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七年,正月初一。


    世宗去世沒多久,按舊製應取消年節,舉行國喪。但是正逢多事之秋,朝廷特例下旨,允許民間過春節。汴梁城的百姓們早已經在臘月就開始殺豬宰羊,喜氣洋洋地準備過年。商戶們兜售著過年所用的春帖幡勝、金彩縷花、爆竹煙花。府衙出麵,街道上兩側的柳樹上早已掛上了紅燈籠。汴河兩岸的街道上,到處是走親訪友拜年的人。還有淘氣的小孩,拿著從家裏偷的線香,燃放著從別人家撿拾的未被燃爆的零散鞭炮……


    而朝廷裏,一場巨大的風暴正在醞釀著。


    正月初一,大朝會,卻沒有往年那種歡聚一堂的氛圍。


    身著玄色袞衣,外罩絳紗袍,頭戴十二旒冕冠,怯生生坐在大慶殿龍椅之上的,正是不滿七歲的的大周皇帝,郭宗訓。


    而位於皇帝左手,端坐著一位年輕婦人,一襲絳色鈿釵襢衣,頭梳盤桓髻,臉色略顯蒼白,似有急切之意,但又努力地使自己鎮定下來。這婦人,正是皇帝的養母,符太後。


    “陛下,太後。”雙手抱拳開口說話的人黑麵微髯,身上紫袍像是小了一號,緊繃在身體上,顯現出寬袍大袖下健碩的肌肉,這人正是手握軍權的歸德軍節度使、檢校太尉、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契丹和北漢二十萬聯軍來勢洶洶,臣請陛下和太後早做決斷,盡起禁軍,發兵北上抵禦。”


    一聽這話,朝堂上的大臣們紛紛交頭接耳討論起來。往時有世宗皇帝主持大局,大小軍事皆決於上,大臣們隻需做好分內之事便可以高枕無憂,如今世宗皇帝新喪,主少國疑,聽聞契丹和北漢來犯,朝堂上一幫文武大臣瞬間慌亂起來。


    小皇帝一臉無助地看向身側的符太後,對於契丹和北漢並沒有什麽概念,但看一堂文武百官個個慌亂,知道定然不是什麽好事,也不是什麽小事。


    符太後強作鎮定的臉上終於忍不住抖了抖,神色略顯慌張地看向了太尉符彥卿,也就是自己的父親。


    符彥卿早年也是一員虎將,跟隨太祖皇帝郭威、世宗皇帝郭榮南征北戰,為大周立下了汗馬功勞。生有三個女兒,大女兒、二女兒都嫁給了世宗皇帝郭榮,而小女兒,是趙匡胤三弟趙匡義的正妻。符彥卿曆任華州節度使、太傅等職,新皇登基後加封太尉。隻是其本部兵馬並不在汴梁,遠在隴西防禦西蜀。而朝廷的精銳禁軍,皆握於趙匡胤之手,此時能夠出兵北上的,也隻有這隻部隊。


    如今已經是花甲之年的符彥卿早已沒了年輕時候的拚勁,大女兒早逝,二女兒是當今太後,小女兒又嫁給了當今最有權勢的趙匡胤之弟為妻,三個兒子也均在軍中擔任要職。如今的符老太尉,若不是因為當皇帝的小外孫年幼,早已想著辭官回陳州老家頤養天年了。


    前兩天從自己的小女兒嘴裏,符彥卿聽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雖然那消息不太確鑿,雖然女兒說的遮遮掩掩,但是對於他這樣曆經三朝重臣來說,足以嗅到某些陰謀的氣息了。


    看到二女兒投來聞訊的目光,符彥卿出班拱手道:“陛下,太後。老臣以為,契丹犯邊,多在秋冬交替之際,且都是小規模的襲擾,以劫掠糧草為目的。而契丹和北漢素來不睦,如今卻組成聯軍,興兵二十萬來犯,實在蹊蹺。不如派斥候探明虛實,再做定奪不遲。”


    “太尉是在質疑我謊報軍情不成?”趙匡胤沉聲問到,常年行軍而曬得黝黑的臉上滿是堅毅,實則內心已經波濤洶湧。心想莫非前幾日在密室中和三弟趙匡義、智囊趙普等人商議之事敗露了?


    “陛下與太後明鑒,老臣絕無質疑趙點檢之意。隻是此時契丹和北漢犯邊,著實蹊蹺。去歲世宗皇帝揮師北上,連克三關三州一十七縣,契丹人聞風而逃者無數;克北漢遼州,擒獲其刺史。契丹和北漢正是國力虛弱之時,況且燕雲之地正是千裏冰封之時,怎會選擇此時出兵南犯?”


    “那契丹人正是看準我先皇新喪,想要趁火打劫。太尉如此質疑,難道是想要置我大周的江山社稷於不顧?是想要置陛下和太後於不顧?是要置滿朝文武、大周百姓的性命於不顧嗎?陛下,太後,軍情緊急,臣請立刻發兵禦敵啊!”


    趙匡胤個三個“不顧”,讓符彥卿聽出了威脅之意,一時間心中轉換過無數念頭,但苦於沒有明確的證據和理由,隻得朝著上位拱拱手,回班肅立。


    眼看自己父親不再說話,已經六神無主的符太後看向了左列班首的左仆射(宰相)範質,“範相以為,該當如何決斷?”


    從未經過戰陣的範質常年負責國中民生,哪懂這些軍事,聽聞外敵來犯,心中早已驚懼,如今聽聞太後問起自己,硬著頭皮出列道:“陛下,太後。禍莫大於輕敵,臣以為軍情緊急,禦敵刻不容緩。然而太尉所言,也頗有道理,此時契丹和北漢來犯,著實蹊蹺。臣請陛下和太後決斷。”


    見範質這個老狐狸誰都不得罪,說了一番廢話,但礙於其資曆,符太後也不好過分強求,又看向了右仆射(副宰相)王溥,“王相以為如何?”


    王溥做過當今天子的老師,好致於學而不喜結交,秉性寬厚正直。如今看眾臣慌亂,太尉和手握兵權的禁軍都點檢似有明爭暗鬥之意,而宰相範質又和稀泥,雖然不知道幾方勢力究竟所圖為何,但還是出列說到:“陛下,太後。臣負責諸縣府具體行政,不通軍事。如今新年大朝,各地賀表紛紛。然北境諸縣,已經十多日沒有來奏表了。”雖然沒說是否要出兵,但王溥的話,顯然在暗示北境出事了。


    “北境路途遙遠,大雪封路,許是使者在路途上耽擱了。”太尉符彥卿再次出列道,“未探明敵情便輕言興兵,此乃大忌。陛下,太後,臣請探明敵勢,再做定奪。”


    “萬萬不可!如今賊兵勢大,來勢洶洶。若依太尉所言,定會貽誤戰機啊!”趙匡胤大聲道,心中已經更加確信符彥卿是獲悉了自己與親信密室所謀,定然是三弟趙匡義的妻子符氏泄露。真是該死,當初讓他娶符氏隻是為了聯姻,誰知這不成器的東西,真拿那婦人當個寶貝,什麽話都敢告訴她。這可是要殺頭的大罪啊!幸好北境諸縣的使者,早被自己的人攔截軟禁起來,應該不會出什麽岔子。


    符太後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為何三番五次反對出兵,以為是因為新皇登基後趙匡胤大權在握,而自己的父親,隻得了一個“太尉”的虛名,心中不忿。而如今的反對,是權勢之爭。可先帝托孤於兩位宰相,禁軍又交給了眼前極力出兵的趙匡胤,他們一位不做決斷,一位側麵印證了強敵來犯的跡象,而另一位,更是言之鑿鑿賊兵勢大,需要馬上出兵。老天啊,為什麽要給我們孤兒寡母出這種難題!?先帝啊,為什麽正直英年,就要棄我們而去!?留下這諾大的江山,究竟該如何應對!?


    “諸位愛卿以為如何?”年輕的符太後征詢的目光在眾大臣身上掃過。


    立時有幾位提前得到了趙匡胤謀士趙普“提點”的大臣紛紛出列,言說出兵刻不容緩。有幾個牆頭草看言說出兵的人這麽多,也紛紛出列附和。唯有符彥卿和位數不多的幾位大臣,雖然明知事有蹊蹺,眼看支持出兵的人勢大,又拿不出確切證據證明趙匡胤在說謊,隻能伏地求請皇帝和太後決斷。


    趙匡胤眼見大勢已定,心中不由得鬆口氣,倘若真如符彥卿所言,派出斥候探查敵勢,就會發現自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趙不動聲色地環顧諸大臣,想要看看哪些是支持自己的,哪些是反對自己的,為日後做打算。


    忽然班末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緊盯著自己,那眼神竟然讓久經戰陣的趙匡胤心中泛起一陣寒意。見趙匡胤目光掃過來,那人迅速收回目光,低下頭不再抬起。


    此人正是韓通,當今皇帝及曹王熙讓的師父。


    雖然朝廷已經下旨韓通遷領鄆州,但韓通還未及上任,也來參加了這次元日大朝,因已外放,站在班尾,並未有人過於留意他。而剛才諸方勢力的角逐爭辯,他也沒有參與其中。因為徒弟熙讓的話,加上今日趙匡胤的表現,更讓韓通堅信此人是要禍國亂政的賊子。因此韓通惡狠狠地瞪著趙匡胤,不料正被趙的目光撞見。


    還未及深究來自韓通的目光,趙匡胤便聽到堂上傳來符太後的聲音:“既然諸位卿家都認為應該馬上出兵,哀家便允了。還請丞相擬旨,盡快出兵北上禦敵。”


    “老臣領旨。”範質出列拱手領命,“隻是不知,這領軍大將的人選,太後可有決斷?”


    “就……就由趙點檢趙卿家領軍吧。”符太後有心讓父親符彥卿掛帥出征,隻是一來父親年邁,她也不希望父親再為征伐之事奔波用命;二來禁軍軍權都握在趙匡胤之手,此次外敵來犯的消息又是趙安插在北地的細作傳來,自然是最合適的領軍人選。


    “趙卿家,就拜托您了!萬望趙將軍國事為重,早日克敵製勝,哀家為趙卿家接風!”言罷符太後竟從鳳椅上起身,對著趙匡胤,屈膝行了一個萬福。


    這一個萬福禮不打緊,嚇得趙匡胤慌忙稽首跪地,“臣何德何能,敢受太後如此大禮!太後折煞臣了!臣定然早日克敵歸來,不負陛下和太後所托,不負朝廷所托!”


    趙匡胤口中慷慨激昂,內心確是百感交集。明知此事不可為,先帝對自己又信賴有加,太後如今又當著眾人給自己行禮,實在是心有愧疚。然而架不住三弟趙匡義及親信趙普等人慫恿,加上那個位置實在太誘人了,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好漢前赴後繼,為之拋頭顱灑熱血。就說當朝太祖,不也是如此行事方才得的天下嗎?事成之後,隻要沒有大的威脅,自己定善待世宗遺孤遺孀就是,也算是報答了世宗皇帝的知遇之恩吧!


    符彥卿見阻攔無果,又不知道趙匡胤到底要如何行事,心中氣悶。自己從小女兒那裏聽到的隻是隻言片語,並不能完全佐證心中猜想,事到如今,希望趙匡胤隻是想要鞏固軍中大權,擁兵自重吧!而自己,也要早做打算,早回華州軍中,有什麽變故也不至於太過被動了。


    “轟隆隆——”


    汴梁城,忽然響起一聲驚雷,這在春日裏是不常見的。


    那雷聲沉悶,加之春節四處都是鞭炮聲,地麵上的人們多數沒有注意到。


    曹王府裏,倚著窗戶獨坐的熙讓,望著陰沉沉的天喃喃自語:“終於要,變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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