頭!那六宮都太監圖謀不軌,被聖上一刀兩斷了!”


    另一個道:“那元妃娘娘的貼身宮女叫抱琴的,跟那夏太監有一腿,事發後逃走,有畫影圖形緝拿!”


    再一個就笑:“太監腿下設那玩意兒,宮女如何跟他快活?”


    有個又道:“你們懂得什麽!原是那北靜王要篡位,畫影圖形緝拿的那兩個公子,皆是擁北王的!”


    底下也分不清是那位在駁那位,那位在跟那位抬杠,總之他們拿那話茬下酒,越聊越歡。冷於興側耳傾聽,雖知其中謠言居多,亦可從中捕捉若幹真相,那正是他亟待知曉的。一個說:“確是出了大逆案。前兩天,那史家,原有兩個侯,削了爵,且關起門來逍遙,等候枯木逢春,那知聖上下旨,將兩處皆抄家流放,更慘的是他們那侄女兒叫什麽雲的,嫁了個姓衛的,說是叛賊,連夜給薅走了,那衛宅更被抄了個底兒朝天。”


    一個道:“叫不是真的,跟那史家有關係的,王子騰他們家,也是抄家。還有神武將軍馮家、錦鄉伯韓家、梅翰林家,也給抄了。”


    一個道:“更有那寧國府、榮國府,這回連根拔了。府裏的人直抄家的錦衣軍衝進去,才明白他們那元妃娘娘早嗝兒屁了!聖上真是摧枯拉朽,雷霆萬鈞!”


    一個問:“榮國府兩個主兒,大老爺賈赦早就褫爵枷號,二老爺賈政也早聽說交忠順王管教,隻是那寧國府,不是一直沒他們事兒嗎,卻怎麽也被抄家治罪?”


    一個道:“這回那賈府寧國府倒是首罪,說他們早幾年死的那個秦可卿,明麵說是什麽營繕郎從養生堂抱養的棄嬰,其實是那義忠親王老千歲的骨血,因義忠親王當年壞了事,藏匿到寧國府的!”


    有個駁道:“可是大嘴造謠想吞天!那親王家生產,都要到宗人府登記的!你可拿得出名錄玉牒來給人看,再宮禁那麽嚴,縱想偷運出宮,又如何運得出去?”


    一個辯:“正因壞事時落生,才起藏匿之心的嘛,既然是偷運出去,當然未上名錄沒有玉牒,要說宮禁森嚴,運不出去,那怎麽有《趙氏孤兒》《狸貓換太子》等戲文?就是聖上也看這些戲文的,雖說必是添油加醋渲染過,究竟古時候有過那樣的事情。今人學那古人,冒險而為,也是有的。”


    一個道:“藏匿皇家骨血,那是死罪,誰願去犯?”


    一個道:“當年既有程嬰、陳琳,如今也未必沒有那樣的人。況聽說義忠親王得勢時,寧、榮二府與其過從甚密,或礙於情麵,或竟真有情誼,或是為了日後義忠親王再好起時圖報,都可埋下此段孽緣。”


    一個又道:“實在那年秦可卿的喪事奇怪,不過是個重孫媳婦,就算寧府自己願意鋪張,怎的那四王八公都領頭跑去祭奠?光那路祭的棚子,就搭了幾裏路長!”


    一個接上去道:“我正是作席柵生意的,那回真賺了個滿缽滿碗!真盼那家再死個養生堂抱去的棄嬰,再賺個滿缸滿池!”


    一個抬杠:“若說那秦可卿竟是聖上一個堂妹,真把我牙笑掉!”


    一個就道:“那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親從禁中鳴鑼張傘去與祭,難道是他自己一時興起?大明宮本是太上皇日常居住的地方,可見太上皇讓他去的,聖上最孝順太上皇的,因之那戴權也就是聖上允他去的。聖上如此,必有道理!”


    一個又道:“那如今,怎麽又算起這筆舊賬來了?”


    一個道:“我兄弟可是當官的,他說那邸報上,對榮國府兩個老爺,罪名坐得實在,那賈赦是藏匿罪產、交通外官,那賈政亦是藏匿罪產,又唆使兒孫詠詩頌讚那姽嫿將軍,影射當朝不仁。對那寧國府賈珍,卻語焉不詳,隻斥他大逆不道,卻並未提及秦可卿之事。”


    一個就說:“如何?可見藏匿義忠親王骨血之說,實乃齊東野語,入不了正史的!”


    一個道:“你們這些議論可不是妄議朝政麽,小心拉出去殺頭!就是什麽春稱彌遭襲雲雲,邸報上既無,便絕無此事!放著太平日子不好好過,且在這裏雞一嘴鴨一嘴,活膩了是怎的?”幾個人遂改談金錢風月,喝得爛醉。


    冷子興潛回所賃住處,將所聽到的京中消息擇要選真報告出來,那周氏便急得幹哭,道他父母必遭或打、或殺、或賣的下場,要冷子興回去設法營救,冷子興道:“那不是飛娥投火麽,我自己尚有扇子一事,誰救得了誰?看這架式,還是離得越遠越好,這地方還是不夠遠。”第二天便帶那周氏往更南處奔。


    那忠順王府長史官,奉王爺命協助錦衣軍查抄寧,榮二府,雖甚辛苦,亦頗愜意。那日回府歇息一日,便有賴尚榮在府門外苦苦求見。到傍晚時長史官方在二門外接見他,自己坐小太監搬來的椅子上,隻讓那賴尚榮站著,也不待那賴尚榮開門便道:“你或是想讓你父母到這府裏來聽差,那裏有那樣便宜的事,那邊邊抄完了,還須他們與那來升、林之孝等,老實交代府裏財物人頭等項,我們登記造冊完了,再聽候發落。如今聖上已將那大觀園賜給我們王爺,你家那住宅,諒你是朝廷通判,且先還住著,你家那花園,亦如大觀園般抄沒,王爺賞了我,你今日回去,就把你那宅子跟花園相通各門,全拆了砌起,與原隔牆相連,明日你就把花園大門鑰匙交來。至於兩府裏的主子奴才究竟如何發落,女眷仆婦是否賞給我們王爺,聖旨尚未下來,誰敢自專?廢話少說,回去想著聖上的恩德為是!”那賴尚榮隻得怏怏而去。


    那忠順王雖不必每日去親曆親為,究竟是聖上交代的大事,況查抄寧、榮二府油水豐厚,他亦樂得指揮詢問,那日去榮府查看,回到王府甚感疲憊,進到屋裏,豔荷帶丫頭忙給他寬衣、沐手、接痰、遞參茶,他呷了參茶,便到榻上倚著靠枕,豔荷便給他捶腿,抱怨道:“我哥哥為保駕犧牲,我侄兒未當上都尉,倒讓那袁野當了,你就該在聖上麵前為我侄兒美言幾句,就是都尉的缺沒有了,點個別的官當當也罷。”


    王爺便道:“什麽侄兒!原與你同庚!你怎麽滿心思裏是他?”


    豔荷便貼到他身上,扭股糖般,道:“吆,為他那麽個歪瓜裂棗,王爺也呷一碟子醋!其實有那人高馬大的魁梧爺們,當街調戲過我呢,王爺怎的倒心平氣和?”


    王爺道:“有這等事?那狂徒是誰?幾時的事?你怎麽不早說?”


    豔荷道:“前年的事情了。那年你帶我到清虛觀打醮,我見你跟那張道士長篇大套的,又還要焚紙敬禮,就溜出去逛鼓樓西大街了,那廝便擠過來占我便宜,我自然罵他妄為,我侄兒恰好過來,我就讓他去追,你猜那廝躲到那裏去了?就跑進那賈赦住的那黑油門院裏,我侄兒追進去,那賈赦包庇他,因我侄兒原未將他看清,不敢斷定,他就混過去了,聽說那賈赦後來競將自己閨女嫁給他,被他搓揉死了。”


    王爺道:“你那時怎的不告訴我?”


    豔荷道:“他跑得飛快,也不知他是誰。也就算了。可前幾天你帶我去給慶國公祝壽,我卻看見他了,跟人打聽,原來叫孫紹祖,是個指揮。你若吃醋,該吃他的!憑什麽看見我顏色出眾,他就要占我的便宜?”


    王爺道:“色鬼枉妄!摘野花摘到我花園裏頭了!明兒我就把他廢了!那賈赦原來還有這一款罪,也要好好再審審他!”


    再說那蔣玉菡、襲人得知寧、榮二府舊賬新咎一起算,被聖上下旨徹底查抄,十分焦急,尤擔憂寶玉。他們再不能派婆子給寶玉處供應飯食。聽說兩府的主子皆集中到賈璉院裏擠住,聽候發落。兩府仆婦皆集中到賈母院,後院拘押男仆,皆在東廂房裏打地鋪擠著;前院拘押丫頭婆子,亦在東廂房裏打地鋪擠著。


    錦衣軍抄家時一湧而入,翻箱倒櫃,裂被撕衣,一些家具並粗夯物品扔得滿院皆是,一些細軟就被抄家官兵私掖偷攜,後來忠順王下嚴令不許偷掖,將幾個查出的亂棍責罰,依然是一片混亂,難以徹底禁製。這幾日方消停下來,開始登記物品,造冊歸檔。那整個寧國府、榮國府正院並賈赦院,收歸皇家,另行頒賜。大觀園則賞給了忠順王。兩府莊田亦收歸皇家。兩府所有浮財,則悉數賞給忠順王。至於兩府女眷並仆婦究竟是亦全數賞給忠順王,或是隻賞部分,或全數牽到外城東門發賣,則聖旨尚未下達。


    襲人悄悄找到傅秋芳,求他設法保全寶玉,傅秋芳歎道:“寶玉已屆十六周歲,係成年男主,按律要為家族罪衍擔責。王法森嚴,雖十分同情,亦愛莫能助。況那姽嫿將軍,他作一首擬樂府頌讚,白紙黑字,如何抵賴?”


    襲人道:“那賈蘭不是也作了麽?怎的他就可無事?”


    傅秋芳道:“你知太上皇最重孝悌、貞節,那李紈他亦知道,聖上最肖太上皇,自然更是以孝、節治國,故闔府皆抄,獨李紈母子得以保全,府中他人皆凍成冰柱了,他們尚如溫水般自如。聽王爺說了,再過一陣,他們就遷出大觀園,在城裏另購華屋居住,那賈蘭亦會補一肥缺,當上高官,那李紈守節多年,終可揚眉吐氣了。”


    襲人道:“那大觀園既賜給王爺了,原來住在裏頭的就該全數搬出才是。珠大奶奶和賈蘭搬出了,還有攏翠庵哩,那妙玉師傅,難道就還住在裏麵麽?”


    傅秋芳道:“自然也須遷出。前些時聖上隻將賈政交王爺管教,故未觸動攏翠庵,如今連攏翠庵妙玉那裏也抄了,聽說抄出了當年府裏給他下的帖子,究竟怎麽回事,尚詩厘清。又聽說查出他幾箱子名貴瓷器茶具,他道那並非賈府資產,乃他從原籍帶至庵裏,原是祖上傳給他的。既非賈家浮財,似也不便罰沒。”


    襲人道:“是了。聽寶玉說過,他那些茶具,任選一件,都是榮國府沒法子比的。那回他一個什麽成窯小蓋鍾,先拿給老太太吃,老太太後來讓那鄉下來的劉姥姥嚐,就因為是鄉下婆子沾了那蓋鍾,他就嫌髒要扔了,還是寶玉後來取過,送給了那劉姥姥,聽說光那麽個小蓋鍾兒,就值成百上千的銀子呢。”


    傅秋芳歎道:“可不是露什麽也別露財,露什麽財也別露寶。我聽王爺的的口氣,對他那些瓷器茶具十分垂涎。也不光是錢,那都是些稀世珍品,我們王爺還就有這一好,你看我這把扇子,說是文徵明真跡,因是甄家罪產裏的,聖上早賞王爺了,故今日在我手裏。那妙玉待把他來曆等弄明白了,也就要他遷出大觀園,或回他原來那個牟尼院去,或住別的什麽寺廟。對了,聖上畢竟洪恩齊天,那賈府家廟鐵檻寺,仍允保留,可厝他自家或親戚靈柩,但不允賈家人在內居住,原來的僧尼亦全趕出,隻允我們王爺挑出的老仆看管。”


    襲人聽了半天,寶玉竟是全無解脫希望,不禁歎氣。傅秋芳道:“眼下對那寶玉,真是無從援助,但今後到了那個關節上,若能救他一把,我定不會袖手旁觀。”又安慰襲人:“那大觀園歸了王爺後,你跟琪官住進去,也不辜負那滿園美景了。”


    襲人道:“我是再不要踏進去的了!”


    寧、榮兩府浮財極多,清點登記造冊歸檔分配取用頗須時日,後又在賈母院、榮禧堂發現夾壁牆,裏麵藏有不少金錁銀錠,忠順王親審賈赦、賈政、賈璉等,皆道必是祖上所為,自己實不知曉,王爺那裏相信,道兩府一院一園必還有藏於牆內地下的金銀財寶,派人各處刨牆挖地,因之所有主仆皆暫緩發落,以便隨時傳出聽候審訊,如此一來,夏盡秋至,拘押中的兩府主奴備受煎熬,皆如熱鍋上的螞蟻。丫頭中小霞,小廝中掃紅,及兩個婆子,因腸絞痧等疾相繼死去,被席子一卷,埋到亂葬崗,仆婦中因有竊議,道不如聖上快些下旨,將我等賞給王爺,他倒能當作活財吝惜,若是將來一律拉到外城東門發賣。則反正不是他家的東西,死幾個造名冊時注明就是,誰去深問。那些仆婦初被拘押時皆穿夏衫攜薄被,秋風送涼,亦不給秋衣厚被,一個個罰役回屋皆擠靠一起暖身,又如冰塊上的螞蟻。


    再說那柳湘蓮潛回京城,意在救出馮唐、寶玉、史湘雲等,隱於街市,四處觀察,見大麵上百貨雜陳、笙歌盈耳,俗眾聚飲灑肆,達官馬轎穿梭,小販巷裏吆喝,妓女倚門招客,就是那被抄家的府第宅院,門口雖有冷落之象,亦未見狼藉於外,且多無穿靴戴帽的官兵把守。湘蓮在寧榮街行走,有那肩挑小販尾隨,心知那比穿衣戴帽的更其厲害,大意不得,遂僑裝醉漢,踉蹌而去。看到城門等處布告,宣示馮紫英、陳也俊、抱琴等逆賊已被正法,就知足掩入耳目的把戲,且不意味真紫英等三人就此安全。一連數日,竟無從下手救人。


    那日午後,正從外城東門路過,聽路人有道:“快看城門監督賣人去!今日賣的皆是史家的!”便隨人群往那賣人處去。一時那城門下人頭攢動,圍得水泄不通。湘蓮擠到前麵,隻見城門監督乃一絡腮胡矮胖子,腆著大肚子吆喝著,就有兩個小姑娘站到下馬石上,哀哀的低著頭,那門督高聲喊:“原忠靖侯府丫頭一對,不拆賣,四兩銀子牽走!”


    就有人道:“我要!”


    更有道:“我願出五兩!”


    最後那門督以六兩銀子賣出,買主當即領走那一對丫頭,圍觀的暫讓開通道,剛領出,又合圍旁觀。如是又相繼賣出小廝、男仆、丫頭、婆子等折銀不等,之後又賣原保齡侯的一個侍妾,十五兩銀子成交。


    再後,就牽出史湘雲,逼他站到那石頭上麵,那史湘雲鬢發不甚繚亂,衣衫也還未成襤樓,顏麵仍如海棠,兩隻大眼晴裏早淘盡驚恐,一派迷茫。就聽那門督高喊:“這可是個大寶貝!他是史家的姑娘嫁到了衛家當媳婦,他那男人衛若蘭是個叛賊,已被聖上誅殺!他原有個丫頭也是個美妞,本應跟他合賣,已被那新都尉袁大人選去了,故此現在賣他一人,都拿眼看清楚了,他隨身還帶著個金麒麟,不另加價,出一百兩牽走!”


    圍觀裏有同情歎息的,有幸災樂禍的,亦有啐痰高喊:“叛賊刁婦!扔窯子裏去!”餘者不下三百人皆隻是瞪眼張嘴看個熱鬧。


    那史湘雲也不低頭,也無眼淚,隻從人群頭上望遠處。那柳湘蓮看著史湘雲心如刀攪,湘蓮懷裏,正揣著那衛若蘭托付給馮紫英,馮紫英又交代給他的金麒麟,是讓他設法交到寶玉手裏,與那史湘雲所佩的金麒麟相合,促成寶、湘姻緣的如今兩個麒麟離得不過一丈多遠,卻難以遇合,真人間慘事!湘蓮心中飛快轉換著各種救出湘雲的招數,那時已有人出價一百三十兩買下湘雲,將他拽著穿出人群往一輛騾車裏推,自己騎馬押送。湘蓮離開人群,跟定那騾車,一顆心跳得像火球,什麽能不能成功,不再算計,怎奈那外城東門外大街車水馬龍,那騾車混在裏麵,忽隱忽現,湘蓮左躲右閃,緊追不放,約追出二裏多路,那騾子四圍人馬稍微稀疏些,湘蓮再不能忍耐,就一個魚躍,跳到那騾車轅上,將趕車的一推,便踢那騾臀,驚騾狂跑,湘蓮拔出背後隱著的鴛鴦劍,意在對付那押騾車的買主,想是那騎馬的買主早被唬暈逃開,外無人與他對陣,耳邊隻聽陣陣驚叫聲:“強盜!”“快躲!”他就馭著那騾車,一溜煙朝前又跑了二裏許,漸漸車馬稀少,怕就此衝往城門受阻,便強拐進一條巷子,剛拐進去騾車就翻倒了,不去管那騾子側臥亂蹬蹄子,且從車廂裏攔腰抱出裏麵的人來,喊道:“我是若蘭朋友,救你來了!”剛將那女子抱出,就覺不對,那乃是一半老徐娘,鼻子邊一顆大痣,尖叫一聲,就暈倒在地,湘蓮掀開車廂門簾朝裏望,再無別人,才知是急迫中並未盯準湘雲乘的那輛,鑄下大錯!湘蓮氣悔得以頭撞牆,聽見有人跑來的腳步聲,趕忙閃出巷子遁走,也不知是怎麽出的城,迷迷登登越走越遠,後來到一片鬆林裏,坐在鬆下,倚鬆反省。良久,方覺出那是一片墓地,再細看,秦鍾之墓儼然顯露於前,舊愁新恨相激。方大哭起來。好在那時無人上墳,湘蓮男兒有淚不輕彈,一旦有淚如湧泉,爽性哭了個痛快,也不起來,依然倚著那鬆樹,左思右想,光再責備自己,如何就沒有盯準那輛騾車?又掏出那金麒麟看,責備自已有負好友之托。又想那秦鍾怎麽就夭折了呢,回想起當年自己跟寶玉、秦鍾,有多少的恣情快樂,看來還是寶玉、秦鍾的想法最好,即由著自己性子活,那怕萬人睚眥。想那衛若蘭,娶了那麽好的一個媳婦,夫唱婦隨,琴瑟相諧,卻偏要舉義扶正,幹涉朝政。到頭來自己捐軀殺場,新婦竟被牽到城門下發賣,則人生真義,究竟何在?韓琦、紫英、也俊等好友也如是,總有一至高無上的義懸在頭上,為其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對他們,敬佩之,維護之,卻總還是有些個不解,有些個惋惜。如是翻來覆去思索,不覺天已黑淨,寒氣襲身,方站起離去。


    再說那花廠裏,又開晚飯,小紅抱著兒子,喚倪二來先喝酒,賈芸、倪二對麵坐下,丫頭斟上酒,倪二望著滿桌菜肴,對小紅道:“嫂子又安排的這麽周全,我越發難為情了。在你們這裏一住就這麽久,花廠裏的活計不讓我插手,駕車送花更不止我執鞭,真是白養活著一尊金剛!”


    小紅就道:“那廟裏連泥塑的金剛還高香供著呢,我們這活的金剛不該供應嗎?你來這些天,給我們添了多少活氣!婆婆也讚你好,說你陪他說那廟裏廟外的故事,好不逗樂!這不又先吃先睡了,夢裏要樂,一準是進到你們聊過的故事裏了!”


    賈芸道:“這日子頭,能自己找樂,大不易啊!”


    倪二酒過幾巡,又對小紅道:“說實在的,我是悲中作樂、苦中作樂,用那秀才的話講,不過強顏歡笑罷了。這些天你竟也不問我,為什麽不進城?不回家?不放那印子錢去?要是我跟那些畫影圖形上的人一夥子,你怕不怕?”


    賈芸就桌子底下踢他腳,忙道:“二哥又喝急了,醉話橫著出來!”


    小紅笑道:“我怕你,你怎的不怕我?那寧國府、榮國府全抄了,我爹我媽全是逆賊,還不知怎麽發落呢,沒若搜尋到這裏,我們固然是逆屬,你就得算附逆的!”


    賈芸就道:“你末沾酒怎麽也醉了?且說這些個話!”


    小紅就搶過他那酒盅仰脖子一幹,笑道:“孩子生出來這麽大了,我喝幾杯也無妨!二哥你道你是強顏歡笑,難道我們就是順顏歡笑麽?多有那感激聖上這回不搞株連九族的,那賈芹在鐵檻寺管僧尼,可是個長期的管事,也沒把他算成兩府的主子,也沒算成管家,道他不過是個遠支的,轟回他自己家了事,聽說他感激得屁滾尿流,拿著些在廟裏貪汙來的銀子,去給那忠順府長史官跪著謝恩,銀子人家收下,卻把他踢了出去,還說既送上門來,倒得再細查查他廟裏的賬,你們說好笑不好笑?還有那賈菖、賈菱,長史官把他們二人叫到忠順府去配藥,你好生給人家配藥不結了嗎?卻也跪到人家麵前,揭出那榮府主子勾心鬥角,配藥裏使壞的糗事,原以為是立功贖罪呢,人家一聽,這還子得!敢讓你們配藥?也給轟回家去了!這就是感激涕零的報應!沒株連到我們這兒,那是我們運氣好,二哥你來了個氣旺的地方!也指不定是你運氣更好,把那股旺氣帶給了我們!我才不感激誰哩!天皇老子也不感激!誰坐榪子不拉臭屎?又那個榪子到河邊一涮不能幹淨?誰比誰聖明呢,不過都是量著尺寸作事,怎麽於自己最有利怎麽為就是了!”


    一席話倒聽得倪二酒醒了一半,道:“沒想到芸嫂子竟有這麽高的見識!”


    賈芸心裏原裝著事,待跟小紅說又總說不出口,見小紅此時心胸敞開,估摸容得下壞消息,就借著酒勁道:“今天又去楊侍郎家送花,聽到新消息,說是明兒個……”


    正說著,小紅懷裏的孩子不知怎的哇一聲哭起來。究竟道出什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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